9 謠言

楊帆等着瞧樂子,然而樂子沒等到,京城卻再生風波——不知從哪傳出一股流言,說當年忠勇伯府裏通外國、滿門下獄,乃是朝中小人陷害忠良,當今承平帝不辨是非,将耿耿赤誠的伯府滿門殺了個精光,實乃一等一的昏君。

謠言越傳越烈,連深居宮中的承平帝都有所耳聞,向來“仁德寬厚”的老皇帝發下雷霆之怒,将太子傳入宮中。父子倆說了什麽,守在殿外的內宦不清楚,他們只知道,太子出來時流了滿頭冷汗,殿內則如狂風過境似的,砸得滿地狼藉。

“來人!”老皇帝在殿內怒吼,“宣錦衣衛指揮使盧骧觐見!”

盧骧匆匆入宮,張景澈也收到風聲,趕到東宮時,只見太子近身的小內宦在檐下站了一排,一個上了年紀的老內侍繃着風幹橘皮似的老臉,正挨個問話。

張景澈提起衣擺,不疾不徐地走進殿內,伏地叩首:“微臣叩見殿下。”

太子臉色鐵青,見他進來,神情才略略緩和:“明篁不必多禮,起來吧。”

張景澈站起身,觑着劉彥昭神色,便知他和老皇帝的一番對話絕不愉快。他眼神閃爍,下意識看向許謙,許郎中嘆了口氣,壓低聲道:“張同知,今日請你來,是想問問清楚,忠勇伯府滿門忠良遭人陷害的消息,除了定邊侯和幽雲衛中人,還有誰知道?”

張景澈明白他的意思,剛聽說謠言時,他也曾懷疑過定邊侯,但是仔細一想,他就否定了這個猜測。

“不會是他!”張景澈想,“就他那個離了戰場就退化成杏仁的腦容量,怎可能想到這種手段?再說,他把東宮看得比什麽都重,就算要為忠勇伯一家翻案,也斷不會置東宮大業于不顧。”

心念電轉只在眨眼間,張景澈垂下眼,言簡意赅道:“此事幹系重大,微臣不敢随意洩露。”

許謙點點頭,似是信了他的說辭,轉頭看向劉彥昭,語不傳六耳:“幽雲衛是殿下心腹,楊侯也曉得輕重,那便只能是……”

他沒把話說完,但是在場的都聽懂了:那便只能是東宮服侍的人走漏了消息。

“東宮服侍的人,都是父皇和母後指派的,尤其是近身服侍的,家底都很清白,按說不該有這樣吃裏爬外的東西,”劉彥昭陰沉着臉,“這些稍後再議,當務之急是如何應付父皇那關。”

許謙一直不敢細問,此刻聽劉彥昭自己提起話頭,忙關切道:“聖上今日傳召殿下,究竟說了些什麽?”

劉彥昭扶着額頭,神色疲憊:“你們都是孤的心腹,自然知道父皇對忠勇伯一事有多在意……他今天問我,是否聽說了坊間流言,對此事又是怎麽看的。”

許謙急道:“那殿下是如何回話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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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還能如何回話?”劉彥昭微微苦笑,“孤只能咬死不知情……幸而孤下月大婚,這一陣确實事務繁忙,看父皇的神色,似乎并未懷疑。”

許謙松了口氣:“皇上信了就好……既然這事已經敷衍過去,殿下又為何愁眉不展?”

劉彥昭英挺的眉宇間籠着一段陰霾:“父皇命我統領三法司、錦衣衛徹查此事,限期十日,務必要将流言的源頭查得清楚明白!”

許謙倒抽一口涼氣,張景澈也面露凝重。

追查流言并不難,三法司姑且不論,錦衣衛卻是耳目遍布京中,上至王公府邸、下至市井街頭,幾乎是無所不在、無孔不入。

難的是找出源頭後,當如何處置。

張景澈命人抄錄了市井流言,那上面傳得有鼻子有眼,一應細節十分詳盡,不似信口開河的無稽之談,倒像是對當年內情了如指掌的人傳出的。

所謂“了如指掌”,只有兩種可能,要麽是誣陷忠勇伯滿門的罪魁禍首,要麽是與忠勇伯一門關系匪淺。若是罪魁禍首,他幹了虧心事,恨不能将蓋子捂得嚴嚴實實,斷沒有自揭瘡疤的道理。那麽只剩一個可能——傳出流言的始作俑者,多半與忠勇伯沾親帶故。

此人是什麽來頭,如今又藏身何處?

他放出風聲,到底是純粹想當根興風作浪的攪屎棍子,還是……通過某種途徑得悉了內情,知道太子手裏握着當年忠勇伯遭人誣陷的罪證,故意用這種方式制造輿論,逼迫太子拿出罪證,替忠勇伯翻案?

