8 偷人

承平二十三年的開局實在是從所未見的兇險,二月初十的大朝會上,一貫以“仁德親和”示人的老皇帝不知抽了哪門子風,突然發下雷霆之威,将一幹重臣丢進大獄,尤其對山東布政使蒯正良進行了重點關照——滿門下獄,諸子年十五以上者盡皆斬首,府中女眷發配北疆,與披甲人為奴。

其他人倒罷了,那山東布政使卻是平王嫡系,他的親妹子甚至入了平王府,成了最受寵的側妃。如今承平帝秉雷霆之勢而下,擺明了不給大兒子臉面,滿朝清流聞風而動,皆以為這是承平帝厭棄了大皇子的信號,紛紛上疏彈劾平王裏通外國、目無君父!

然而承平帝的态度十分耐人尋味,他雖打壓了平王一派,卻遲遲不動平王分毫,反而将彈劾的奏疏盡數留中。與此同時,太子劉彥昭親自上疏,直言平王乃皇家血脈,斷無胳膊肘往外拐的可能,坊間傳言多半是人雲亦雲,不足為信。

老皇帝看了太子的上疏,一個人在殿中枯坐良久,旋即命人将太子召入宮中,父子倆關上殿門,說了大半日的私房話,晚膳都是一起用的。

至此,平王一派是否還有餘力回天,朝堂諸公暫且不敢下斷言,但他們看得明白,這場奪嫡之争中,皇後嫡出的太子劉彥昭已經實打實地占了上風。

“平王再如何不争氣,終歸是當今的親兒子,哪個當父親的會坐視兒子陷入死境?”私底下,張景澈對許謙漫不經心地說道,“當今就算再氣再恨,也不會把事情做絕,朝中官員咄咄相逼,只會惹得當今不滿,終致事與願違。”

許謙深以為然。

朝中風起雲湧,賦閑在家的楊帆卻是穩坐釣魚臺,自打交回帥印,他就安心當起富貴閑人,十日裏倒有八日是在醉紅樓過的夜。

若是換作平時,言官早就一擁而上,将這不潔身、不自好的定邊侯啄個滿頭包。不過眼下,平王惹了一身腥,太子也一反常态地韬光養晦,風平浪靜下醞釀着暗流洶湧,誰也不敢在這時候胡亂出頭。

太子與平王如何針鋒相對,楊帆一概不問,只管吃酒玩樂。這一晚,一幫狐朋狗友在醉紅樓包了場,嚷着要給定邊侯接風洗塵。

楊帆來者不拒,左右各依偎着一個如花似玉的姑娘,他左擁右抱,右首着粉色紗衣的女子輕啓櫻唇,口舌間含着一顆晶瑩欲滴的葡萄,殷殷喂到楊帆口中。

定邊侯朗聲一笑,張口接了。

這是京中花樓的玩法,叫做“皮杯兒”,二樓紗簾後傳來靡靡的琵琶音,楊帆對面的年輕公子舉起酒杯,笑着招呼道:“遠舟,這一遭去北勒,風頭出得不小啊!不過北疆那鬼地方天寒地凍,要啥沒啥,可不比京中快活吧?”

楊帆“呸”了一口:“知道還戳老子痛處?看到我這張面皮沒?唉,想當初,本侯也是騎馬倚斜橋的風流兒郎,往北邊去一趟,人都曬黑了,虧得是跟你們一起來,要是我單獨上門,怕是要被打出去!”

定邊侯為人豪爽,又慣會玩笑,交了不少酒肉朋友。好比先前開口的年輕公子,姓簡,叫簡安石,是吏部尚書簡思晦之子,兩人原本沒多少交情,只是這簡思晦有個女兒,生得秀外慧中,芳名遠播,去年中秋夜宴上獻了一首琴曲,被帝後一眼看中,欽定為東宮正妃。

簡安石和楊帆,一個是太子未來的大舅子,另一個是根正苗紅的東宮黨,私下親近自然理所應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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楊帆被一幹纨绔壓着,灌了不少酒,着實喝大了。他胸口煩悶,借口吹風躲了出去,找了四下無人的街角,将一肚子酒肉葷腥盡數吐了出來。吐完,這出身名門的定邊侯混不吝地抹了把嘴,就要回去繼續醉生夢死。

然而他轉身的瞬間,巷口白影一閃,似是一條人影悄無聲息地竄了過去。

楊帆方才還迷蒙恍惚的眼神瞬間凝聚,只是稍一遲疑,已經身手敏捷地跟上去。

定邊侯不是愛管閑事的人,之所以多此一舉,完全是因為那人瞧着眼熟,仿佛在哪見過。他腳步輕快,那人絲毫沒有察覺,自顧自地轉過巷角,側臉映着月光,顯露出清晰的眉眼輪廓。

楊帆頓時愕然——姓張的?他怎麽會在這兒?

