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4 、意外

索冰雲又回到了城西大營,他在這裏接到了劉希效和梁颀一送來的消息。

思考了片刻,他讓送信人再跑一趟節度使府,西門那邊他會親自去一趟。

待人走了之後,索冰雲便只拉上了君飛翰,策馬來到了西門。

西門和玄戈旅的城西大營很近,孫光一行人剛被捆好的工夫,索冰雲和君飛翰兩騎便出現在了他的眼前。

見到少帥和君将軍一道出現,還在城內半個親衛都不帶的情形,孫光心裏還有什麽不明白的?于是孫光還未等索冰雲的正經手下劉希效向他彙報,便向剛下馬的索冰雲撲通一聲跪下了,心中惦記着次飛旅五營六千餘名兄弟們的生計,他嚎得是真心實意——

“少帥啊!您不能不管我們次飛旅哇!我們都惦記着您能接掌泾陽節度,再為您效命的啊!可高将軍一進城便沒了消息,我們次飛的将士們就怕他是豬油蒙了心!竟敢忘記老帥的恩情,敢對您不敬了!”孫光張開假哭的雙眼,偷觑着索冰雲的臉色,但他這一眼并未看出什麽來,只好奓着膽子接着嚎道:“若是高将軍竟敢、竟還想奪了您的帥位!我們次飛旅的兄弟們第一個就不答應!出營之前,衆位兄弟們都在營中歃血為盟,若有此事,我們決計是義不從賊的!他可真是狼心狗肺了!但我們次飛旅的兄弟們都是忠肝義膽、一心向着少帥的!還請少帥明鑒吶!”

城門附近的揚塵之中,孫光一雙虎目之中微微泛起水光,粗豪的臉上是不容錯辨的真誠,上半身和雙臂雖被牢牢捆着,但他在道中跪得筆直,一身凜然不可侵犯的風采,正是位身陷囹圄卻赤膽忠心的忠臣義士。

“我呸!”率先對這位忠臣義士出言不遜的,正是一直孤傲地立在一旁的韋不疑、韋觀察。

他說完這句還嫌不解氣,還準備上前用腳踹人,不過在他身邊的梁颀一梁校尉眼疾手快,一把拉住了他。

索冰雲對孫光的當衆表态沒有太多反應,他只是讓劉希效扶他起來,再為他們一行松綁,而他自己倒是徑直行到了韋觀察身前,抱拳一禮,道:“冰雲見過韋觀察,一直以來,疏于問候,是冰雲失禮了。”

其實這是韋不疑頭一次近距離打量這位泾陽軍中的少帥,這位以冰雲為名的少帥果然一見便讓人如睹冰澗、寒雲。仿佛歲華雲暮的肅殺,主兵主刑,不留情面,但又隐隐透出凜冽的清氣來。

索冰雲只是自敘失禮,态度謙恭,但韋不疑自己也知道,這句話裏頭有多少水分。于公而言,他和索家是忠臣賊子之分;于私,他和索家更是不僅沒有交情,就說是有仇也不為過。

否則自己在索定岚死後的那一場痛飲,可就有些說不過去了。

韋不疑絕不會承認,自己心中已生出了些許赧意。本來若是按照官場的規矩,身死債銷,表面工夫更是一定要抹平,但韋觀察可是連派人吊唁都沒想起來,還大大方方地喊寇伯替他打酒來着……

唉,所以說違禮之事做不得!自己還是修養不到了!韋不疑反省完自己,也肅容向索冰雲拱手道:“索郎客氣了,令尊之事,某還未向索郎道惱,還望索郎勿怪才是。”

這都過去多久了,君飛翰在索冰雲身後就是一個白眼,他不耐煩聽他們裝模作樣的假客套,便幹脆走開,去審問被放開後乖得和小雞崽子一樣的孫光去了。

孫光那裏沒什麽新詞,無非是他是被次飛旅派來敦促高将軍向少帥效忠的那一套。君飛翰大致猜到那夥外營兵都打過些什麽主意,只不過是因為現在發覺城內無隙可乘,這才着急表态他們也是自己人的。不過高密那邊到底在想些什麽?怎麽會反應如此遲鈍,竟到了他自己的兵都着急起來的份上?

