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5 、雙簧·上
闵郁容閉上雙眼不是為了逃避,而是為了争取時間。
念頭一動,她的心神已經進入了天仙洞天之中。
可即便是在這裏,她也沒有時間可以浪費,熟悉的白玉廣場之中,她眉頭緊皺,拼命思考着補救辦法。
讓高密自己“解釋”,他方才還未睡醒?還是因為身體原因沒辦法曲腿?又或者是最近新學了什麽導引的法門,要擺成這個姿勢才好無遮無攔地與天地間清氣相接、吐納修行……
罷了罷了,纰漏已經出了,再怎麽解釋都像是強辯,闵郁容強行将自己從如何遮掩的思路中拔了出來。只要沒人懷疑高密現在的狀況是節度使府動的手腳,說實話,高将軍本人的形象如何、之後又會有什麽有關他的小道消息流傳,除了他兒子之外,還會有別的人關心嗎?
每對這些軍頭們多了解一分,闵郁容便越清楚,答案只可能是否定的。
所以闵郁容一會兒只要拿定自己不過是個帥府參軍的身份,做出恰如其分的反應便好,至于“高密”的想法,“他自己”還是少說為妙,讓其他人自行猜測去吧。
打定了随波逐流的主意,闵郁容再一閃念,心神便回到了身體之中,重新睜開了雙眼,她知道在別人看來,闵參軍不過是因為眼前之景過于難以置信,而用力眨了眨眼罷了。
既然在表面上,高密和泾陽軍中每一方勢力的關系都維持得不錯,尤其是索帥依然以父執之禮待他,那麽作為節度使府的下屬,見此異常,闵參軍可既要對高将軍表現出足夠的恭敬,也要表現出恰到好處的關心才是。
闵郁容早已換下清早前往傅府時身上的廣袖寬袍,穿上了從八品下的青色官服。觀察使司衙門正門之前,只見一身青衣的闵玉疾行幾步,在離高密的前導護衛之前幾步的路畔立定,沖着那頂高高在上而又鮮豔明媚的檐子的方向,“他”恭恭敬敬地一揖到底,朗聲詢問道:“可是高昭武到了?某是帥府參軍闵玉,郎君特命玉在此迎接高昭武大駕。”
高密帶進城中的親衛不多,眼前這一小隊便是全部。高密心知,若是真的要真刀真槍火拼,他不将整個次飛旅開進來是無濟于事的,而他也不打算自蹈險地。那麽這種情況下,一個真正可堪信賴的精銳小隊,可比什麽孫光、韓英臣一流要可靠得多了。
因為高将軍突然要乘着檐子出門,這一小隊人馬也都只好棄馬步行,既然高密有命,他們便真的對将軍坐着一頂花哨的檐子不置一詞,更是至今都沒有人發現,坐在他們肩膀高度的高密,在這一路上都是個什麽姿勢。
聽見有索冰雲的人前來迎接,領頭的隊正何山這才明白他們高将軍今日出門的用意,原來是和郎君有約在先,怪道徑直便往觀察使司衙門來了呢!
這也怪高密往日的表面功夫做得好,且尚未來得及向他身邊人明言他對于索冰雲有斬草除根的心思,所以何山雖然知道高密對于節度使之位的野心,卻也不覺得他們之間到了你死我活的地步。
于是何山揮手止住了隊伍的步伐,又讓一員親衛前去向高将軍請示是否便要在此下檐,自己則親自向那位參軍迎去,好與對方寒暄一番。
不過那位闵參軍見到他的指派,卻像是有什麽難言之隐,不等何隊正走出幾步,他已反疾步走到了何隊正跟前,搶在何隊正開口之前,便已經急匆匆地說道:“這位校尉有禮了,校尉還是和某一道去向高昭武問好吧!”
何山有些摸不着頭腦,這位參軍做事也未免太性急了一些,他回頭向他們将軍所在的方向一望,想先從他們将軍的眼神中得到下一步的指示,但這一看,他便知道這位參軍為何會這麽說了,但這、這讓他又怎麽好決定該不該上前呢?
不不不,何隊正連忙把腦中種種不敬的想法揮了出去,他們将軍從來不是個放誕的人!就算私底下在女色上荒唐了些,但、但也不會當街做出如此不堪的姿态!更不用說還是在去和郎君會面的正事途中!
