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2 、韋不疑

泾陽道觀察使韋不疑正在城外隸屬于高密高昭武的次飛旅中。

韋不疑今年正是四十有九,氣度絕俗,一把美髯仙風道骨,尤為韋觀察所看重。當年他尚在京兆府為官之時,誰人不要真心假意地稱贊兩聲?

不過現在這把胡子已經沒了,韋觀察也已經從輕裘緩帶的京都人士,變成了頭頂氈帽、腳踏草履、身披敝袍、膚色黝黑的邊城老農了。

來泾陽道就任三年,韋不疑韋觀察便種了三年的田。

這倒不是朝廷不給他發俸祿,不對,朝廷就是沒給他發俸祿!是索定岚那個公然割據的反賊在給他發,所以韋觀察義不食周粟,一粒麥、一勺醬都沒要他的,全都給退回去了,這三年之中,月月如此。

不過好在朝廷給他的職分田索定岚也沒有吞掉,按着他從三品的官秩如數撥給了九頃,這地,韋不疑就種得理直氣壯了。本來這地,他也只是打算招佃戶來種,但他算是小觑了索定岚對泾陽一地的掌控力,單車赴任的韋觀察不僅掌握不了觀察使司衙門中的大事小情,更是連租約輕省的佃田都招不到人來種了。

其實韋不疑心裏明白,索定岚不過是要他低個頭表個态罷了,不過韋不疑是什麽人吶!當年他可是敢當衆頂撞索賄的王弼的!要不怎麽能升任了泾陽觀察這麽一個“美差”的呢?他這個拗脾氣是改不了了,越是有人為難他,他便越要一意孤行。

于是他拎起犁铧鋤頭,就自己開幹了。

不過韋觀察自己在田間純屬搗亂,還氣得要給拉車的馬套上牛挽具來耕地,但好在随他一道前來的老仆寇伯是真正過日子的人,總算是借來牛将韋觀察的職分田墾開了兩畝,沒有讓他家家主在帶來的錢帛花完之前餓了肚子。

韋觀察在泾陽可不僅僅是種了點地。

他還幾乎得罪光了數得上的所有人。

首先便是以索定岚為首的軍中一系,這就不用提了,韋不疑提起這夥亂臣賊子來便是人人得而誅之。索定岚聽說他每天必要對着節度使府的方向罵一通曹阿瞞和王莽,倒是笑比氣多,幹脆把他當笑話看了。而索定岚的手下軍将見主帥不介意,竟也有跑到他跟前看他笑話的,甚至呼朋喊友、攜酒具馔而來,特意逗他罵上一場當做佐酒的滑稽戲一般說笑取樂!

堂堂三品大員、爵授金紫光祿大夫的京兆韋家家主韋不疑、韋知則,他當然不能忍受這種侮辱,于是他便連觀察使司衙門都不去了,一搬搬出了泾陽府城,直接搬到了田間地頭,繼續在自己的地裏折騰去了。

于是他便又被主管民政的文官們集體排擠了。

文官們的心情也很好理解,他們本就在節度使府的陰影下小心求生,既要一邊奉承着那邊,又不能太失了朝廷的體統。本指望京中來的上司能為他們撐腰,和那邊據理力争,也讓他們嘗一嘗吐氣揚眉的滋味。結果這位韋觀察連表面上的虛與委蛇都不願意做,直接掀了遮羞布、直指這兒實際上的土皇帝為亂臣賊子!這不是逼他們選邊站麽!那他們還能怎麽選?還能棄兵強馬壯的節帥,而選一人一仆的韋不疑麽?又不是嫌自己命太長!?

