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6 大隐
東瀛首領勃然大怒,一肚子的污言穢語正待噴出,斜刺裏突然伸出一只手,不由分說地掐住他咽喉。
張景澈詫異回頭,只見楊帆笑容盡斂,一雙眼森冷入骨地盯着東瀛首領:“他的話你沒聽到?多說一個字,老子剁你一根手指,手指剁完了剁腳趾,腳趾斬完了挖耳挖鼻!等你成了人棍,老子把你栽在土裏,沒事澆點水、施點肥,說不準還能長回來!”
他使了個眼色,身後親兵走上前,從腰間拔出一把匕首,“篤”一下釘在東瀛首領面前。
東瀛首領臉色微白,後脊梁開始冒冷汗。
楊帆好整以暇地松了手,沖張景澈眨了眨眼:“行了,你有什麽話,可以放心大膽地問。”
張景澈原本就沒什麽不放心的,他用匕首刀鞘托起東瀛首領的下巴,慢條斯理地問道:“東瀛浪人一向只在東南沿海活動,怎麽跑到廬州城來了?”
東瀛首領中原話說得不錯,要不是手下人拖後腿,輕易瞧不出破綻:“東瀛?什麽東瀛人?我是良民……各位大爺,你們是不是搞錯了?”
張景澈做了個手勢,幽雲衛蜂擁而上,将一幹匪人全身搜過,其他沒什麽發現,只在東瀛首領身上搜到一卷圖紙。
張景澈展開圖紙,發現上面居然繪制了一副海圖,不知名的小島星羅棋布,大部分都是大殷官方輿圖未曾标注的。
張景澈倏爾擡頭,眼神森然:“這海圖是什麽意思?”
東瀛首領還在裝傻充愣:“什麽?哦,您說這圖紙啊?這原是我路上撿的,想來是跑船的行商描繪的,不值什麽……”
他話沒說完,張景澈忽然提起衣擺,在他面前半蹲下身,嘴角微微含笑,一雙眼睛卻是戾氣逼人:“路上撿的?是你腦子不好使,還是你當我腦子不好使?”
東瀛首領心中一凜,只見張景澈不慌不忙地抽出匕首,寒光四射的短刃在他臉上輕拍了拍:“中原話說得這麽順溜,想必在中原住的年頭不短……知道什麽是‘采生折枝’嗎?”
東瀛首領面露茫然。
“那是京城拍花子的把戲,将好人家的孩童拐走,讓他們沿街乞讨賣藝,可是明目張膽的使喚小孩,萬一被孩子父母認出來就不好了。怎麽辦呢?當然是給小孩改頭換面!”張景澈悠悠道,“聽說,有一種做法是往小孩身上潑開水,等皮肉潰爛後,再把狗皮、猴皮貼在身上,要是小孩命大,僥幸活下來,那一身畜生皮毛就和潰爛的皮肉長在一起,成了會說會動的猴崽、狗崽,就是親生爹娘站在面前,也未必認得出。”
東瀛首領領會了他的言外之意,眼底無法遏制地流露出驚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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破廟裏點燃篝火,火上架着一口大鍋,裏頭滾着沸水。不需要張景澈吩咐,自然有幽雲衛舀了沸水,作勢要當頭澆下。
東瀛首領吓了一跳,忙道:“住手……別,別!”
張景澈淡淡道:“住手也可以,我且問你,是誰派你來的?為什麽要找那飯館老板的麻煩?這海圖又是什麽意思?”
東瀛首領微露猶豫,楊帆已經接口道:“猴子沒有,咬人的看門狗倒是找了不少,你要是打定主意不開口,咱就只能請您換一身皮囊了。”
東瀛首領不怕死,但要他披着一身牲畜皮囊,沿街乞讨,那可真是比死還可怕。他盯着那瓢冒着滾滾熱氣的沸水,額角滾落豆大的汗珠,終于認慫了。
從破廟裏走出來時,張景澈和楊帆的臉色都不大好看,楊帆盯着那卷海圖,像是要用眼神戳出個洞來:“那東瀛人說,不知道背後将他們召集在一起的人是什麽來路,你覺着,這話可信嗎?”
張景澈道:“可信。”
楊帆挑起長眉,不依不饒地瞅着張景澈,張同知被盯得沒法,只得解釋道:“這背後之人勢大權重,之所以找一幫東瀛人當打手,就是不想卷進這潭渾水……自然會想方設法地隐瞞自己的身份。”
楊帆若有所思地點點頭,又道:“他方才說,這海圖上标注的島嶼,就是他們的聚集之所,照這個規模看,一兩千人怕是都有了……”
他話音一頓,張景澈察覺到什麽,擡頭看去:“侯爺是覺得,這背後之人所圖非小?”
