20 、引鳳蠱

程應安回去後,闵郁容和李彥來在剛才的屋中對坐飲茶。

“我聽說,是之儀的建言才讓郎君改了主意。”李彥來說。

闵郁容點頭又搖頭,她說:“郎君早有重新整編泾陽軍的意思,只是時局所迫,君、程兩位将軍不大可能坐下來聽索帥一言罷了。而玉不過是為索帥掃除了後顧之憂而已。”

李彥來透過杯中氤氲的水氣望了闵郁容一眼,他說:“之儀過謙了,先前之儀與程将軍言語之間,俱都默認高将軍不會出頭作亂,仿佛高将軍已經是個死人。”李彥來意味深長地一頓,“我不知之儀是有什麽妙計在胸,但這個後顧之憂,可不是誰都能為郎君掃平的。”

知道李彥來沒有刺探的意思,他來此也不過是做個書記,為初創的秘府牙帳收錄密檔,但闵郁容在他面前總有矮了一頭的心态,不好意思直言向他吹噓:是呀是呀,我就是特別厲害,能夠保證高密半點亂子都鬧不出來。真氣互沖知道嗎?自己為了這個法子,還當着索帥的面,在天仙洞天內狠狠翻了一通書本呢。高密現在不是死人勝似死人,他心智已迷,漸漸就要被你的同僚我,做成活死人了……

賣弄的話在自己心裏過過瘾也就罷了,闵郁容戀戀不舍地想,還是不要說出來惹來這位主的毒舌了吧……

于是她只是又喝了一口外衙茶水房的粗茶,淡定地道:“一點微不足道的小事,這都是玉應該做的。”

想起自己和李彥來平級的身份,闵郁容只覺得自己這句回答真是滴水不漏。

可惜她半點不知,李彥來又在心裏為這位新來的同僚打上了一個“裝腔作勢”的标簽。

索冰雲回來了,帶回了一襟塵土和一個消息。

消息自然是好消息,和程應安一樣,君飛翰在經歷了差不多的心情起伏之後,同樣認可了索冰雲接掌泾陽軍的能力和資格,願意一手推進他對泾陽軍的遴選計劃。

而那一襟塵土則是索冰雲與君飛翰在玄戈旅校場中當衆比劃的結果。

哪怕君飛翰左手斷了不便比箭,他還是堅持要和索冰雲至少比一比拳腳。

闵郁容沒問比試結果如何,她倒是不知道君飛翰的水準和脾性,不過看索帥發髻都沒有重整的樣子,便知道他總不至于大敗虧輸。

那不就行了?

如果讓索冰雲知道,闵郁容對他的拳腳功夫所抱期望如此之低,他一定會後悔适才沒有大肆渲染自己是如何與君飛翰大戰三百回合,在衆人面前令他當場改口叫自己少帥的,可惜他不會讀心術,現在便只是在和闵郁容說起其餘瑣事。

“之儀也該将行李家人搬過來了,”索冰雲說,“帥府後巷的空餘院子甚多,都是為了有品級的僚佐準備的,季章現也正住着一個,之儀不必有所顧慮。”

啊,就是被帥府後院那一群青春寂寞的美姬們戲稱為“閱郎巷”的後巷啊?闵郁容心中有些躍躍欲試,沒想到自己也有從閱郎的一邊搬到被閱的那一邊的一天呢!

那當然是求之不得了!闵郁容算了算自己的荷包,滿意地發現,省下賃屋這一筆之後,自己和石護兒兩人還能逍遙很久呢!

再加上今後還有從八品下的月俸、福利,闵郁容美滋滋地點了點頭,迫不及待地說:“多謝索帥!玉這就去把阿弟和東西搬來,院子我也不用選了,離李參軍最遠的那一個就行!”

李彥來不在跟前,闵郁容可算是放松了,真心話脫口而出。

索冰雲明顯地一愣,他可沒發現闵郁容對李彥來如此避之唯恐不及,不想自己視為心腹的兩位幫手之間有什麽龃龉,他小心翼翼地問道:“之儀可還是在介意前日的事?季章職責所在,卻沒有惡意。又或是因為從前,呃,季章得罪過之儀?”

