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4 故人
劉彥昭當然明白“君要臣死,臣不得不死”的道理,只是自從他認識張景澈以來,這人總是謹慎周密、滴水不漏,久而久之,便讓劉彥昭生出“他沒什麽辦不成”的印象,與此同時,猜疑和忌憚也日漸叢生。
沒有哪個上位者喜歡身邊有一個過分聰明的臣子,因為人性是複雜的,再光風霁月的聖君,也會有見不得人的私隐。倘若身邊有這樣一個人,眼鋒輕描淡寫地一掃,便能将那些龌龊的、見不得人的東西,扒拉到光天化日之下,該是件多麽可怕的事?
正因如此,盡管張景澈語氣不善,甚至透着微微的譏诮,劉彥昭反而覺得他比平時更可憐可愛些。
“原來,他也不是無所不能的,”劉彥昭忍俊不禁地想,“受了委屈還會鬧脾氣……也對,終歸只是剛滿弱冠的人,平時再怎麽周全,到了關鍵時刻,還是會流露出孩子氣。”
這麽一想,劉彥昭罕見地生出一點憐愛之心,再低頭時,終于發現了往日裏被偏見遮掩的一絲不剩的豔色。
“此行既然推脫不掉,也只能辛苦你跑一趟,”劉彥昭的語氣溫和了許多,半是無奈半是慶幸地嘆了口氣,“幸而這一趟有遠舟同行,你萬事別出頭,去瞧一眼就回來,實在氣不過,等回京之後,孤給你做主……”
不知是不是想多了,張景澈總覺得東宮這一晚的口吻有些異樣。
下一瞬,不祥的預感被證實了,那劉彥昭仗着幾分醉意,忽然伸出手,在張景澈臉頰上憐惜地揉了揉:“你這個又臭又硬的脾氣,就不能改改嗎?縱然有孤護着你,可官場上的老狐貍,哪個是好相與的?別哪天陰溝裏翻了船,孤想保都保不住你。”
張景澈來不及冷笑,先炸開一身雞皮疙瘩,只覺得被劉彥昭攥住的手腕火燒火燎一般。他雖生得豔麗,總被人當作“內寵佞幸”,卻從沒起過這方面的心思,實在按捺不住,終于掙動起來。
劉彥昭只當他是欲拒還迎,酒勁上來,興起一腔溫存之意,居然拉扯起他衣領:“給孤瞧瞧……”
張景澈喝下去的酒盡數化作冷汗,從毛孔裏噴薄而出,使出吃奶的力氣,才将一句到了嘴邊的“瞧你個鼈孫”咽回去。
“聽說因着上回的事,盧骧沒少給你臉色瞧,還借故賞了你一頓廷杖?”劉彥昭眼神微沉,“讓孤瞧瞧,傷口可大好了?孤那兒有幾瓶上好的傷藥,回頭給你拿過來……”
張景澈越聽越毛骨悚然,拼命護住衣襟:“殿下,您喝多了……請放手!”
幽雲衛本是因東宮創立,如今正主在院裏,誰也不敢往前湊,都遠遠躲在廊下,權當自己是具會喘氣的泥塑。也許是酒勁發作,也可能是單純惱羞成怒,張景澈臉頰泛起大片嫣紅,越發麗色入骨。
劉彥昭覺得,自己可能是真醉了,心口不受控制地狂跳起來,更湧起一股來由不明的燥熱。他語氣越發溫柔,半是憐惜半是情動地哄道:“你的心意,孤都知曉,孤今日就成全了你,好不好?”
張景澈整個人都懵了,既不明白自己的心意是個什麽鬼,更不知道劉彥昭知曉了個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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眼看當朝太子手下越發不規矩,張景澈終于忍無可忍,唯一能活動自如的手摸索着抓起酒壺,當頭一澆。
酒水淅淅瀝瀝淋了劉彥昭一頭,再被夜風一卷,登時沁涼入骨。劉彥昭不由一呆,張景澈趁機用力推開他,飛快後退幾步,不着痕跡地整理好被拉扯開半邊的衣襟。
“殿下,請自重!”張景澈冷冷道,“夜深露重,殿下貴為儲君,不該在外多耽擱,還請盡早回宮吧!”
劉彥昭一愣:“你……”
張景澈知道自己應該若無其事,然而這番羞辱太重,他忍不了,側臉繃成淩厲如刀削的弧度,臉頰上的血色一路蔓延,與眼白難舍難分地糾纏在一起:“臣雖身如飄萍飛絮,卻也懂得自愛兩個字怎麽寫……殿下,請自重!”
