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6 、雙簧·中
索冰雲見闵郁容托着高密的手放開了,束手在他身後半步侍立,心知高密現在的情況還需要人配合,便兩三步走到門外,做出了降階相迎的姿态,正在他意欲行禮之時,果然便聽見他“高叔”的聲音響起,“郎君快快請起!該是某向郎君行禮才是!”
說着高密身體便是向前一傾,索冰雲的身子擋住了屋內衆人的視線,韋不疑和君飛翰便只見門口高、索二人似是推讓了一番,最後還是索冰雲開口道:“既如此,今日軒中,便誰都不必行禮罷!否則冰雲心中實在過意不去。”
韋不疑一聽這話就是一聲冷哼,他和高密的賬還沒有算過,論品級又在對方之上,好端端放過了一個受他一禮的機會,心中自然不樂意,但他總算還記得自己和那群粗魯軍漢講理會落得個何等下場,而索冰雲雖則看上去比他老子要好說話得多,但也不可能站在自己這一邊,只好心中悻悻一陣也就罷了。
另一頭,君飛翰也坐着沒有起身,他自恃和高密平起平坐,而此次又相機得比對方早。別看少帥現在對高密客氣,這些都是虛的!今日的肉戲還在如何安置他手中的次飛、豹騎之上,他君飛翰就不相信了,單憑着廣撒錢帛,他高老三就能爬到玄戈和井钺的頭上!
除了韋、君二人之外,為這間小軒傾注了不少心血的劉元馥判官也在他長官身後聽用。而小軒的一角,還縮着孫光、孫參謀——他是被強硬的韋不疑帶來當面向高密問罪的。韋觀察許是見索冰雲在場,有了壓制高密的人,便堅持要在高密面前讨還自己先前所受的羞辱不可。不過孫參謀卻是知道他們次飛之中的慣例,打了同一旅的兄弟是一回事,打了外人,別管這外人是泾陽軍其他旅的兄弟還是平頭百姓或是官人們,若是被人抓住問罪,高将軍不過是當面發作,說是回營嚴懲,但等真的回到營中,将軍轉身就會放人。所以別看孫光蹲得可憐,他心中着實是有恃無恐。
孫光見他們将軍進門之後看也不看他一眼,心中一沉,大呼不妙,在他看來,将軍這是一眼便瞧破了自己抗命進城所抱的心思,正看自己不順眼呢。蹲在角落不敢開口,孫光在心中哀嘆,看來此次回營之後,卻是不免要受些苦楚了。
落座時本應還有一番推讓,不過高密今天尤其謙恭,不等索冰雲開口,他便不由分說地在末座坐下,一邊說道:“老帥身故之後,本就該郎君坐這個上首,今日雖不是正經場合,但尊卑之分不可不明,還請郎君萬勿推辭才是!”
嘿!君飛翰一聽這話心裏就是一奇,少帥這是給高老三灌了什麽迷魂湯?平日裏又說擔心郎君、又說擔心泾陽,但心裏真正惦記的什麽,打量誰看不出來呢?那副假惺惺的樣子怎麽全都不見了?
但既然連高老三都不挑事了,那少帥接任的事情便已經板上釘釘。君飛翰心中一寬,連帶着看高密都順眼了許多。
這一看可不得了,高密那副不是醉酒就是高熱的模樣總算是被君飛翰看了個滿眼,他的關心倒也是實打實的,“高老三,你這是怎麽了?”
闵郁容沒有到索冰雲身邊站着,反而陪坐在高密身後隔扇底下的陰影裏,她一個小人物,左右屋中無人在意。對于類似的問題,闵參軍也是早有腹稿了。只聽“高密”先是長嘆一聲,也不看發問的君飛翰,而是兩眼直勾勾地盯着身前,緩緩道:“君兄弟你是知道我的,一向沒有什麽雄心壯志。”
君飛翰在心裏呸了一聲,但也不免驚疑,連這種瞎話都說得出口,這高老三別是真的不中用了吧?