張景澈本不是多思多慮之人,只是莫名來到這內憂外患的世間,凡事習慣了思慮周全。他和許謙對視一眼,目光交彙間,已經将利害關系梳理明白,許謙咬牙道:“這差事……不好領。”

劉彥昭當然知道差事不好領,承平帝雷霆震怒,當兒子的查不出緣由,是他無能,更誅心一點,是他不明事理、目無君父,竟敢與悖君叛國的逆犯同流合污。可流言傳得沸沸揚揚,太子若真揪出始作俑者,落在百姓眼中,難免有“殘害忠良”“同流合污”的嫌疑。

“查也是錯,不查也是錯,”許謙這輩子沒這麽兩難過,苦着臉道,“聖上不是為難殿下嗎?”

劉彥昭沒吭聲,手裏把玩着茶盞蓋子,有一搭沒一搭地輕磕茶碗。他一邊沉吟,一邊不錯眼地瞟向張景澈,只見他低垂眉目,看似恭敬,實則有些漫不經心。

劉彥昭暗暗稱奇,在他看來,張景澈既對他存了不該有的心思,于公于私,自然應當竭心盡力。可他眼下遇到難題,這小子非但不急着為君上分憂,反而擺出一派“事不關己不開口”的态度。

劉彥昭心裏的焦灼漸次沉澱下去,繼而升起一股無名火——他貴為當朝太子,身邊奉承谄媚之人數不勝數,卻從沒遇見過張景澈這般的主。越是看不透,劉彥昭越是忍不住一探究竟,故意點名道姓:“明篁,你怎麽看?”

張景澈知道自己逃不過,他被皇後放到劉彥昭身邊,就是為了給太子擋刀。然而他心有不甘,并不情願當這個人肉盾牌,若非問到頭上,斷斷不肯開口。

“微臣以為,身邊的禍根自然要及早拔除,不過當務之急并非找出內奸,而是設法完成聖上的交代!”張景澈淡淡道,“其實聖上雷霆大怒,無外乎兩個理由:一則擔心忠勇伯舊事傳開,壞了他聖君的名頭;二則怕殿下同情逆犯,悖逆君父心意……”

這話說得沒錯,只是太直白了些,許謙聽着不對,又是咳嗽又是使眼色。

劉彥昭眼神微沉,将茶盞放回案上:“明篁慎言!”

張景澈最不耐煩他們這副“畏君如敬神”的腔調,可惜人在屋檐下,不得不入鄉随俗:“聖上吩咐殿下徹查此事,無非想看殿下的态度,殿下只要擺明姿态,再給陛下一個說得過去的交代,轉移開朝野內外的視線……想必聖上不會過分為難殿下。”

許謙心念電轉,窺着劉彥昭神色,笑道:“看來明篁已經胸有成竹……殿下,一事不煩二主,既然忠勇伯遭人誣陷的罪證是明篁帶回的,您不妨将此事交給明篁全權處置。”

張景澈本能抗拒這個提議,劉彥昭卻不容分說,笑着拍了板:“如此,就辛苦明篁了。”

張景澈:“……”

從東宮出來時,張景澈臉色冰冷,許謙在後頭叫了幾聲,他權當沒聽見。許謙沒法子,只能提着衣擺快步追上,口中連聲喚道:“明篁兄,你且等等我啊!”

張景澈腳步一頓,回頭冷冷看着他:“許大人,在下之前沒得罪過你吧?”

許謙笑道:“明篁兄這是什麽話?你我同為東宮門下,自當戮力同行,何來得罪之說?”

張景澈不為所動:“天家父子博弈,哪有我等小人物置喙的餘地?你把這個燙手山芋推給我,不是存心想要在下不好過?”

許謙聽他語氣不善,只得收斂笑意,良久,輕輕嘆了口氣:“明篁兄,不管前情如何,你如今都是東宮門下,身家前程系于殿下一身,盡忠效力是應當應分……說句不好聽的,若是哪一日,東宮不在了,你也不可能獨善其身。”

“明篁兄如此聰慧,這麽簡單的道理,為何就是看不透?”

張景澈當然明白,他之所以抽身事外,就是不想在這攤渾水裏牽扯太深,免得來日想走都走不掉。

可惜事與願違。

馬車出了宮,徑直回了府邸,張景澈孑然一身,一人吃飽、全家不愁,宅子不算大,三進三出,外加一個小小庭院。院裏種了些花草,如今天氣和暖,迎春吐出嬌黃的花苞,一個人影站在花叢旁,提溜着柔嫩的枝條,送到鼻下嗅了嗅。

這一幕勾勒幾筆就能入畫,偏偏畫中人是個不解風雅的糙漢,他聞了半天,大約是沒聞出什麽香味,嫌棄地丢到一邊:“你說你種些有香氣的花草多好,這花顏色不鮮亮,又沒什麽香味,種在院子裏還嫌占地方。”

張景澈:“……”

行吧,虧得這貨生了副不賴的相貌,但凡別開口,還是能充一充翩翩濁世佳公子的。

“侯爺,”張景澈作揖行禮,“無故登門,有何見教?”