君飛翰想起這個疑問,又想到少帥說服自己時只字未提高密的篤定姿态,便知道事情都在少帥的掌握之中,他遲早能知道高密的下場,那他還在這兒瞎猜個啥?他又不是程老八!

想清楚了這一點,君飛翰又回到索冰雲身邊,只聽韋不疑這個腦子被糞坑石頭填滿了的老笑話正說道:“……既然如此,那索郎不如同我回觀察使司衙門說話吧。”

君飛翰一聽這話就向索冰雲投去一個佩服的眼神,他算是明白少帥不動聲色之間的功力了。從城西大營出來之前,少帥便已經遣人去節度使府找一位參軍,命他稍後到觀察使司衙門見他,這可不就是諸葛武侯一般的神機妙算麽!

君飛翰對索冰雲越發佩服,連帶着看被少帥牽着鼻子走而不自知的韋不疑都順眼了很多。

韋不疑卻不知道這背後的種種暗流,他自覺自己的提議頗為高明。想他身為這泾陽道中的文官之首,在這敕封中使即将到來的時刻,又好不容易才從粗魯的軍漢手中擺脫出來,若是再不能趁着看上去頗講道理的索冰雲正在跟前的機會,争取到些許主動權,那麽他韋不疑就趁早挂冠歸去吧,這泾陽道是不能再待下去了!

而韋觀察能夠想到的自己最能挺直腰杆的地方,自然莫過于自己名義上的官署——泾陽道觀察使司衙門了。

所以這一切都沒什麽好奇怪的。

見索冰雲點頭贊同他的提議,又謙遜地讓他先行,韋不疑更是覺得自己終于成功捍衛了一次文官的尊嚴,昂首挺胸地跨上了梁颀一為他牽來的馬背,險些都要忘記盤算一會該怎麽教訓那群竟敢抛棄他的下屬們了。

闵郁容接到索冰雲派人送來的消息之後,并沒有立刻動身前往觀察使司衙門。

她先去了一趟高密的私宅。

高将軍依然高卧未起,考慮到現下時近未時三刻,若說是午睡至今也究竟太遲了些。

但這對于闵郁容來說,卻并不是什麽意外的消息,翻牆進來的闵郁容根本沒去別處尋找,而是徑直摸進了高将軍的卧房——這幾天她每天都至少要來一趟,當然熟門熟路。

高密的卧房中只有他一個人,連為他守門的親衛都不知到哪裏去了,闵郁容輕巧地掀開牙床的羅帷,不合時宜地想起:憑自己現在這一身功夫,若是用在偷香竊玉之上,想必是無往不利的了。

可惜高将軍和什麽香、玉都扯不上半點幹系。

高密也是靠着自己一手一腳從軍中爬上來的,更是曾有過雪夜馳援鹈鹕嶺、為索定岚解圍的功績,那也不過是不到二十年之前的事。但現在的高密,卻是大腹便便、髀肉橫生。單看他現在于牙床上酣眠的樣子,哪裏還能找到當年那位身姿矯健、能夠左右開弓的青年骁将的影子呢?