李文斌刻意隐瞞江南災情不算什麽,哪裏都有欺上瞞下、粉飾太平的事,但他一邊瞞着災情,不讓朝廷知道,另一邊又放任有心人在自己眼皮底下攪混水,個中用意,實在叫人沒法不多想。
“江南是李文斌的地界,想越過他和東瀛人眉來眼去,可不是容易事,要說他全然不知,傻子都不信!”張景澈沉吟道,“他放任此人……不,更大的可能是他和此人早已勾結在一起,狼狽為奸、興風作浪,到底為了什麽?”
江南總督是不折不扣的封疆大吏,仗着天高皇帝遠,俨然成了盤據江南的土皇帝。若說世人奔波勞碌,所求無非“名”與“利”,那是要多大的利益,才能叫位高權重的江南總督也為之心動,跟着蹚這趟渾水?
楊帆神色凝重,突然道:“明篁,我得親自去看看。”
這是題中應有之義,張景澈先是點頭,點到一半,忽然愣住:“你……叫我什麽?”
楊帆正經不過半刻,又換上吊兒啷當的笑意,胳膊肘不見外地搭上張景澈肩頭,笑道:“咱倆都這麽熟了,一起闖過北疆,又一起下了江南,我喚你一聲表字,不奇怪吧?”
直呼表字确實不奇怪,但那多是同輩好友,或是長輩對晚輩的稱呼。張景澈自認身份有別,就算一路行來,和定邊侯關系熟稔了不少,也似乎……沒好到這份上?
“這幫東瀛人雖然不成氣候,一下聚集這麽多人,總是有點不放心,”楊帆悠悠道,“本侯雖然交了帥印,總歸承着‘定邊侯’的爵位……我打算連夜趕往杭州府,從浙江境內出海,你一個人成嗎?”
張景澈的計劃裏本就沒有定邊侯,如今楊帆要走,于他也沒什麽妨害,只是有點遲疑:“那杭州府……”
楊帆坦然道:“杭州總兵做了古的爹是我爹舊部,他小時候在西北待過一陣,跟我也算有些交情。”
張景澈點點頭,張口想叮囑什麽,又覺得自己婆媽瑣碎,倉促間咽了回去,只言簡意赅道:“既如此,侯爺一路保重。”
定邊侯行事幹脆,嘴上說要走,不過略收拾一二,不等天亮便帶着親兵離開。張景澈回了客棧,一個人坐在燈下,不知想到什麽,忽然從懷裏摸出一塊玉佩。
玉佩是楊帆臨走前塞給他的,質料是最上乘的羊脂玉,溫潤細膩,毫無瑕疵。但這不是關鍵,要緊的是玉佩上雕了一頭螭虎,身軀盤折,形如一個篆體的“定”字,乃是老定邊侯臨去前,留給楊帆的。
“這玉佩不是什麽值錢物件,只是我祖父傳下的,又跟了我爹大半輩子,形同定邊一脈的信物,”楊帆道,“想用它調動四境兵馬,當然萬萬不成,不過跟随我爹的舊部大多認得,你要是遇到什麽麻煩,就拿着它去找當地的總兵府,只要不是犯上作亂,想必都會給幾分情面。”
這份人情不小,張景澈攥着那枚玉佩,只覺得燙手得緊,一時竟有些不知所措——既不知道自己一介無根無基的錦衣衛,憑什麽得了定邊侯如此青眼,也不知道這麽重的人情,該拿什麽來償還。
只能往本就滿滿當當、不堪重負的心口裏,再多塞一樁心事。
如此輾轉反側一宿,第二日清早,張景澈罕見地睡過了,等他醒來時,已是日上三竿。張同知簡單梳洗過,帶着兩名親衛上了街,一路溜溜達達,似有心似無意地拐進昨晚的小飯館。
飯館老板是個跛子,站着不動時看不出,走起路來卻有點一瘸一拐。據他自己說,是早年間受了傷,沒顧上醫治,就此落下了病根。他似是渾然不知,自己前一晚剛和索命羅剎險伶伶地擦肩而過,端着喜氣洋洋的笑意,為張景澈一行送上茶水。
“幾位客官想吃些什麽?”他笑盈盈地招呼道,“本店的蝦子面可是一絕,您幾位要不要試試?”
張景澈含笑點頭,一邊用熱湯面填飽肚子,一邊和飯館老板悠悠攀談。不過一頓飯工夫,兩人談對了脾氣,張景澈要了壺熱茶,給老板斟上一杯:“……看您的談吐做派,不像尋常布衣,怕不是行伍出身?”
老板眼底閃過一絲精光,笑道:“什麽行伍不行伍?混口飯吃罷了!”