張景澈像是在等什麽人,半邊身體沉浸在暗影裏,雕像般一動不動。楊帆心中好奇,不免陪着多等了一會兒,片刻後,只聽腳步聲傳來,兩名黑衣人扛着個鼓鼓囊囊的麻袋閃進小巷,落地時順勢跪倒:“首領!”

楊帆微微挑眉,認出這兩人的打扮正是幽雲中人。

張景澈一擡手,神色間難得帶上幾分焦灼:“人帶來了?”

幽雲衛點點頭,打開麻袋繩結,扒出一個年輕姑娘來。那姑娘似是中了迷藥,一直昏睡未醒,雖然閉着雙眼,依然能看出是個花容月貌的美人胚子。

楊帆瞬間睜大眼:堂堂幽雲衛首領、錦衣衛從三品同知,什麽時候也幹起拐賣人口的勾當?

不過很快,楊桢就發現自己想岔了,只見張景澈從懷裏摸出一個小瓷瓶,揭開蓋子,湊到那姑娘鼻下晃了晃。少頃,姑娘“嘤咛”一聲,慢慢睜開眼,先是有些不明所以的慌亂,待得看清眼前人,又露出驚喜交加的神色:“……哥,你怎麽在這兒?”

楊帆:“……”

敢情這人拐賣的不是旁人,正是自己的親妹子。

定邊侯确實喝多了,腦子不頂用,恍惚半晌才反應過來,“拐賣”不是重點,重點是這姓張的居然有個妹子。更令人稱奇的是,兄妹見面大可正大光明,他卻非要用些下三濫的手段,躲在這人跡罕至的小巷裏,就跟見不得人似的。

楊帆心中藏着數不清的疑問,忍不住縮在一旁,偷偷聽起壁角。只聽張景澈一不問候,二不寒暄,上來就沉聲道:“太子大婚的事,你都知道了吧?”

姑娘有些懵然,一時還以為在夢裏:“知、知道……”

“大婚定在下月,時間倉促,我這就送你出城,”張景澈飛快道,“你放心,我已經安排好了,你只管跟着走,到了江南,找個山明水秀的小村子安頓下來,等此間事了,我自然會去找你……”

他一邊說,一邊從衣袖裏摸出一包銀子,塞在那姑娘手裏:“路上花銷不用你費心,這些銀子你帶着防身,萬一……”

他話沒說完,那姑娘已經将錢袋塞了回去,惶恐地後退兩步,連連擺手:“不……我不走!”

張景澈微微皺眉,只當事發突然,她還沒回過神,耐着性子安慰道:“你放心,京中諸事我會打點好,你這一趟出京只當游山玩水,等過個一年半載,風聲過去了,你就能想去哪就去哪……”

姑娘還是搖頭,她大約終于反應過來,這不是做夢,而是真真切切的現實,不禁露出茫然又抗拒的表情:“我為什麽要走?哥……你不是前兩天剛回京?我聽娘娘說,你當了錦衣衛,這不是好事?對了,娘娘還說,要讓我嫁給太子,雖然只是側妃……但、但也是尋常人家想都不敢想的榮耀啊!”

張景澈神色微冷:“榮耀?”

姑娘點點頭,想說什麽,表情卻有些扭捏。張景澈亦是過來人,見她這般情态,如何不明白:“你……你喜歡太子?”

姑娘低垂視線,手指攪着衣襟,好半天才含含糊糊地“嗯”了一聲。

張景澈面具一般的八風不動維系不住,罕見地露出驚怒:“你知道嫁給太子意味着什麽?你這樣的身份,哪怕成了側妃,也是根基淺薄、孤苦無依!何況太子和平王正在奪嫡,若是東宮敗了,即便是太子妃之尊也落不到好下場!若是勝了……你便要入宮為妃,一輩子困在那見不得人的地方,為了一個一年到頭也見不上幾面的男人,跟別的女人争鬥到死!”

“這樣的日子……是你想過的嗎?”

姑娘埋着頭,半晌不吭聲。

張景澈深吸一口氣:“如何四紀為天子,不及盧家有莫愁……嫁入天家的日子沒你想得那麽舒坦,太子也絕非良人!與其半生受困,不得自由,倒不如找戶人口簡單的殷實人家,日後舉案齊眉、兒孫繞膝,不比你一人獨守空閨強得多?”

姑娘終于擡起頭,眼底淚光盈盈,神色卻尤為堅持:“哥……你說的我都知道,可我還是不想走!”

