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3 、城門

泾陽府城四門的守衛分配情況是這樣的：北門在索冰雲的親衛營手中，西門和南門在君飛翰的玄戈旅掌握之下，而剩下的東門則是被程應安的井钺一旅牢牢看守。

不管最近在泾陽軍上層之中有多麽暗流湧動，對于底層小民們來說，卻感受不到與以往有何分別。城門稅賦還是那麽多，守門衛兵也還是東門的細致、西門的粗豪，南門的喜歡順手牽羊，北門的眼睛長在頭頂上。

不過今日卻有些不同，清早進城的行人可能沒有輪得上這個稀罕，但是自午後開始，無論是哪一位将軍屬下，守門的軍士們若非臉上已經帶上了三分酒氣，便是腰中已纏上了一貫五铢。據和他們熟稔的人打聽，這是因為今日有大人物親自前來巡營，依次為守在每一處城門中的兄弟們送上犒賞，而犒賞的手筆還十分不小。那麽自然是人人臉上帶笑、心中帶喜，連帶着，手上口中也盤查得不那麽嚴格了。

孫光帶着梳洗停當的韋不疑策馬馳向西門的時候，等待他的便是這樣一幅景象。

以府城厚重的城牆為中心，一排排雜亂的瓦屋草棚層層疊疊向外城鋪展開去。這些居留在城門外的住客不是看中了城門人流繁織好做生意的小攤小販，便是專門經營逆旅貨棧，為貪便宜的往來商賈行人服務的小老板們，再有就是破産的流民、游手好閑的無賴子一流的人物。

孫光知道他們外營中缺苦力的時候，會直接上這兒拉伕，只要不鬧出太難看的大場面，都沒人會在意。不過他今日不是來拉伕的。

孫光向城門口一望，如願地發現并沒有幾個人。而直通城門的大道是沒人敢占的，孫光一行人便策馬緩緩行在這條大道上，大道兩邊，小棚小攤卻是立得擠擠挨挨，這種情形在過了城門之後也是一般。一片雜亂之中，孫光小心地控着馬，這倒不是因為他唯恐擠翻了別人的攤子，而是因為他右手牽着的缰繩之後載着的那個人。

韋不疑面目端肅地坐在一匹溫順的栗色馬上，他身上披着的寬袍之內，是被捆在身軀兩側的雙手。為了不讓韋觀察一頭從馬上栽下去，孫光不敢令馬行得太快，雖說摔着了他也不會怎麽樣，不過終究賣相就不那麽好了不是？

韋觀察此時臉上并無什麽痕跡，足見孫校尉下手是十分有分寸的。

孫光此行的目的地是高将軍在城中的落腳處。他倒不是神通廣大到能夠隔着厚厚的城牆發現高将軍已經有了不妥，而是因為他對自己的上司遲遲沒有舉動和指示十分不滿，于是悍然抗命進城，要向高密當面進谏。

換句話說，他是來造高密的反來了。

而且他不是一個人，他其實代表了城外次飛旅中，幾乎所有的校尉級軍官的意思。

如果讓高密知道索冰雲将泾陽軍中兵士簡單地劃分為軍人和兵痞兩類的說法，他一定會恍然大悟：為什麽他的手下這麽難帶？因為他們幾乎全都是兵痞。而他自己，更是整個泾陽節度軍中最大的兵痞。

所以高将軍往往身不由己，當他的舉動不能讓下屬們滿意的時候，他可能就要做好被下頭人推翻的心理準備了。

不過孫光他們心裏可絕不認為自己的舉動有什麽不對，他們自認有絕對充分的理由。

這個理由便是今日城門處的異常。

次飛旅當然時刻留心着城門處的一舉一動，而今日城門處的變化又如此明顯。可想而知，城內必然有事發生，那麽他們次飛旅可絕不能在這場變故之中落了後手！

總算他們沒有冒失到底、當即進城，而是先等了等今日由城中送出的例行通報。結果等鴿子飛到營中，解下腿上的紙條一看，竟依然還是“靜待時機，切莫妄動”這麽幾個字！這豈非是拿他們這些辛苦出力的兄弟們當傻子哄麽！？

這還了得！當時接到這份飛鴿傳書的正是孫光的好兄弟、同為行軍參謀的韓英臣，他一見消息便拍了桌子，直接沖到營房之中找齊了當值不當值的所有校尉們，便在一間暗室裏商議起來。