闵郁容當然全然沒有介意李彥來用他獨特的待客禮儀招待自己的事,而索帥後一個猜測倒是正中紅心,但她可不想承認,她上輩子已經被李先生數落出了後遺症。沒奈何,為了免于誤會,她只好扯了個借口,解釋道:“并無此事,只不過索帥是知道的,玉有些難言之隐,而李參軍又眼力不俗……玉實在不想再生枝節,和李參軍做鄰居的機會,還是能免則免吧。”

所謂難言之隐,自然便是指沒有闵二郎、只有闵二娘這一事。聽見闵郁容提起這個,索冰雲便忍不住想起被自己強行按住的漣漪。他想起自己下定的決心,要讓她得償所願,但若是她的心願便是和另一個自己重逢,那麽自己又能如何呢?

但她身負天仙傳承,說不定真能從中找到什麽方法……索冰雲直覺闵郁容并不明了她對那一位“索帥”的心意,他自己也未能開口詢問,上一世的時候,他們之間又發生了什麽。若是讓他來推斷,那位“索帥”的心意,和自己不會有任何不同,可他卻從未明言……

越想越絕望,索冰雲一時不知該說些什麽,便扭頭去看正緩緩落下的夕陽。“之儀盡快安定下來,阿寧也好上門找你。你們提過藥的事,我在想,若是能有個結果,是否能對傅阿公有些幫助。”不想沉默顯得過于突兀,索冰雲便毫無鋪墊地提起了這件同樣萦繞在他心間的事。

啊,原來他們那一場眉眼官司是為了這個!闵郁容沒有發覺索冰雲的異樣,她只是順着他的話恍然想起了她從未有幸得見的泾陽軍最後一任監軍太監——傅進用。

傅進用在她被索帥在泾陽館驿中發現之前便已經去世了。算算時間,應當正在這個月之內。

看來憐卿終究還是留不住,闵郁容在心中嘆息一聲。知道傅進用對索冰雲以及泾陽的意義,她心中并無猶疑,鄭重答道:“索帥放心,我會竭盡所能。”

索冰雲心中一暖,他忍不住扭回頭,直視着闵郁容認真的雙眼,“那一切就拜托之儀了。”他說。

想要了解傅公公的情況,那自然要問一問一直為他調理診治的晏寧、晏三郎了。

闵郁容将手中的抹布向木盆中一扔,轉身對正拍打鋪蓋的石護兒說:“剩下的阿姊來就好,阿石你早些去歇息吧,今後咱們就在這兒安頓下來了,今晚你可以好好睡一覺。”

石護兒,對了,現在也可叫他闵石,猶猶豫豫地看了一眼大大咧咧站在他阿姊卧房中的那位男性客人。小臉、朱唇、鳳眼、削肩、細腰,不僅半點不像個正經男人,還更不像個正經女人,他一點兒也不想放這麽一個人大晚上的和他阿姊共處一室。

但是他阿姊主意已定,一步三回頭地将自己挪向門外,石護兒只好在心裏安慰自己:好在吃虧的不可能是阿姊,阿姊捏死他不和捏小雞一樣……

最後給了晏寧一個涵義複雜的眼神,石護兒終于離開了這間尚無多少物什的卧室。

晏寧被他看得寒毛直豎,不知為何,他好像從中看出了這位和他同樣行三的闵小郎對他的同情……

闵郁容找出一卷坐席鋪在地上,又端來一個擦得馬馬虎虎的矮幾在中間一放,自己先在一側坐下,才伸手招呼晏寧也坐,不必拘禮。

晏寧才不拘禮呢,曾經想好的,要對阿雲欽慕之人以禮相待的決定早被他忘得一幹二淨。這倒也不是因為他食言而肥,而是因為他在意識到闵郁容身負的傳承有多麽驚人之後,早已不把對方再當凡俗之人看待了。

既然闵真人不在紅塵之中,再和她講起人世缛節來,不就太俗了嗎?更何況這位主人第一次拜訪他家的時候講禮節了麽?不比他還要過分多了?

當然,晏大夫完全沒有在介意闵真人玩弄他的阿遷的事情了,真的。

晏寧在矮幾的另一側一屁股坐了下來,他将左手拎着的一沓筆記書冊在矮幾上一放,發出“砰咚”一聲,又将右手中捏着的一個沉香木盒輕輕放在這沓紙張頂上,上半身向闵郁容靠近了些,神神秘秘地說:“真人,東西我帶來了,發功吧!”

