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4 狼狽

楊帆率領家将返回蘇州城時,浙江總兵陸巡已經拿下了江南總督李文斌,連着他府裏的幕僚,拔出蘿蔔帶出泥地逮了一串。

楊帆奉皇命南下,雖為欽差,卻沒有刑獄鞫谳的實權。那李文斌看準這一點,咬死自己不知情,縱有見事不明、屍位素餐之嫌,卻斷斷不敢跟倭寇狼狽為奸、裏通外國。

偏偏此人是封疆大吏、身份特殊,沒有确鑿的口供,就算是定邊侯也不好貿然定他的罪。

“那李文斌大約是覺得死到臨頭,斬他一個總比拖着全家老小陪葬強,咬死與那幫倭人沒幹系,”陸巡被李文斌折磨了兩天,頭發一把一把往下掉,提起這樁差事就愁眉苦臉,“這老小子嘴硬得很,任我好說歹說也不松口,依卑職看,恐怕聞不出什麽來。”

楊帆不以為意:“本也沒指望這老小子能說出點什麽……他府裏不是養了不少師爺幕僚?挨個過堂,本侯就不信,他們的嘴也是鋼打鐵鑄的不成?”

陸巡卻不比楊帆樂觀:“這些幕僚都有把柄攥在李文斌手裏,一榮俱榮、一損俱損。若是李文斌栽了,他們一家老小也讨不得好,恐怕……”

楊帆輕嗤一哂:“人身都是肉長的,嘴巴再硬,硬得過大獄的刑具?聽說這總督府裏花樣可不少,本侯就當長見識了。”

陸巡吃了一驚:“用刑?侯爺,您是欽差,雖有審訊過堂的權力,卻無權動用大刑……要是傳回京中,那些碎嘴子的言官清流還不生吃了你?”

楊帆蠻不在乎:“這有什麽?誰愛多嘴盡管說去……只要他們能活到那時候!”

陸巡從他輕描淡寫的言語中聽出了極兇險的意味,剛被小風吹幹的汗水又冒出了第二茬。

楊帆與幽雲衛一路同行,學了幾招刑訊的手段,李文斌養在府裏的師爺不比東瀛倭人悍勇,在侯府家将熱情洋溢的招呼下,沒多久就竹筒倒豆子,招了個幹幹淨淨。

讓楊帆沒想到的是,師爺裏還真有個把硬骨頭,任憑家将用盡各種手段,只咬死一句話:非要見到定邊侯才肯開口。

“要見本侯?”定邊侯嗤之以鼻,“他以為本侯是街市上賣的水蘿蔔,說見就見?告訴他,愛說不說,不說拉倒,本侯還不稀罕聽了!”

陸總兵頭一次聽人用這樣清新脫俗的比喻形容自己,不由默默片刻:“侯爺,據卑職所知,這個孔一航是李文斌的心腹,許多事情都是他幫李文斌出謀劃策,并非尋常師爺可比……他要見您,多半有要事相告,依卑職之見,您去見見也無妨。”

楊帆最不耐煩跟官場上的老油子打交道,想起來就頭疼,聽陸巡這麽一說,又不得不見,實在膩味得很。

“行了,本侯知道了!”他伸了個懶腰,不情不願地站起身,“見就見吧,本侯還怕他不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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定邊侯擺足一品軍侯的威勢,邁着四方步,悠哉游哉地穿過中庭。剛到檐下,迎面匆匆走來一人,腳步太急剎不住車,和楊帆撞了個滿懷。

“你……”楊帆待要發作,看清這人長相,只覺得有些眼熟,想了片刻才想起來,這人是張景澈身邊的親衛,自潛伏北勒時就跟着他,深得張景澈信任,“是你?你們都還活着?這幾日去哪了?”

此人姓徐,單名一個慎字,跟定邊侯打過幾次照面,原是見熟了的然而。眼下,他神色不似尋常,既沒答話,也不問候,上來就道:“侯爺,卑職有要事禀報!”

楊帆有些詫異:“什麽事這麽着急?”