京中子弟講究輕裘緩帶、超然絕俗,動不動就拎着折扇附庸風雅。定邊侯武将出身,來不了文人雅士那一套,右手轉着一枚青玉韘,那玉鞢被把玩得包漿瑩潤,顯然是日常戴着的。

“我剛回京,明裏暗裏不知多少眼睛盯着,不好頻繁出入東宮,”楊帆道,“不請自來只是想問你一句話,京中流言四起,連當今都被驚動,你有法子應付嗎?”

張景澈心中煩悶,像是嘔着一只死蒼蠅,咽不下也吐不出,漠然反問:“侯爺怎知,此事着落在我身上?”

“我聽宮中傳出風聲,聖上大怒,命太子限期查明來龍去脈,”楊帆不以為忤,坦然道,“這差事是個燙手山芋,縱有錦衣衛、三法司從旁協助,也沒那麽容易處置。東宮身邊的人又大多如子敬一般,讀書讀迂了,除了你,我想不出別人。”

張景澈輕嗤一聲:“侯爺倒是看得起張某。”

楊帆背着手,信步溜達到他跟前:“你在北勒潛伏一載有餘,連北勒世子都被你耍得團團轉,區區一個京城,又怎麽困得住你張首領?”

張景澈冷笑道:“若我也沒轍呢?”

楊帆終于轉過頭,仔細打量他一番,微微皺眉:“你今兒個吃槍藥了,怎麽說話夾槍帶刺的?”

張景澈深吸一口氣,将蠢蠢欲動的火氣強壓下去——他知道自己在這些貴人眼中不算什麽,充其量是一把砍人的刀、一條咬人的狗,用得趁手便賞塊骨頭,若是不趁手,斷了也就斷了,換過一把便是。

有道是“學成文武藝,賣與帝王家”,這天下間有的是少年英才甘願投入東宮門下,鞠躬盡瘁死而後已,偏偏張景澈不在其列。

他深不見底的眼裏藏着陰霾,楊帆卻會錯了意,詫異道:“怎麽,這麽為難?連你也沒法子?”

張景澈閉上眼,将一口不甘強行咽下,忽然躬身一揖:“此事确實有些棘手,可否請侯爺助卑職一臂之力?”

楊帆毫不猶豫:“你說便是。”

定邊侯和張景澈密談了一個時辰,直到夕陽西下才告辭離去。臨走前,他不知怎麽想的,突然回頭望了眼,只見張景澈瞧着那叢迎春花,神色說不出是寂寥還是疲憊,影子拖在身後,細長黯淡的一條。

楊帆忽然發現,經過北勒一遭,這人身形瘦得吓人,一個巴掌就能捏斷似的,仿佛血肉都被連年的殚精竭慮耗幹了。

他又想起那晚小巷裏,張景澈情急之下流露出的焦灼與擔憂,居然鬼使神差的站住腳,回頭道:“以後要有什麽為難的地方,差人來定邊侯府說一聲,能幫的我盡量幫,實在沒法子就算了,殿下一向仁厚,不會怪罪的。”

張景澈訝異擡起,似乎沒想到這話是眼高于頂的定邊侯會說的。楊帆自知失言,有些倉促地扭過頭,離去的身影近乎落荒而逃。

随着京中謠言越演越烈,三法司和錦衣衛傾巢而出,有嫌疑的人抓了一堆,大多是些作奸犯科的市井潑皮,卻始終找不到謠言的源頭。

與此同時,原本逐漸沉寂的平王一派再度擡頭,群臣紛紛上疏,言說這背後散布謠言之人心懷叵測、罪大惡極,不殺不足以正國法、立朝綱!但凡與這謠言沾邊的人,皆應下獄嚴懲,以儆效尤!

說辭雖然激烈,卻正中承平帝下懷,老皇帝雖未明發旨意,隔日卻派了心腹內宦去到平王府上,給稱病在家的平王送了好些滋益補身的名貴藥材。

朝堂諸公都是心明眼亮之輩,眼看東宮焦頭爛額,平王卻有複寵的跡象,越發謹言慎行,不敢輕易開口。就在這時,一個聳人聽聞的消息傳來,将靜水深流的朝堂炸了個天翻地覆——

定邊侯楊帆遇刺,身負重傷,兇徒當場逃遁,錦衣衛搜查兇徒盤踞的據點,發現了屬于北勒人的兵刃和文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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