發功你個大頭啊發功,晏寧自從知道了她所有的能力之後,便一直有些神神叨叨的。闵郁容伸出的右手生生停在半空,她好像看見她腦內的天仙寶卷都随着發功兩個字顫抖了一下。晃了晃腦袋,闵郁容努力克服着對晏寧的煉字功力的絕望,在他的眼神催促之下拿起了他特意帶來的小盒。

盒子很輕,闵郁容觀察着盒子,沉香木是上好的,味道很醇。一般來說,任何能夠用作香料的木材都不适合充當儲藏藥物的器皿,這是為了避免藥性相沖的緣故,不過如果裏頭實際上是丹藥的話……

撥開鎖扣,掀起盒蓋,闵郁容便聞到了一股熟悉的氣味,那是花汁子擰出來的胭脂香氣,又是午時烈日下花叢中繁盛到煩悶的臭氣。卻不再有沉香的味道。

她會覺得熟悉,自然是因為她對這種味道進入口中之後是什麽感覺記憶猶新。

闵郁容看着躺在盒中的茜色丸藥,心中默念“望氣”,對一枚丹藥用上了她從未使用過的望氣術。

沒想到這一試之下,竟也能成功。闵郁容腦中的天仙寶卷突然展開,在她眼前投射出僅有她能看見的字跡來——

“陽明丹·下品,煉制時君火有虧,則心神失于少陰,有神散而不藏之患。可愈凡體人身髒腑百骸傷損,卻不免心陽大動、百脈沸騰之疾。于老病無效。”

“丹藥之屬,身具氣脈,故而望氣可觀。”

得到的答案比她想過的還要具體,闵郁容見眼前的字跡漸漸淡去,心中感慨,憐卿想必是後來得丹人附會的名字,這原是一枚煉制有缺的下品陽明丹。而所謂的“心陽大動、百脈沸騰之疾”,自己卻是再清楚不過了。

在趕來泾陽的一路上,闵郁容夜間休息都是在天仙洞天中度過的,按照洞天之中時光的流逝來算,她在其中幾乎度過了七年的時間。一開始,這些時間幾乎全被她用在紅顏劍法和清風訣的練習上,但後來劍招熟練之後,闵郁容又發現真氣的積累只能在自己真正的身體上完成,于是大量練習劍法的時間被空閑出來,她便開始學習蠱術。

蠱術是她随便選的,沒有什麽特別的考量。如果非說她當時拿起那本七情譜時想的是什麽,那大概也只是好奇罷了。在醫毒蠱術這些學問背後,幾乎每一門,都能花去一般人一輩子的工夫,闵郁容還沒有自大到認為自己閉門造車便能全部掌握的份上,而她又知曉并萬分欽佩晏寧在醫毒一道之上的天賦和專注,她既沒必要和他較勁,也想選一門在大道理上有相通之處、能夠和他互相啓發、精進的學問。

于是她便在天仙洞天中埋頭苦讀,并在基本摸清了蠱蟲與蠱術的入門禁忌之後,在趕路途上也開始試着捕捉蠱蟲。

不過不知道是她運氣太好,還是天仙賜下的這些真傳典籍寫的并非都是此方世界的故事,不過是在第四次嘗試的時候,闵郁容在啃幹糧的間隙中随手布置的簡陋陷阱,便找到了在她看過的異蠱圖譜中十分難得的引鳳蠱。

引鳳蠱自身半點用處也無,但卻是所有蠱蟲眼中的“梧桐木”。

将引鳳蠱馴化成為自己的本命蠱之後,闵郁容便可以不受驅使非本命蠱時容易遭到蠱蟲反噬的限制,不但極易吸引來各種異蠱,而且這些作用各異的蠱蟲們,還能馴順地為她所用,仿佛都是自己的本命蠱一般。

從這之後,闵郁容的蠱術鑽研,才算踏上正軌。

同樣是作用于人體的經脈髒腑、甚至是心神紫府,蠱術和醫術在最基本的“道“上面确實有相通之處。所以闵郁容會想到試着将望氣術用在憐卿之上,而她也不會對着陽明丹的描述一頭霧水。

若是按照武學和蠱術中的理論,真氣、生氣、陽氣這些名稱都體現了“氣“之一物,于人體是何等重要。正所謂“天以陰陽五行而成四時,其生長收藏者則在六氣。六氣之發而中節,則萬物俱生。六氣之止而皆不宜時,則萬物俱死。故曰生于六,死于六。”①