他一字一句硬梆梆砸落,就如一盆當頭潑下的冷水,将太子因酒意上頭的情熱盡數澆滅。他呆立半晌,終于回過味來,意識到自己可能誤會了什麽,臉色青白不定。
張景澈垂下眼簾,躬身行禮:“夜深了,微臣恭送殿下。”
劉彥昭眼神沉冷,半晌一拂衣袖,臉色難看地去了。
為着這一遭烏龍,張景澈一晚上沒睡好,若不是親妹子已然嫁入東宮,恨不得立刻抽身遠去,有多遠走多遠。幸而沒幾日,啓程的日子到了,張景澈低調離京,在城外與定邊侯楊帆彙合,繼而一同南下。
劉彥昭擺了烏龍,又被張景澈毫不客氣地訓斥一番,回到東宮後,接連幾日的臉色都不大好看。待得那股無名火消停下去時,理智重新水落石出時,亂人心緒的罪魁禍首已經離京,劉彥昭想尋個由頭發作都找不見正主。
想到這一行的兇險,劉彥昭終于顧不得惱火,心頭像是被什麽拽住,隐隐揪緊了。他貴為儲君,雖有平王掣肘,終究是天潢貴胄,少時受父母寵愛,成年了有擁趸追随,久而久之,不說呼風喚雨,也再沒試過“求而不得”的滋味。
誰知這一遭撞上鐵板,堂堂龍子鳳孫,居然在微如陌上塵的草芥眼中看到了冰冷的拒絕。
實在是既新鮮,又難堪,事後回味,更隐隐透着幾分欲罷不能的想念。
與此同時,張景澈和楊帆已經離京千裏,自通惠河乘船南下,兩岸桃花蘸水、柳綠分明,真有幾分游山玩水的意思。這兩位在北疆時就有交情,此番出門又是擡頭不見低頭見,相處久了,倒有了別樣的投契。
如此船行數日,輕舟已過萬重山,眼看揚州城近在眼前,張景澈卻吩咐從人靠岸換馬,随同的幽雲衛兵分兩路,一路随官船南下,另一路跟着張景澈,往廬州境內去了。
楊帆先是有些不解,思忖片刻,便明白了張景澈的用意:“你是打算玩一手暗度陳倉?”
張景澈含笑默認了。
他顯然早有準備,一行人上岸後換作商戶打扮,對外只說是從北邊來的行商,往南邊采購香料與合浦珠。楊帆穿着錦緞長袍,活脫脫就是豪富人家的纨绔子弟,他借口做戲做全套,也不騎馬,徑直往張景澈的馬車裏一鑽,自來熟地呼喝道:“給少爺泡杯茶喝!”
張景澈眼角跳了跳,毫不猶豫地怼回去:“你又不是二等殘廢,長那雙手是擺着看的嗎?”
楊帆不明白“二等殘廢”是什麽意思,卻知道張景澈是在諷刺自己。他出身侯府,身份貴重,雖然天生一張挑貓逗狗的欠嘴,卻難得有人陪他逞口舌之快。這一路行來,兩人沒少針鋒相對,定邊侯不以為忤,反而有些棋逢對手的快意。
他咧嘴一笑,大剌剌地敞開手腳,一條胳膊似有心似無意,沒骨頭似的搭在張景澈肩上:“這不是你給我安排的戲碼嗎?本侯既然扮了纨绔子弟,當然要有個纨绔子弟的樣子!”
張景澈從衣袖裏摸出一把折扇,毫不客氣地敲上姓楊的手腕:“侯爺過謙了,你不用刻意,往那兒一站就是如假包換的人嫌鬼憎!”
張景澈手筋不大,認穴卻奇準,那一扇子敲在楊帆麻筋上,半邊胳膊登時軟了。楊帆吃了暗虧,只得悻悻收手,就見張景澈展開扇子,不動如山地搖了搖。
那同樣是一把竹骨折扇,不知經過多少人的把玩,竹骨泛起溫潤如玉的光澤。扇面繪了萬頃松壑,空白處題着四句詩:青松在東園,衆草沒其姿,凝霜殄異類,卓然見高枝。
楊帆摸了摸下巴,盯着扇面怔怔良久:“這扇子……是誰送你的?”
張景澈“刷”一下收了折扇,不動聲色:“就不能是我自己題的嗎?”
楊帆皺起眉頭,陷入苦苦思索:“不是你自己寫的……這字跡好眼熟,我仿佛在哪見過。”
張景澈瞟了他一眼,沒說話。
廬州是江南十八府之一,從這裏開始,便算真正進入江南地界。自古以來,廬州文風盛行,進士及第數不勝數,走在青石鋪就的街道上,古城的隽永風流之氣撲面而來,随便遇上一個路人,都許是長衫飄逸的落拓書生。
楊帆将車簾掀起半邊,往外瞅了兩眼,詫異道:“不是說江南遭了大災?我看這裏繁華得很,不像有受災的跡象啊!”
張景澈微阖着眼,語氣淡淡:“廬州是大城,雖不比蘇杭繁華,終究是文墨盛行之地——李文斌再不濟,門面上的功夫還是要做到家的。等離了廬州,往偏遠些的村鎮去,侯爺就能看出端倪了。”
楊帆挑了挑眉:“你似乎對這些為官不正之風很是了解?”