嘩啦啦,就像有人發令一般,突然之間,韋觀察就被自己名義上的下屬們集體抛棄了。他們由衷希望,韋觀察就永遠在他的“首陽山”上采薇飲露,千萬別再下山回來了。

韋不疑無意間幫了索定岚一個大忙而不自知。

即便淪落到了這個境地,還是有人願意拉一把韋不疑的,那便是傅進用、傅公公。

同為朝廷的忠臣,傅進用和韋不疑之間最大的區別,便在于傅進用明白,這世上并沒有什麽本應如此,也沒有什麽渴盼天子的小民。若是只要背兩句聖人教誨,惡人便會悔改、奸人便會轉性,那麽這就不是凡人、不是俗世,而是天上佛國了。

何況傅進用也不覺得索定岚奸詐成性、罪在不赦。

可惜韋不疑不是這麽想的。

再加上他對宦官們從來沒有什麽好印象,在他眼中,和王弼同輩的傅進用,單憑一個太監的身份,便已經是居心叵測了。

所以韋不疑又當面痛罵了向他示好的傅進用。

傅進用卻沒怎麽記恨他,他算是看出這位韋觀察的本色了,韋觀察大約便是聖賢書讀得太多,卻通篇只看出了忠貞二字。什麽事有經有權、君子和而不同之類,他估計通通沒有看見,死硬到這個份上,傅進用除了随他去之外也實在沒了別的想法。

不過最近局勢又發生了變化。

首先,便是韋觀察日日在心中痛罵的索定岚,在半年之前便突發惡疾、一命嗚呼了。

韋觀察忍不住打了三鬥酒。

但之後韋不疑左等右等,卻也始終沒有等來迎接他回到衙門主持的事務的觀察使司下屬們,這可讓韋觀察心中有些犯難了。若是以他的本心來論,他自然是對那群不知義之所在的手下沒有半分好感的,而且他本就是正印觀察使,想回去坐衙也是再名正言順不過了。可事情終究要是要講究一個大臣體統、朝廷威嚴。換句話說,韋不疑深深覺得,沒有一個說得過去的排場,是不能将他曾經在泾陽府城中受到的羞辱給抹下去的,而他也真的沒臉就這麽若無其事地回去。

時間一拖再拖,就在韋觀察心中煎熬之際,一向在泾陽軍中聲名不錯的高密突然向他伸出了橄榄枝。

也就是在這個時候,韋不疑方才從高密嘴裏得知,朝中的最新動向。

原來他的老冤家、王弼,同樣已經被倒臺清算,而接替王弼擔任聖人禁軍左中尉的,正是為扳倒王弼這個權宦出了大力、立了大功的魚元振、魚公公。而更令韋觀察心情複雜的是,那位同樣是太監的魚元振,這就要來替朝廷宣旨,正式敕封索定岚的兒子,索冰雲為泾陽軍下一任節度使了!

這可真是讓韋觀察左右為難。

一方面,他盼望朝中來人,便像是北海牧羊的蘇武盼望漢家天使,又像是久旱的天地渴盼甘霖,總之是想死了那麽想。

但另一方面,他又打心底認為所有位高權重的太監都是亂國的禍根。和這些封疆裂土的藩鎮首腦們一般,都要為如今中樞暗弱、民生多艱的現狀負最大的責任。

怎麽說呢,韋觀察的論斷好像并無大錯。不過他之後的決定就不一定是如此了,當着親自來到他草廬之中的高昭武的面,韋觀察在心中下定了決心,他深刻反省了他自抵達泾陽起犯下的種種錯誤,并決定從此時此刻開始,自己要與這個賢愚紛雜的世道和光同塵,積蓄力量,有朝一日才能力挽狂瀾。

而和光同塵的第一步,便是和眼前這位頗有忠貞義士風範的高将軍推心置腹、剖陳利害,希望他能和自己一道,待朝廷天使來臨,向對方痛陳泾陽現狀,并力谏不可冊封老賊子的兒子、小賊子。

高将軍想必也是沒有料到,這麽幾年過去了,韋觀察依然如此節烈。他當場便痛哭流涕一番,極力勸阻韋觀察不可行此玉碎之舉,并向韋觀察提議,別等天使了,您還是先和我一道回泾陽府城再說。

韋不疑說不可,本觀察的排場在哪裏?