六氣之中,三陰三陽,在凡人體內分居經脈穴位之中。習武之人雖有丹田氣海,但從根子上來講,真氣也不過是凝練些的六氣罷了,除開各種逆轉三陰三陽的功夫不論,經脈的分野和普通人并無區別。所以,若是本應為陰氣占據的經脈被陽氣充盈,又或是本應是陽氣大盛的髒腑突然被灌注了陰氣,那麽便會出現種種疾病、傷勢,甚至是心智行動都被人操縱的異常情況。

拿闵郁容自己來說,她體內真氣已有淺薄積累,卻尚且不能承受陰陽之氣在體內強行轉化的過程,若是某些經脈要穴被大量性質相反的真氣占據,她也難以化解,只能強行耗費自身真氣消磨,這一過程還必将伴随着劇烈的疼痛——如果沒有蠱蟲的話。

蠱術的神奇之處便在于此,對于闵郁容來講千難萬難的陰陽轉換,在某些神志未開的小蟲眼裏,不過是吃喝拉撒一般的本能罷了。

昨日夜間,闵郁容潛入了高密的府邸,為他種下了一只小蟲。那只只知憨吃酣睡的混一雙極蠱,正是天生的陰陽互生蠱。眼下高密的情況,便是因為它在他體內各處游走,正孜孜不倦地強行逆轉他幾條重大經脈中的陰陽的緣故。

用練武之人的話來說,高密正處于不停加重的真氣互沖之下。

表面看上去,高将軍近日來會有些精力不濟、昏昏欲睡,但實則他心智已迷,突然發現自己想什麽都想不下去,已經不能做出任何一條理智的決定。而情況再發展下去,便會出現注意力難以集中、甚至于維持清醒都困難的表現。

對于現在的高将軍來說,如果有什麽突發事件,他也只好被動地按照一直以來的慣例做出吩咐。不過這樣的情況也不會持續太久,等府城內的情況收拾清爽,也就該輪到對他屯駐在城外的外營兵了。

順便一提,在确定高将軍不可能好轉之後,闵郁容還在回來的路上為程、君兩位将軍留下了兩個小禮物,便是今早讓他們無端心口疼痛的兩枚陰性真氣種子了。因為真氣種子不過是少量真氣,雖然會在闵郁容計算過的時間內被運送到心脈之中,引起一陣驟然的心口疼痛,但疼過之後,這點真氣的互沖便已經過去,并無其餘後遺症。而兩位将軍臆測的無色無臭無味的□□,這個世界上都是不存在的。

而此時被重新認定為“陽明丹”的憐卿,服下之後,陽明之氣陡生,而陽明之氣又刺激服藥者體內生出少陽、太陽之氣。于是外來的陽氣刺激服藥者自身的陽氣生發,從而以自力愈合內外傷口,雖然效用是比凡人藥物神奇了許多,但是追根究底,也不過如此罷了。所以這對于本就生氣衰微、髒腑老去或是病根未去的重疾人士來說,是近乎無效的。而且因為煉制時的缺陷,這枚陽明丹,還會在此過程中留下心脈被過度刺激、從而心口疼痛、百脈沸騰的後遺症。

将這些以及自己上一世服藥後的體會對晏寧闡明之後,闵郁容便見晏寧驀地沉默了起來。闵郁容猜測,他大抵是為了那一句“老病無效”而頹然不振。

“看來這又是一條死胡同。”晏寧擡起頭,平靜地說。

闵郁容無言。

晏寧說:“雖然早有猜測,不過得了真人的推斷,這枚憐卿的功用總算是探明了,寧在此多謝真人了。”語畢,晏寧便起身一揖。

見他言語中好似便要告辭,闵郁容連忙起身問道:“晏大夫可是要走?”

晏寧點了點頭,又指了指他帶來的筆記書冊,解釋道:“阿雲讓我帶來的,你願意看就看看吧,都是我為傅阿公診治以來的脈案和筆記,但這些東西恐怕幫不上你什麽忙。”

“畢竟若非仙人手段,寧以為,年老體衰,實在是無藥可醫的。”

啊,原來傅公公并無頑疾在身,不過是年老體衰,闵郁容心中一沉,目送晏寧轉身離去,她心知,這種情況之下,即便是她有蠱蟲在手,也沒有太多辦法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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