還未等何山從震驚中回過神來,停下腳步之後的小隊之中,越來越多的人都發現了高密的異狀,先前被何山派去向高密禀報的隊員也在隊伍中踟蹰不前,顯然是對該不該打攪他們将軍的“雅興”而拿不定主意。
這時,何隊正的耳邊便傳來了那位闵參軍若有若無的耳語聲,“魏晉之時,時人嗜好五石散,以敞懷披發為名士風度,呃,高昭武偶而生出追思先賢的心思,也是無可厚非的吧。”
那時候有沒有這種和當街遛鳥差不多的風尚,何隊正半點也不想知道,但他知道這是一個絕佳的借口。闵參軍真是既體貼又有急智!不愧是年紀輕輕就能在帥府中占據一席之地的人才!
朝闵參軍投去一個感激的眼神,何隊正連忙順着他的話往下說道:“闵參軍所言甚是!我們将軍平日裏對從前的賢人就是追思得不得了!時常追思!”
見闵參軍臉皮一抽,想必是自己這話說得有些不妥了,何隊正連忙補救道:“俺的意思是,高将軍一直都有這樣的習慣,俺們這些粗人是從來不懂的!多虧了闵參軍的解釋,才讓俺們知曉,這原來是将軍見賢、呃,見賢思齊之舉啊!對不對?見賢思齊!”
闵郁容生生聽着這位高密的心腹親衛将他們将軍的形象越抹越黑,終于忍不住出言打斷了他,她提議道:“韋觀察和索帥,以及君昭武都在觀察使司衙門之中,既然高昭武終于到了,我們還是這就去向高昭武說明情況,盡快進衙門去吧,不好讓諸位官人們久候。”
聞言,何山臉上先是一熱,轉眼卻又擺出了視死如歸的堅毅表情,他鄭重地一點頭,又示意闵郁容跟在他身後,才一轉身,向他們高将軍依然高踞的檐子走去。
這段不長的路程之中,何隊正一邊用眼神制止着下屬們的竊竊私語,一邊還要擺出若無其事的姿态,就像這不過是一次再平常不過的請示,他領着闵郁容來到了檐子之前。
未等何山開口替她引見,闵郁容便當即又是一揖,恭敬地道:“節度使府參軍事闵玉,見過高昭武。”
闵參軍說完也并不起身,而是依然躬身等着高密的回話,于是何山便聽一路上并無任何吩咐的高将軍終于開了尊口,吩咐道:“哦?不必多禮。既到了,那便落地吧。”
何隊正得了後一句吩咐,忙打了一個手勢讓幾位擡着檐子的兄弟齊齊将肩上的重擔放下。檐子落地後,他連忙透過紗簾看向他們将軍,卻發現那位闵參軍也已經直起腰來,好巧不巧地側身擋住了他的視線。
于是何山便又聽見了他們高将軍的聲音,“闵玉是嗎?你才就任參軍不久吧,想必是郎君親自延攬的俊傑了。不必拘束,上前來陪本将說說話。”
平日裏也沒有少見高密向他看重的人才示好的場面,但今日這話聽在何隊正的耳朵裏,怎麽卻好像格外不妥起來?目送着氣質文秀的闵參軍穩穩向自家将軍走去,何山心中竟無端生出些許同情和佩服交織的情緒來。
何山沒有湊上前去,只是在幾步之外聽着自家将軍和闵參軍的交談。不過幾句話的工夫,高将軍便表示他和這位闵參軍真是一見如故,進衙門的這一路上,正該好好親近一番,也好提前了解了解少帥那裏的章程。
事涉機密,何隊正便更不敢往将軍跟前湊了,根據他先前聽到的只言片語,此次觀察使司衙門之會,想必便是要正式落定那件大事了。有關節度使之位到底該何人承襲,何隊正心裏也有自己的想法,如果連郎君也同意該将節度之位讓予自家将軍,那想必是郎君也覺得自己年紀、名望俱是不足,只有自家将軍才是衆望所歸、能讓泾陽軍繼續興旺下去的人選。這種情況自然是最好,高将軍一向寬厚,有他接任,不管是郎君還是其餘将軍,當然能在更換了主人的泾陽軍中得到合适的安排。
而次一等的情況,則自然是郎君順利接任。郎君最是名正言順,而若是高将軍見事不可為,也願意推舉郎君,那麽郎君既有大義名分、又有軍中實力,想必他的接任便是再無疑義的了,而兄弟們自然也不必再和自己人動手。身為軍漢,成天動刀動槍,誰不說能不缺胳膊斷腿才是最大的福氣!讓何山來說,他可不覺得少帥坐上了節度使的位子,便會令他們次飛旅的日子從此一落千丈了,他反倒覺得比起落得個餘生傷殘的下場,還是安安穩穩的最為舒心。
何隊正滿心以為,若是能夠用商議的手段定出個勝負,真是再好也沒有了。于是他心中懷抱着滿腔忠心,對一會兒衙門中的會面充滿了期待。
無論何山的一廂情願有多少道理,高将軍總算是把着闵參軍的手臂從檐子裏走了出來。
高密現在的狀況和夢游差不了多少,闵郁容托着他的小臂,自己落後半步,暗中卻将他的腳步向衙門大門引去。
在他們身後,何山則命人将檐子擡着,一會放在衙門內的前院,自己則是亦步亦趨,跟在他家将軍和年少有為的闵參軍身後随時等候吩咐。
一行人順利地通過了觀察使司衙門的側門,又繞過照壁,穿過前院,來到二進正中的明堂之前。
明堂建在臺基之上,門前是一片青石鋪就的開闊地,幾扇大門洞開,飛檐遠遠挑出,配合着厚重的牆壁,有一種格外渾樸莊嚴的氣勢。
闵郁容攙着高密走上了臺階,剛走到明堂正門前,恰巧一位皂衣平巾,做書吏打扮的中年人正由明堂後廊處小跑了過來,那名書吏一眼便看見了門前的闵郁容和高密,還未近前便忙喊道:“是高将軍和闵參軍嗎?郎君讓小的前來候着二位,幾位官長已經往後堂去了,也請高将軍和闵參軍移步!”