高将軍說沒問題,這就為您備起來,您等等。

然後高密便先帶着韋不疑到了他城外軍營之中安頓,并交代道,請觀察容自己去城中敦促觀察使司的官吏們親自出城迎接,這才算是名正言順。韋觀察也對這一安排十分滿意,以為終于可以全了他的體統和名節,于是高将軍這才點上一隊親衛,施施然開進了泾陽府城。

之後他便再沒有消息傳來。

韋不疑知道,高密未必是真的沒和軍營通消息,只不過營中無人告訴他罷了。

再次感到被這群武人們耍了一遭,韋不疑心中無比悲憤,身處大軍包圍之中,韋不疑又感到無計可施。不過今日恰逢七月七,正是舊俗曬衣的日子,于是韋觀察想起阮仲榮阮步兵曬衣的美談,便亮出了自己的大布犢鼻褲,大搖大擺地往次飛旅中的校場行去。

他要将自己的破褲頭曬在校場之中,好好羞辱一番這夥莽夫!

不過這夥大字都不識幾個的武夫們,是否會知道南阮北阮之間的這麽一樁轶事,從而深感羞慚,還是只看出韋觀察是真的窮,然後再譏笑他一通,這種無關緊要的些微小事,自然也是不在此時的韋觀察心中的。

可惜就連這麽一點微小的願望,上天都不讓韋觀察實現,他還沒有走到校場,便被一位校尉帶人摁住了。

來人正是被高密交代過要看住韋不疑的行軍參謀,孫光孫校尉。

孫光是特意來找韋不疑的,沒想到在路上就抓住了他。既然人已經找到,孫光也沒想過要對韋觀察尊重一些,更別提對他費什麽口舌解釋了。他直接示意扭住韋不疑的兵士們找東西堵上他的嘴,以免他吵吵嚷嚷引發流言。而跟随孫校尉前來的兵士們也自都是身手敏捷、頭腦靈活的人才,于是韋觀察手中拎着的那片破布頭便順理成章地進了他自己的嘴巴。

雙手被反剪,身側又有兩位膀大腰圓的兵士緊緊夾着,蹒跚前行之中,嘴中被塞進了自己的褲子反而不是韋觀察此時最為在意的事了。

一路半拖半架,韋不疑來到了營地一角的一間營房之中。

次飛旅本就是外營兵,此時駐紮的營盤也是他們經營多年的營地,一應營房校場都建設得十分周全,想要在裏頭隔出一間适合密謀的暗室,也是輕而易舉的。

韋不疑感到身後被人一推,他腳下不由自主就是一個踉跄,他向前一栽,直接栽到了先行進屋的孫校尉的懷抱裏。

孫光抓住韋不疑的肩膀将他向外一拽,還未等韋不疑緩過這一跌一拽之間的不适,孫光蒲扇大小的巴掌便向着韋不疑劈頭蓋臉而來。

“啪、啪、啪!”

響亮的巴掌聲直接将韋觀察給扇蒙了,他耳中一陣轟鳴,眼前也是一片暈眩,他還未來得及感到疼痛,只是心底止不住地感到荒謬。他簡直不敢相信,他、進士科登第的服紫高官,敕封泾陽道觀察使司事、賜紫金魚袋的從三品光祿大夫,門第高華的京兆韋家本代家主、韋不疑,竟然被人,還是被一個他都不知道有沒有品級的軍中粗漢,給當面扇在了臉上!

國、将、不、國!

不管事情的性質有沒有這麽嚴重,韋不疑就只能想起這幾個字。

如果說,自來到泾陽之後的羞辱和嘲笑,韋觀察都能抱着冷笑的心情對待的話,現在這幾巴掌,總算是讓他認清了:為什麽所有人都說,這個年月,只有手中有兵,才是硬道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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