張景澈待要再勸,胸口尚未痊愈的內傷卻在這時發作起來,他氣息一窒,沒能立刻說出話。不過稍一耽擱,姑娘已經搶着道:“哥,你知道嗎,我第一次見到太子時,他那樣高貴那樣好看的人,卻對我笑得那麽溫柔!當時我就想,這麽高高在上的人,我想都不敢想,這輩子若能為奴為婢服侍他,就心滿意足了……”

張景澈額角青筋亂跳,一只手摁住胸口,嘶聲道:“沒有誰天生該當奴才……你娘拼死拼活地生了你,又辛苦将你我二人拉扯長大,你、你怎的如此不愛惜自己!”

姑娘倔強道:“我就是喜歡他……喜歡一個人有錯嗎?”

“你知道娘娘要我嫁給殿下時,我多高興嗎?我做夢也沒想到,那樣高貴的人,竟然是我的夫君……只要想到往後每一天,他都會對我溫柔地笑,我做夢都笑着醒過來!”

每個正當齡的女孩都會做着“郎騎竹馬來”的美夢,可惜她們還太過年輕,不知道一時的得償所願,往往要用餘生付出代價。

張景澈兩腮繃得死緊,從牙縫裏迸出話音:“你知道皇宮是個什麽地方?望出去只有四四方方的天,看着光鮮亮麗,說穿了就是人吃人,你……”

他話沒說完,見那姑娘雖然微微瑟縮了下,卻依然固執地拽着自己衣袖,便知道一番苦口婆心都成了對牛彈的琴。

就在這時,巷口傳來急促的腳步聲,聽着整齊劃一,多半是夜間巡邏的金吾衛。張景澈神色微凜,正要帶人閃避,一個懶洋洋的聲音卻搶先響起:“怎麽回事,鬧這麽大動靜?吓了本侯一跳。”

張景澈倏爾擡頭,認出了這聲音的主人。

旋即,有人畢恭畢敬地開口,大約是這隊金吾的領頭人:“原來是定邊侯……不知侯爺在此,卑職多有攪擾,萬望恕罪。只是……深更半夜的,侯爺怎會在此?”

楊帆懶洋洋地拖長腔調:“本侯今夜約了朋友,不留神喝多了,出來透透氣……怎麽,這也要跟順天府尹報備?”

金吾首領吓了一跳,慌忙道:“侯爺言重,卑職不敢……”

他一邊連聲告罪,一邊帶人退下,待得腳步聲遠去,楊帆伸了個懶腰,沒骨頭似地靠在矮牆上,默默等了一會兒,果然等到了張景澈。

姓張的不愧是曾潛伏北勒的主,明知方才的對話被楊帆偷聽了去,依然若無其事:“夜色已深,想不到會在這裏遇見楊侯,真是失禮了。”

楊帆笑了笑:“本侯已然交了帥印,眼下是京中第一等的富貴閑人,出現在哪都不奇怪,倒是張同知……”

他話音微頓,意有所指道:“你雖執掌幽雲衛,眼下又成了錦衣衛紅人,可拐帶宮人的罪名依然不小。更何況,這位宮人不日就要嫁入東宮……貿然不見,就算是張同知,怕也吃罪不起吧?”

張景澈将面具扣回臉上,又變回八風不動的“幽雲首領”:“侯爺說的是。”

他語氣自然、态度散漫,仿佛方才那番大逆不道的對話,完全是定邊侯一廂情願的臆想。

楊帆只點到為止地提了一句,此事牽扯到昭陽宮和東宮,他不便插手,權當不知地回了醉紅樓。隔日沒聽說封城搜人的消息,宮中也是一派風平浪靜,他隐約揣測,多半是張景澈想明白利害關系,将人原封不動地送回宮中。

楊帆面上不動聲色,心中卻自有一番思量:原以為這個姓張的是“內寵”“佞幸”一流,只是比一般的“寵臣”多了幾分家國大義的胸懷,可是聽他那天晚上的說辭,倒似全然未将皇家恩寵放在心上,玉樹臨風地往那兒一站,就是根頂天立地的“反骨”。

“這姓張的居然有個妹子,這妹子還是皇後身邊看重的女官,”楊帆有一搭沒一搭地尋思着,“旁人聽說要和天家結親,巴不得将親妹子送上門,哪怕是個側妃,一輩子的榮華富貴也算有着落了。他倒好,避之唯恐不及,還想把妹子偷偷送出京……他就不怕來日事發,被昭陽宮和東宮問罪?”

這姓張的古怪得很,臉上重重疊疊,不知套了幾層面具——逆來順受是僞裝,謹小慎微是僞裝,狠辣詭谲是僞裝,忠君報國也是僞裝……只有那天晚上,他和那姑娘交談時流露出的驚怒惶急,才算露出一點面具下的真容。

“有意思,”定邊侯想,“來了這麽一位主,往後這京中,怕是有樂子瞧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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