張景澈低頭掃了眼,只見此人右手虎口處生了一層厚厚的老繭——類似的繭子,定邊侯手上也有,是常年舞刀弄劍留下的。
他笑了笑,聽出老板有意含混,并沒揪着不放,而是岔開話題:“聽說去年年底,江南遭了雪災,鄰近開春,好幾條大河都發了桃花汛,河水沖垮了農田,好些人成了無家可歸的流民……在下此番南下,本想尋些流民做工,怎麽一路行來,連個流民影子都沒瞧見?”
他話裏有話,老板不由運足目力,仔細打量過一遭,陰恻恻地笑了:“流民算個什麽東西?不過是貴人腳底的泥垢塵埃,多看兩眼都嫌晦氣……這般見不得人的東西,哪裏能拿到臺面上?當然是有多深藏多深!”
張景澈放下茶碗,神色淡然:“這話說錯了!水能載舟,亦能覆舟,若無這些泥垢塵埃,貴人的金身蓮臺又怎麽端得平穩、坐得安心?”
他擡起頭,目光和飯館老板相遇,兩人在不動聲色間交過一輪手,掌櫃的驀地直起身,腋下夾着的拐杖在地上重重頓了下。
這一帶偏僻得很,又是不早不晚的時辰,飯館裏空蕩蕩的,只有兩個小二模樣的男人掃地擦桌。這一聲不輕不重,小二卻似驚弓之鳥,猝不及防地搶到門口,将大門從裏掩了。沒等幽雲衛反應過來,內堂傳來雜亂的腳步聲,五六個精悍漢子沖了出來,手上提着明晃晃的兵刃。
兩名幽雲衛處變不驚,“嗆啷”一聲拔出佩刀,其中一人摸出一只木褐色的圓筒,正要擰開蓋子從窗口抛出,卻被張景澈擡手攔住。
“看這幾位兄弟都是練家子,怕不是掌櫃的養的私兵吧?”張景澈半是戲谑半是認真地說道,“江南數得着的幫派就這麽幾個,掌櫃的莫非是海潮幫的朋友?”
江南多漁夫,這些漁民平日裏沒少受官府酷吏、市井青皮的欺壓,久而久之,自發抱團成暖,勢力遍及江南與閩粵之地,堪稱東南第一大幫派——當然,在官家人眼裏,所謂的“幫派”不過是一幫以武犯禁的暴民,烏合之衆,不值一提。
“欽差大人真是好眼力,小店已經夠隐蔽了,沒想到還是逃不過欽差大人的耳目!”飯館老板冷笑道,“前兩日聽聞,欽差大人的坐船在運河上遭遇風浪,不幸沉船。我還想着,那姓李的狗官膽子再大,也不至于把主意打到朝廷欽差頭上,如今看來,這原是欽差大人玩的一手金蟬脫殼!”
張景澈好脾氣地笑了笑:“見笑了……李總督手眼通天,在下不想被他盯上,只能找點麻煩,分一分他的神。”
有道是“強龍不壓地頭蛇”,張景澈縱然是奉了皇命的欽差,到了江南地界,也未必施展得開手腳。與其被人牽着鼻子走,倒不如釜底抽薪,一來避開江南總督的鋒芒,二來,欽差座船在江南地界出事,就算為給朝廷一個交代,李文斌也必定要查明緣由。他忙着尋訪生還者,自然騰不開手,張景澈也能多争取些轉圜籌謀的時間。
飯館老板想通個中關竅,看向張景澈的眼神多了幾分不同尋常的意味:“欽差大人滴水不漏,果然好算計!”
“比不得宗幫主,大隐隐于市,一邊開着面館,一邊幹着收攏流民的買賣,”張景澈一口叫破面館老板的身份,低頭喝了半碗茶水,“只是宗幫主自以為做事隐秘,卻不知您在暗地裏的作為,早被有心人看在眼裏。”
宗幫主眼神閃爍,含糊其辭:“欽差大人是什麽意思?在下可聽不懂了。”
張景澈笑得溫柔:“聽不懂就算了……只是昨晚,有幾位東瀛來的客人登門造訪,被在下攔住了,宗幫主可要見一見,順便聽聽他們怎麽說?”
宗幫主悚然變色:“你說什麽?”
張景澈長身而起,從過分寬大的袍袖裏摸出一把竹骨折扇:“在下這便告辭了,宗幫主若想知道來龍去脈,不妨跟着來。”
他嘴上說“告辭”,人已片刻不停地走出去,門口的店小二還想攔着,被幽雲衛輕輕一推,身不由己的讓到一旁。
宗幫主遲疑再三,還是跟了上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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