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7 、雙簧·下

孫光實在是太小看他那幾巴掌的威力了,對于京兆韋家的家主來說,想要忘記這份羞辱,還真是有些難度。

韋不疑終于忍住了沒有對索冰雲和高密當着他的面瓜分朝廷軍隊的行為出言譏諷,因為連他也知道,自從當今于即位之初下令各節度削兵以來,這些軍士兵丁,從錢糧到器具都是由節度使們自己養着的。任是韋觀察面皮再厚、忠心再足,暫時還不能對此說出什麽指摘的話來。

中樞暗弱,其禍大矣!韋觀察在心中憂國憂民了一番之後,再回過神來,便聽見高密和索冰雲已經将軍隊的交接問題都交代完了,他當即便是咳嗽一聲,打斷了他們叔侄之間“溫情脈脈”的氣氛。

“咳咳,”索冰雲和君飛翰都看向韋不疑的方向,不知他又看什麽不順眼了。衆人矚目之下,韋不疑找回了當年的派頭,只聽他淡淡地道:“不知索郎和高昭武說完了嗎?若是說完了,本官這兒還有一事,還望高昭武給個交代。”

“高昭武”還真不知道他指的是什麽,只好不鹹不淡地回應道:“哦?”

見高密頭不動、身不移,半分姿态都懶得做的模樣,韋不疑愈發覺出他的怠慢,他強忍怒氣,随手拿起手邊一物在憑幾上一砸,只聽“梆”的一聲,韋觀察手中拿着的恰是一只沉甸甸的烏銀錯金的虎形把件。

這一聲聽得劉元馥心驚肉跳,他剛才那麽着急撲住韋不疑,便是擔心他發現手邊就有這麽一件趁手的家夥,不過現在他可再不敢上前了,只好暗自希望今日可別出什麽血案才是。

韋不疑也覺得那尊把件甚是合手,他用握着把件的右手向角落中一指,虎尾和他的食指所向,正是孫光蹲着的地方。

“高昭武親身前來我草廬時說過些什麽話,昭武可能忘記了。不過我不是搬弄是非的人,而也未必真的明了高昭武當時的用意,便也不在此多舌。”韋不疑也許真的沒有挑撥的意思,但他這話一說,君飛翰的眉毛就豎起來了,忍不住又在心中懷疑起高密的用意來。不過随即他便看見索冰雲向他微微搖頭,瞬時又将心放回了肚子裏。

“但高昭武留下的好下屬,”韋不疑指向孫光的右手微微顫抖,“孫光孫校尉,以區區從八品上的禦侮校尉之身,竟敢當面冒犯本官這個從三品大員!不知高昭武對此,又有、何、說、法?”說到最後,韋不疑已經是咬牙切齒。

闵郁容着實沒有料到,這位初次謀面的韋觀察和高密以及他的下屬之間,還有過什麽糾纏,她只記得上一世的泾陽觀察使一直便是空缺,她在泾陽的最後一年朝廷才和索帥達成一致,讓謝琚謝子琳當了官小權重的觀察判官,成了朝廷在泾陽制約索帥的人選。按照這一點來推斷,這位韋觀察不是在上一世的動亂中被波及,便是離任或是棄官而去了才是。

于是她也只好試探性地問道:“呃,不知孫校尉是如何冒犯韋觀察的?”

這個問題不問還好,一問韋不疑便再忍不住,他右手一揮,手中的烏銀錯金把件真如猛虎下山,砰的一聲擊中了孫光的後腦勺。

“你怎麽不去問他!?”韋觀察一甩袖一背手,不願再言。

劇痛使孫光從美夢中驚醒,巨大的沖擊之後,他腦中一片渾渾噩噩,身上并無束縛,孫光反射性地伸手向鈍痛的地方一探,再看時,手中竟已是一片猩紅。

“這、這,将軍我冤枉啊!”孫光還未想明白前因後果,但這一套應對卻是下意識的,本就蹲在地上,他不顧頭疼,一邊大聲喊冤,一邊手腳并用地向高密的方向爬去。他心裏清楚,這間屋子裏,若是有誰還願意救他一救,便也只可能是高密了。

眼看孫光就要過來抱住高密,闵郁容連忙用高密的聲音一聲大喝:“閉嘴!山嚷鬼叫有什麽用!你這混賬究竟做了什麽惹惱了韋觀察,還不速速從實道來!”

孫光手腳一停,趴伏在半中間,以額觸地,厚實綿軟的地衣緩解了他腦內的震蕩之感。此時他找回了些清明,知道不能實話實說,難道要告訴将軍和少帥,他在營中将那個糟老頭又打又罵好一通折辱,好讓他乖乖領着自己人進城麽?将軍可能不會在意,少帥可就不好說了,看他這一路上對那個糟老頭都甚是恭敬的樣子,恐怕還真是有求于他呢!孫光越是費勁思索,腦中便越發暈眩,一時之間,竟就這麽在原地愣住了。

見他無話可說的樣子,闵郁容便明白了理虧的一方,但她卻拿不定主意是要借此發作一番還是輕輕放過。這孫光在次飛旅中又是個什麽地位,就此處置了他會不會有什麽牽扯?