闵郁容心中一松,她剛才正頭疼要怎麽為“高密”設法混過互相行禮這一節,索帥便已想在了她的前頭。若是不在明堂,而是換到随意得多的場合,想要推掉這些繁文缛節借口便多得多了。
于是她故意向高密的方向請示了一眼,在得到高将軍的“默許”之後,便向走到近前的書吏說道:“那便勞煩這位先生在前帶路了。”
“不敢當,不敢當!”闵郁容對他的稱呼将這位書吏唬得連連擺手,他不敢耽擱,又是側身向後廊的方向一引,指着遠處靠近花園邊的一角屋檐道:“請二位随小人來。”
遙遙一望,闵郁容便見那是一間建在前後院交界處的高軒,位置上已在後院之中,卻和前院以廊庑相連,向着花園的方向開着幾扇鬲彩雲紋的瑣窗,從窗戶的數目上看,那間賞景用的小軒想必不會很大,正是個雅靜而又私密的去處。
闵郁容放心下來,見在身前引路的書吏腳步靈便并不回頭,她便又用高密的聲音向身後含糊吩咐道:“留一人随本将前去,其餘人退下。”
兩人身後,何山聽見這話也不疑心,他當即應“是”,便讓除了他之外的親衛們都回衙門前院,自行找地方休息去了。
觀察使司衙門後院本應是留給本官觀察使的家宅,不過因為韋觀察的撇脫,一直以來都只是空在那裏。觀察使司衙門內的各級官吏雖然不敢明目張膽地占了上司的官宅,但一應便宜确實占了不少,什麽花園果樹、湖山勝景,雅人有雅好,俗人得俗物,早已被他們聯手瓜分一空。正是這座衙門上下心照不宣的一項“月俸”。
而索冰雲他們正在的那座高軒,其實也是衙門中劉元馥劉判官的珍愛之所,他往裏頭可搬了不少自己收藏的字畫擺設,此次貢獻出來,心中也不是不肉痛的。但既然節度使府及衆位将軍有命,那麽說不得,再肉痛也是要拱手獻出的。而且當着“主人”韋觀察的面,還只能說其中安排都是衙門屬僚們自願布置的,不過是下屬們對韋觀察的一片拳拳思念之心,還望觀察務必笑納雲雲。
劉判官的這一樁慘事,令引路的盧文書一想到便頓生緊迫之感。他想到自己分到的那幾株果子樹上都已經挂果,心中便打定主意,這趟差事一完,回頭就去把果子都掐了,這可是最後能收着的一茬了!想到這裏,盧文書腳下又加快了些節奏。
闵郁容只見那位書吏越走越急,心中也不免犯起了嘀咕,可是索帥有什麽吩咐?怎麽這樣急切?
于是她也不敢怠慢,只攙着高密便步履生風地往前趕,等走到那間高軒之前,闵郁容還好,高密的面上卻泛起了一片晶亮的油汗。闵郁容擔心高将軍這夢被攪得做不安穩,便手上暗中運氣,連點高密左手及小臂上合谷、陽溪、曲池三穴,向他的手陽明經中送入一股陽和之氣。
于是高密臉上紅雲愈濃,再配上他那雙半開半閉的眼睛,若非身上并無半點酒氣,活脫脫一個酒氣上頭的醉鬼。
索冰雲在高軒內望見他高叔的時候,看到的便是這樣一幅景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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