“……也是早年不惜福的緣故,身上的傷終于發作起來,什麽領軍帶兵,我看我是再也做不了了!唉……”又是一聲長嘆,聽得君飛翰都有些黯然神傷,頓了頓,高密又似強打精神,他說:“郎君不世之材,我卻已是一介老病之軀,實在幫不上郎君的忙了!今後,我手中的次飛和啓兒手中的豹騎,可都要靠郎君多多看顧了!郎君能夠執掌泾陽,我是真心實意地為郎君、為泾陽、更為了老帥高興啊!”
說到最後,高密的語氣十分動情,仿佛還有些抽吸之聲,像是忍住了幾滴英雄淚。
話音落處,舉室皆靜,別說不熟悉高密為人的韋不疑和劉元馥心中恻然,便是連君飛翰都信了,他接連唉了幾聲,都語不成句,只好以目光向索冰雲求助,希望他也說幾句真心話,寬一寬多年老兄弟的心。
索冰雲安慰地看了君飛翰一眼,果然開口安撫道:“高叔說的是哪裏話,冰雲年少識淺,尚需要諸位叔父多加提點,即便高叔不願帶兵,在節度使府中做一個副使的位置還是綽綽有餘的,還望高叔不要推辭才是。”
君飛翰聽前半句的時候還在點頭幫腔,聽到後半句的時候卻是眼珠子都鼓了出來,他在心中大喊,少帥慎言吶!就算要安撫高老三,也不必拿副使的位置出來吧!萬一他真的打蛇随棍上了怎麽辦!?
就在君飛翰猶豫是否要出言阻止的時候,便聽高密已經開口了,他說:“萬萬不可!郎君可知,雖說蛇無頭不行,但令出兩端更是軍中大忌!這副使之位,在老帥手中便從未給出,便是因為有此一慮。某願在此與郎君立誓,此生絕不受節度副使之職,還望郎君千萬收回成命才是!”
這一段話說得情真意切,君飛翰聽得大為感動。不過旋即,他又發現高密話中的另一重深意,叫他這麽一說,那今後誰還想謀奪這副使之位,豈不都成了不懷好意、不識大體的狼心狗肺之人了!?這高老三,還是一貫的心狠手黑,自己不能幹了,還想着給其他兄弟挖坑!
雖然心中不爽,可心知自己并不占理,君飛翰也只好沉默端坐,但有人可是終于聽不下去了。
“大膽!”韋觀察一聲暴喝,“朝廷名位!竟被你們這夥亂臣賊子私相授受!不說此時敕封中使未至,此地并無一位泾陽節度使!便是冊封已完,雙旌雙節、節度金印都歸了你索冰雲,你也沒有說誰是節度副使、誰就是節度副使的能耐!你!索冰雲!和你老子果然是一路貨色!”
韋不疑從座中跳起,一手指着索冰雲說得眉毛倒聳,若是他的一把美髯尚在,想必此時氣勢一定會更加淩人。
說完這些,韋不疑還不過瘾,他四處望去,想要找一把趁手的兵刃,口中卻不知道一擊中敵的道理,反倒大咧咧地嚷道:“我今日便要為朝廷除了你這奸賊!”
以韋不疑的身手,就算他沒喊這麽一聲索冰雲也不會中招,但韋觀察身後的劉判官卻是慌得不行,他合身向前一撲,一把抱住了韋不疑黑瘦的身子,也不浪費唇舌去勸他這位幾年過去沒半點變化的上司了,他只是忙不疊地向只擡了擡眉毛的索冰雲解釋道:“索帥勿怪、索帥勿怪!咱們觀察的身子您是知道的!積年的癔症了!冷不防便要發作一場,您可千萬別當真啊!”