這些微妙的關系她是拿不準的,只好看向索帥的方向。

不用闵郁容示意,索冰雲已及時為她遞上話來,他道:“孫校尉,我還記得你在城門喊過的話,說是你們次飛旅的軍官們因不願高叔與我相争,故而派你抗命出營,想要進城向他進谏的。不過現在知道,這只是誤會一場,但次飛旅諸位将士的一片拳拳之情,冰雲必不敢忘。”索冰雲對孫光點了點頭,“但韋觀察如此震怒,恐怕也不是無端而來。若是其中有什麽誤會,孫校尉不妨說清來龍去脈,我也好替你向韋觀察求情。”

一反常态,索冰雲竟就此事說了這麽長一段話,細細交代清楚了前因後果,這讓孫光心中陡然生出希望,也讓韋不疑祭出不善的眼神上下打量起索冰雲來。

只有闵郁容知道,這不過是為了讓她了解內情。

“少帥、将軍容禀,”知道這可能是最後的機會,忍住眼前一陣陣的昏沉,孫光直起身來,勉力答道:“我們将軍此次進城之前,韋觀察便被将軍請到次飛旅中做客,我們将軍又命卑職看顧好韋觀察。軍中飲食、起居、呃,韋觀察大概是覺得卑職伺候、嗯,伺候不周了吧。”說到最後,孫光的視野中已是一片片的黑影,他自己都不知自己說了些什麽。

韋不疑一句“胡說八道”還未出口,只聽咚的一聲悶響,孫光已是大頭朝下,栽倒在屋內赭紅色的地衣之上,再不動彈。

像是窗外清風吹入了室內,韋不疑只見一片青色像極透的細紗一般自屋中一角一閃而過,再定睛細看之時,他便看見孫光倒下的地方已多出了一個人影。

正是自進門之後便不發一言的節度使府參軍,闵玉。

只見他蹲在孫光身邊,伸手摁住了孫光的脖頸一側,又小心地檢查着他腦後的傷口,沉默之中,索冰雲和君飛翰也走到了他身邊。闵玉擡頭快速地對索冰雲說了一句“還活着”,便重又忙活了起來。視線被擋住,韋不疑看不見他手上的動作,不過想來無非是救助孫光的舉動。韋不疑坐在原地有些猶豫,人是自己傷的,但他本意絕非要傷及對方的性命……便在此時,他又聽見那位闵玉說道:“孫校尉傷在腦後,最是兇險,玉雖學過些治傷的手段,卻也不敢輕易挪動,眼下他随時可能不治……讓晏三來,他可能才有救。”

那位闵參軍說起最後一句的語氣似是有些含糊,但韋不疑也顧不了這麽多了,他嚯地一聲自座中站起,大步流星走到闵玉跟前,大聲道:“那就叫那位晏三來!若是不便挪動,那就傳本官的話,這間高軒就讓給孫校尉治傷,等他好了,本官再和他好好算算這個侮辱上官之罪!”

在韋不疑心裏,事情是黑白分明的,哪怕孫光最後依舊被論定了死罪,那也得是大庭廣衆、明正典刑,決不能和見不得人一樣,讓他死在私室私刑之下。

韋不疑這話一發,那不叫晏寧過來都不行了,闵郁容見索冰雲沖她點了點頭,又微不可查地向高密的方向偏了偏,闵郁容便會意地起身,向周圍一圈上官們胡亂一禮,“那玉這就去叫人。”

像是格外心急,這位闵參軍向外跑去的腳步遠不如他之前跑向孫光之時那麽靈巧,不僅如此,在經過依然端坐的高密身邊時,他竟還不小心絆了一跤,待他手忙腳亂地爬起身來,又胡亂向面不改色的高昭武道了聲歉,這位闵參軍才總算推開小軒的大門跑了出去。

闵郁容跨過門檻之時,還向一直守在門外的何隊正友善地一笑,何山也回了他一個點頭,便目送着她的身影飛速遠去。何山看着那個轉瞬不見的青色小點,只覺得闵參軍連跑起來都比一般人要飄逸許多。

過了不多時,自闵參軍離開後并未關嚴的門內傳出幾聲低沉的驚呼聲,何隊正忍不住側耳傾聽,卻冷不防聽見一聲響亮的咆哮聲,那正是他日日貼身侍奉的主将高将軍的聲音——

“啊!啊——!”

這聲音讓人想起從睡夢中驚醒的猛獸,又像是恰在頭頂滾過的悶雷,比起痛苦或是怒火,這幾聲大喊中好像并沒有鮮明的情緒,這讓何山一時拿不定主意,要不要在将軍喊他之前沖進門去。

不過他并沒有糾結太久,他身邊的大門再一次被由內而外地推開了,這次親自出來下令的,正是何隊正随着高密見過多次的索冰雲。軒門洞開,何山能從索冰雲整肅的身形後隐約看見其內的情形,還未等他細瞧,索冰雲冷冷的眼神便令他從頭到腳清醒了過來,何隊正心中一個激靈,連忙将身子繃得筆直,正在他想要向郎君行禮之時,便聽索冰雲說:“你是高叔帶來的人?”何隊正忙答了一聲,索冰雲又說:“高叔舊疾複發,闵參軍剛是去請大夫的,但本不是為了高叔請的。”何隊正的心情随着索冰雲的說明上上下下,将軍身上的舊疾?若是不算早年一些筋骨上的毛病,自家将軍身上并無什麽不妥啊?不對,除非算上今日來衙門這一路上明顯的反常……

何山沒有意識到高密情況的嚴重程度,還在兀自出神,索冰雲看出了他的若有所思,便問道:“你想起了什麽?高叔身上到底有什麽症候?”

何山聽得這一聲喝問,眼神游移,不想将自家将軍的醜态宣揚出去,而索冰雲也并不強迫,他改口吩咐道:“不必和我說,我命你去節度使府門口等候闵參軍,高叔的情況,你直接告訴他帶來的大夫,不得隐瞞!”

知道事情的輕重緩急,何隊正對郎君的安排心中熨帖,一個抱拳便轉身向觀察使司衙門正門跑去,索冰雲看着他離去的背影,心中不知在想些什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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