首先他們想要弄清楚的是：城內是不是已經分出勝負了？那個守門衛兵們口中的大人物，又是哪一位？

因為有高密的字條在那兒擺着，第一個問題的答案自然只能是“否”了，否則也沒有什麽時機好待了，要麽乖乖獻上兵符、等着新主帥的發落，要麽臨死反撲、最後努力一把。當然，如果高将軍的命令是讓兄弟們進城去“撥亂反正”的話，兄弟們會不會真的聽從，也是不一定的。

于是問題來了，在勝負未分的前提下，到底是什麽人才有資格跑到四門勞軍，而且在每一座城門都受到了歡迎和愛戴？

嘶，這個問題的答案好像也是顯而易見的。這自然既不可能是他們高将軍，也不可能是程将軍和君将軍，更不可能是任何一位觀察使司衙門中小心做人的文官了，這只可能是整個泾陽軍中最名正言順的那一位節帥的繼承人——索冰雲，索少帥了。

但既然人家都開始犒賞三軍了，這勝負究竟分沒分，還不夠明顯嗎？

所以說高将軍真是不中用了！

此時正走在進城的道路上的孫光心中是義憤填膺的。

經過衆人商議之後，他們一致認為，事已至此，而高将軍卻不知還要他們待些什麽，再待下去等程将軍和君将軍将少帥奉承得高高興興、他們次飛旅好從此待遇一落千丈、甚至淪落到他們一向看不起的外鎮兵的地盤上去嗎？又或者是真的還想等玄戈、井钺自己打起來，然後再讓他們進城翻盤？

若是後一種可能性還有，他們次飛旅也不是不能搏一把，但是高将軍這樣什麽都不讓他們知道的情形卻是不能再繼續下去了。

于是孫光便被委以重任，親自領着一個精銳小隊，以及他們好不容易想起來可能會有點兒用的韋不疑、韋觀察一并進城了。

不過在城門這裏，興許會有些變故。孫光明白，如果城中大勢已定，那麽他們這些人倒不會受到什麽刁難。那麽他進城之後便要“竭盡所能”地讓高将軍明白，不要心存幻想了！咱們次飛旅是幹不來火中取栗的事情的！現在的頭等要務是好好向泾陽未來的主人大獻殷勤，以免被新節帥發配前線。如果高将軍不能明白這一點，那麽說不得，孫光就要自己上了。

但如果是另一種情形，那也許就是韋觀察發揮作用的時候了……

正想到這裏，兩把交叉的長戈便攔在了孫光的馬頭之前，城門崗哨到了。

孫光利落地下了馬，沒到近處的時候他就發現了，崗哨這裏站在最前頭的，有兩位衣鮮甲亮的軍官，看着身形勁健而不壯碩的樣子，就不像是玄戈旅出來的。

劉希效确實不是玄戈旅出來的，他和梁颀一都是親衛營的金弓飛騎，這些日子以來，他們金弓飛騎一直都跟在郎君身邊充當親衛。不過今日，郎君總算是放了他們的假，他和梁颀一雖然高興，但也不敢徹底松懈，郎君來西門勞軍的時候，他們還是跟着一并來了。

之後他們卻沒跟着郎君離開，反倒是留在了西門這裏。這都是因為西門那夥人大都醉得不成樣子，他們倆實在看不下去，更不想掃了剛投效的兄弟們的興，便幹脆什麽也沒說，只是自己出來替他們在城門重地把關。

孫光看劉希效向他走來的步态和鷹隼般的眼神，心裏便是一個咯噔——頂尖的弓箭手！這下不可能蒙混過關了，孫光二話不說、當即變臉，他将一張兇神惡煞的臉擠得和菊花一樣，雙眼眯成兩彎月牙，右手将韋不疑高坐在上的那匹牝馬向前引了兩步，雖未點頭哈腰，但示好的姿态已經十分明顯了。只聽他對面前的劉希效道：“這位西門的兄弟好，俺是外營次飛旅的，這位騎着馬的，”孫光右手向不言不語的韋不疑一指，“正是咱們泾陽這兒的觀察使大人，一看您便是有眼界的人，想必一定聽說過韋觀察的大名吧？”

孫光留了個心眼，并沒有說自己也是個校尉級別的軍官，也沒有暗示自己看出了對方并非一般玄戈軍的身份，只是把自己當做了一般小兵在向光鮮的城內牙兵獻殷勤。

聞言劉希效心中便是一驚。他一眼便看出這是一隊想要進城的外營兵了，所以他才會這麽嚴陣以待，還讓梁颀一在後面戒備，若是對方做出什麽強闖的舉動，便要示警喊人了。

但他也沒有料到那位被外營兵們簇擁在中間、在馬背上坐得格外僵硬的，便是好久未曾聽聞的韋不疑、韋觀察本人。

劉希效并不出聲，他狐疑地打量着那位被指為韋觀察本人的老人，說實在的，若不是知道外營兵突然想進城一定有他們的目的，不可能拿他們自己開玩笑，他是壓根不會給那個糟老頭第二眼的。