闵郁容對于高将軍的往日英姿既不了解、更不關心,她只是伸手在他胸口、四肢的幾個大穴之上或點或拂,催動藏在高密體內的蠱蟲,細心地調節着高将軍體內各處經脈之中的陰陽之氣。

随着闵郁容的動作,高密的眼皮之下,眼珠滴溜溜地四處滾動起來,不過他面上卻并無更多表情,身子也依舊躺得安寧,連最細微的姿勢調整都沒有。

以闵郁容現在的能力和混一雙極蠱的特性,她并不能如牽線木偶一般,操縱他人的一舉一動。用在高密身上的,也不過是逆轉陰陽六氣從而使紫府心神陷入混沌的手段——這可是不管不顧、砸場子的玩法。對于現在的高密來說,他已經到了說兩句話就會掀不開眼皮的地步。若是想要再利用他的身份做些什麽,看似已經沒了辦法。

不過,闵郁容會的,可不是只有蠱術和武功。

口技——這一項曾經在吓跑陳明佐的過程中立下大功的技能,也早被闵郁容刻苦精進了一番,至少她終于能夠模仿特定人物的聲音而不穿幫了。

所以闵郁容現在正在做的,不過是保證等會兒高密能夠睜着眼睛睡覺罷了。

不過努力了半柱香的工夫,高密的眼皮便啪的一聲撩開了,闵郁容又特意伸手為他調整到半開半閉的狀态,好适應各種情境。這之後,她才在卧房的屏風後藏好,開口用高密的聲音揚聲喊人,讓親兵速速伺候他更衣洗漱,又命人做好出行的準備,尤其是将庫房裏的檐子找出來,本将今日身體不适騎不得馬,一定得人擡着本将出行方可。

希望高将軍不介意坐着為年輕女子準備的攢寶珊瑚頂的飄紗檐子招搖過市,嗯,他介意也沒用了,闵郁容看過了,誰讓他這座宅邸的庫房中,只有這麽一頂檐子呢?

……

因為需要為高将軍出行而不為人知地奔忙,等闵郁容終于趕到觀察使司衙門的時候,衙門內一出“開明堂韋君罵屬僚,曉大義索郎收衆心”的大戲剛剛唱完。

高将軍的檐子還在晃晃悠悠地朝着這邊衙門行來,闵郁容知道一會自己還得出去“迎接”高密的大駕,趁着中間的空子,她連忙上前和索冰雲交換了幾句情報,又通報了自己正将高密撮弄過來的安排。

索冰雲猜到她會想起高密,是因為聽說了正有次飛旅的軍官帶着精銳小隊進城的消息,當着他心腹下屬、以及對泾陽軍中任何人的立場都絕無偏向的韋不疑的面,這确實是一個讓高密隆重退場的好時機。索冰雲對闵郁容點了點頭,認可了她的決定,便揮手讓她退出明堂,去衙門門口等待高密的到來。

闵郁容退下之後,一直跟在索冰雲身邊的君飛翰除了聽出一會高密也要到場之外,便只覺得自己聽到了一場啞謎。唉,少帥哪裏都好,只不過這喜歡彎彎繞繞的性子可就比老帥要難懂得多了,看來今後還是不能省下了動腦子的工夫,否則豈不要被程老八遠遠地甩在後頭?看着那位闵參軍同樣年輕的背影,君飛翰無端生出些遲暮之嘆。

重又回到觀察使司衙門口的闵郁容對身後的一切一無所知,她立在衙門口的拴馬石附近,向着街口的方向翹首以盼,好似一只伸長了脖子的呆頭鵝。

終于,一片金紅飛花的紗簾一角進入了闵郁容的眼簾,她滿意地将身姿擺正,便又是一位風度翩翩、年少有為的帥府參軍了。

但等到高将軍的人馬終于轉過街角,隊伍的全貌能夠被闵郁容看清的時候,她險些便要破口大罵——離開前被自己好端端固定在檐子中坐席上的高密、高将軍,現在正以一個不堪入目的姿勢,倒在四面僅僅垂着紗簾的檐子裏。

換句話說,這一路上,已不知有多少人看見了高将軍在裝扮花哨奢華的檐子中,當街橫躺、雙腿大分的景象。

而且若是有人眼力夠好的話,還能看見高将軍的臉上,一雙眼睛半開半閉,既像是在沉思,又像是在享受……

這下可糟糕了,闵郁容心中一片空白。

這下是真的糟糕了。

真、的、糟、糕、

闵郁容閉上了雙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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