張景澈輕輕一笑,沒說話。
楊帆越發好奇,明知人家不願搭理自己,非要挑逗着他說話:“既然城中看不出異樣,你幹嘛巴巴跑這一趟?難不成想沾沾廬州城的文氣,來日也去考個進士及第?”
張景澈臉色微乎其微地一沉,過了半晌,他睜開眼,發現楊帆還直勾勾地盯着自己,被這定邊侯纏得沒轍,只得低低道:“探訪故人罷了。”
楊帆不由一愣。
一行人尋了間小客棧落腳,張景澈換上素衫青衣,帶着兩名幽雲衛,本打算悄無聲息地出門,誰知剛到客棧門口,就被楊帆堵了個正着。
“喲,衣服都換好了,這是要出門啊?”那讨人嫌的定邊侯彎下眼角,似笑非笑道,“既是探訪故人,不如……一起吧?”
張景澈後退半步,語帶雙關:“我和侯爺未必是一路人。”
楊帆伸手一勾,哥倆好地環住張景澈脖頸,将人拖了過來:“別說的這麽肯定,保不準咱倆就是殊途同歸呢!”
張景澈實在想不明白,這定邊侯究竟吃錯了什麽藥,年初從北邊回來時,還對他百般嫌棄,多說兩句話都不屑。如今卻是上杆子往前湊,牛皮糖似的撕都撕不下來。
楊侯爺畢竟身份貴重,張同知拿他沒轍,只能任其跟着。
一行人沒乘車,輾轉問了路人,尋到一處偏僻的街巷。巷子裏只有一戶人家,庭院雖然不小,門戶卻頗為古舊,牆頭探出森森古柏,僻靜中透出一絲紅塵不驚的清幽。
張景澈拾階而上,叩響門板,片刻後,一名老仆模樣的男人開了門:“你們是……”
張景澈拱手施禮:“敢問,此處可是王宅?”
老仆遲疑道:“我家主人正是姓王,敢問您是……”
張景澈還沒說話,他身後的楊帆搶着道:“王宅?可是王文钊王大學士?”
王文钊乃是承平三年的狀元,才學自不必說,比才學更過硬的是一身耿直的臭脾氣。承平帝對他頗為器重,曾欽點他為翰林學士,為一幹皇子授課。定邊侯身為東宮伴讀,也曾在王大學士座下受教,有師徒的名分。
他看了張景澈一眼,終于想起,那竹骨扇子上提的詩句,正是王大學士的筆跡。
老仆點點頭,又道:“敢問兩位是……”
張景澈欠了欠身,神色極為恭敬:“在下曾蒙王大學士指點文章,算是他半個學生……當年老師病逝,在下遠在京中,未能前來吊唁,一直深以為憾。此番經過廬州城,特意來祭拜一二。”
老仆這才恍然:“原來是這樣,兩位請進吧。”
王文钊學問深厚,脾氣更是不小,當年楊帆還是個人嫌狗不待見的熊孩子,在王大學士堂下聽講時,沒少挨手板。熊孩子不懂事,自覺受了氣,總要千方百計地找回場子,自此過上了和老師鬥智鬥勇的日子……如今想來,竟已恍如隔世。
王大學士祖籍廬州,三年前因病過世,其子扶靈回鄉,棺木就葬在王家祖墳。張景澈穿庭而過,只見院落陳舊,顯然是年久失修,便知王家族人都不住在此間,唯有幾個老仆守着孤零零的院落。
老仆将兩人領到祠堂門口,便去忙自己的事,張景澈沒計較他們的怠慢之處,徑自走上石階,推開祠堂大門——一股幽冷腐朽的氣息迎面撲來,春光被排斥在外,成了陰陽相隔的兩分地界。
張景澈擡起頭,見香案神牌上寫着“先考王公諱文钊”幾個大字,當即撩衣跪倒,端端正正地叩了三個響頭。
他直起身,就見那總是吊兒郎當沒正形的定邊侯也跪了下來,臉上換過一副恭敬肅穆的神氣,同樣磕了三個頭。
“承平十七年,王大學士蒙聖恩外放為安徽學政,主持當年鄉試,”楊帆淡淡道,“你說自己曾在王大學士座下受教,應該是在那一年中舉吧?”
張景澈沒吭聲。
“一省學政品級不高,前途卻不小,皆因每年的春闱秋闱都由學政主持,較真論起來,一省的學子都是學政門生,”楊帆低聲道,“當今将王老大人外放到文風最盛的安徽當學政,就是想讓他積累些資歷,等過兩年,調回京中,便能名正言順地入閣為臣。”
張景澈閉上眼,指尖微微顫抖。
楊帆嘆了口氣,忽然問道:“王老大人身子一向硬朗,你知道他是因何病逝的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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內容标簽: 綜漫 穿越時空 婚戀 文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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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句話簡介:兩個人的故事,三個人的名字。
立意:橫濱這麽小,世界這麽大,該走出去看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