可是劉希效越看越心火上漲，耍人麽這不是！？他們金弓飛騎，誰不是以眼力自傲的？就這樣又黑又瘦又幹巴的老頭，他在田間地頭随便一掃不就能看到個十個八個的？你說這老頭是誰？！這老頭怎麽會是京城來的三品高官呢？

這也是劉校尉孤陋寡聞了，如果他能從操練的間隙中抽出空來，至少參加一次曾經在泾陽軍中風靡一時的“圍觀京城貴胄”的餘興節目，那麽他就不會有此疑惑了。

而孫光見劉希效面上懷疑的神色越來越濃，他心裏也焦急起來，怎麽韋不疑的這張臉竟會不好使了呢？牙兵裏面不是人人都看過他的笑話的嗎？孫光忍不住自己回頭細細看了韋不疑一眼，沒錯啊！不過就是比從前黑了點、皺紋多了點、胡子全沒了嗎？還是能看出這是韋不疑的呀？

孫光他們沒有想到，府城內的軍士之中，竟還真有完全沒有湊過那場熱鬧的人。

失算了，孫光心裏一沉，右手便向身後探去。

因為他動作緩慢，劉希效只是戒備了一些，并未當即發難，于是孫光的右手便順利地摸上了——韋不疑胯丨下那匹牝馬的屁股。

“咴、咴”，那匹栗色的牝馬輕巧地嘶了兩聲，漂亮的馬尾甩了甩，接連抽打在韋觀察寬大錦袍的兩側。

這是孫光和韋不疑事先交代好的信號，讓他趕緊開口說話。

而在王弼和索定岚跟前都從未低過頭的韋不疑此時卻是從善如流，他張口便是一聲暴喝：“索冰雲小兒在哪？本觀察要見他！現在就要！”

韋觀察這一嗓子，真可謂是氣沖雲霄、聲遏飛鳥，喊得城門附近俱都是一靜。

嗯嗯，氣勢驚人，孫光想，這才對嘛，就這樣理直氣壯地帶我們進城、等等，不對！孫光這才發現韋不疑喊的是什麽，說好的擺一擺官威直接開進觀察使司衙門的呢？老頭你真是要坑死你爺爺我了！都到了府城了，那少帥是能得罪的嗎！？

孫光被韋不疑一句話驚得呆愣當場，而他對面的劉希效也沒比他好到哪裏去。

但劉校尉回神可要快得多，他直接向身後一揮手，自己則快速後撤。劉希效的身後，嘩啦啦便湧來一隊兵士，他們手中架着長戈，趁着孫光呆愣的工夫，輕而易舉地便把韋不疑從他身處的小隊中隔開，又七手八腳地将艱難保持着平衡的觀察使從馬背上擡了下來。

呼啦啦地，這支小隊又扛着韋不疑回到了城門這邊，孫光這才回過神來，向已經在指揮手下擺好拒馬的劉希效喊道：“校尉容禀啊！”

劉希效眉毛一揚，“怎麽不裝了？你以為你裝得很像麽？”

孫光一噎，但還是硬着頭皮沖那邊喊：“某是次飛旅的行軍參謀，要進城見我們高将軍，你憑什麽攔我們！”

劉希效心內一嗤，廢話！門在我們的人手裏，說不讓你進難道還需要什麽理由？不過他也不是跋扈的性子，再加上今日郎君還專門囑咐過，若是今後有高将軍的人進城，不必特意為難他們。

不可耽誤了郎君的安排，但那位自稱韋觀察的老頭也不能就這麽放了，劉希效計議已定，便先和梁颀一嘀咕幾句，讓他派人将這兒的情況通知郎君，再扭回頭來，先是嘲諷了孫光一句，“無故離營，你還問為什麽？”再向他喝道：“兵刃扔了，馬趕到一邊，再把外袍裏的甲都解了！”

被拒馬後頭寒光閃閃的箭頭指着，孫光無奈，只好依言扔下所有武裝，又在對面的指示下，雙手平舉着橫成一排，緩緩走了過去。

重新面對面之後，劉希效笑得戲谑，他問：“怎麽？這位參謀是要見高昭武，不是要和韋觀察一道去見郎君嗎？”

孫光無話可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