得,今兒這屋裏沒病硬說有病的,多一個不多、少一個不少,高将軍可算是不孤單了。闵郁容心中調侃,卻聽見索冰雲聲音中難得有些火氣,他說:“放肆!韋觀察三品大員,又是你的上官,言語不敬已是不該,竟然還敢動手?”
自見面來便只看見索冰雲謙遜的一面,此時再聽出他話中的寒意,劉判官頓時噤若寒蟬,他呆怔了一會,才放開了環抱着韋不疑的雙手。
被放開的韋不疑也有些鬧不清索冰雲這唱的是哪一出了,他冷哼了一聲,沖劉元馥甩了甩袖子,自覺找回了顏面,但又失去了要向索冰雲動手的底氣。他居高臨下看了索冰雲一會,才重又在他對面坐下,也不說話,只等索冰雲主動給他一個交代。
“韋觀察和高叔教訓的是,”索冰雲開口便是認錯,“是冰雲僭越了。那便等中使降臨,再上白朝廷,等候定奪吧。”說完,索冰雲便分別向韋不疑和高密點了點頭,做足了虛心受教的晚輩模樣。
闵郁容知道索冰雲的心思,索帥的用意不過是要将不設副使這件事敲磚釘腳罷了。現在既有“高密”忠言勸誡在先,又有韋不疑祭出朝廷正統的大旗在後,剛宣誓效忠的君飛翰和程應安兩位,便再不好提出這一要求了。
這是為他們畫下的一道紅線。
這一場雙簧兩人深有默契,讓索冰雲心中生出些不可思議的感覺,不過此刻還不是了局,高密手中的十營人馬,還要定出接手的章程才是。
索冰雲對高密說:“高叔此來,冰雲不勝歡喜,既然高叔不便到節度使府中任職,卻不知高叔對于今後是個什麽打算?”
闵郁容微不可查地動了動袖子,高密的上半身便是微微一傾,像是點了點頭,高密說道:“此事我也正要向郎君禀明。這官,我是無心再當啦!餘生便是回鄉養病,這些年跟着老帥,我也頗有積蓄,這卻不勞郎君挂懷。唯一可慮者,還是次飛、豹騎二旅的安排。依我的愚見,次飛旅本就是外營兵,自當由營內幾位營官中選出繼任旅率的人選,這便交給郎君定奪吧!而啓兒不過以營官的身份權領着豹騎,若是郎君看得上他,給他一個副率的頭銜也就罷了;若是看不上他,選人前去正式就任旅率本就是應有之意。”
這些安排都是索冰雲事先和闵郁容交代過的,此時她借着高密的口侃侃而來,就像這确實是高昭武的肺腑之言一般。
高密的一言一語,既有為索冰雲順利接手而提出的建議,又有他照拂兒子的私心,君飛翰聽過這一條條建議,心中便是一嘆,看來這一次,高老三是再無別的心思,真的要徹底退了!
可上一次見他的時候,他明明還沒有類似的念頭,這是自己看走了眼,還是就在這幾日之內,他便生了什麽急病,頓時心灰意懶了?
罷了罷了,現在追究這個也沒什麽意思。高密和他自己年紀相當,眼看他要隐退,君飛翰心中還是傷懷的情緒更多。可這間屋中的另一個人,聽完高密的這一番話,卻頓感喜從天降——
孫光爬到行軍參謀的位置也有些年頭了,雖然和營官在官階上不相上下,但參謀說白了,也不過是主将本人的僚屬,并不能直接領兵,單這一點,便讓行軍參謀這個職位在營官面前顯出不足來了。
這年頭,手裏沒兵,說話腰杆子都不硬啊!
孫校尉心中戚戚了一會,很快又打起了精神,他不是營官,也從未帶過兵,旅率的位置他是不想的,但這一次肯定要空出一個營官的位置,自己倒可以往這個方向使一使勁。
可他的夢注定做不太久,因為韋觀察還沒忘了他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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