徐慎沒說話,只拿眼觑着四遭,眉目間隐含焦灼。

楊帆心領神會,沖左右打了個手勢,家将親衛一股腦退下,待得周遭再無第三人,楊帆道:“這裏沒外人,有話但說無妨。”

徐慎突然道:“侯爺,敢問您與張同知交情如何?”

楊帆被他劈頭一問,不由懵住了,怔了須臾才道:“張同知怎麽了?”

徐慎咬一咬牙,突然撩起衣擺,跪倒在地:“卑職鬥膽,求您救救張同知!”

楊帆悚然一驚。

陸巡知曉幽雲衛有事禀報,故意遠遠避開,他站在游廊拐角,眼看楊帆沒說幾句,不知哪根筋沒搭對,居然猝不及防地拽過幽雲衛,徑直出了門。

“什麽情況?”陸巡震驚道,“侯爺……這是去做什麽?”

一幹家将面面相觑,全都懵在原地。

徐慎帶楊帆去的地方并不遠,就在蘇州城外西南三十裏,一路快馬加鞭,大半個時辰便到了。一行人下了馬,沿小路上山,只見密林背後露出一角飛甍,檐下垂落斑駁的響馬。

“那是什麽地方?”楊帆詫異道,“看着像是間古剎……本侯怎麽不知道蘇州城外還有這麽一處所在?”

徐慎道:“此地确實是一間古剎,因着香火稀疏,逐漸荒廢,後來便成了幽雲衛的一處據點……”

楊帆腳步一頓:“幽雲衛在蘇州城附近有據點?什麽時候的事?”

徐慎知道如實相告,必定會來招定邊侯的忌憚,然而箭在弦上,又不得不說:“早在承平二十年就有了,是張同知一手創建的,幽雲衛往來信報,都在此地轉達傳送……”

楊帆一邊腳不沾地地拾階而上,一邊飛快地串起前因後果:“張同知在此地建立暗樁,是為了盯着李文斌吧?他一早就開始提防李文斌了?”

徐慎神色猶疑,就聽楊帆輕嗤一哂:“也對……李文斌從前是淮南王劉安的人,後來又跟着平王,不管怎樣都是東宮的心腹大患,張同知多長個心眼也是題中應有之義。”

徐慎讪讪賠笑,一邊敷衍着定邊侯,一邊竭力掩飾眉宇間的憂慮。

一行人堪堪走到古剎門口,楊帆腳步不知被什麽牽扯住,下一瞬,線繩牽動挂在樹梢的銅鈴,裏外三層鈴聲大作,古剎屋頂被震得嗡嗡作響。

随侍在側的家将神色大變,不約而同地拔出佩刀,只聽廟裏傳出急促的腳步聲,十來名幽雲衛提刀而出,領頭之人楊帆認得,是幽雲衛中的一名小統領,一向謹慎機敏,雖不曾跟随張景澈北上,卻也頗受倚重。

“若本侯沒記錯……你是幽雲衛統領,姓嚴?”楊帆一只手背在身後,擺足了定邊侯的派頭,“你可認得本侯?”

嚴統領自然認得定邊侯,更清楚這位楊侯爺在四境駐軍中的威望,更有甚者,他和東宮是打小的交情,深得當今寵信,連昭陽宮都要禮敬三分。

“定邊侯大駕光臨,卑職有失遠迎,請楊侯恕罪!”楊統領抱拳行禮,姿态恭敬,“楊侯怎會突然至此?”

楊帆緩步上前,居高臨下地睨着嚴統領:“幽雲衛是東宮心腹,無故遭難,本侯勢必要查明原委。為了追查爾等下落,本侯幾乎将整座山頭翻了個遍……都做好向東宮和昭陽宮負荊請罪的打算,沒曾想嚴統領居然躲在這裏逍遙,真是叫本侯好找。”

嚴統領知道楊帆的脾氣,唯恐惹怒了這尊兇神,忙讪讪道:“卑職豈敢……卑職實是奉皇後娘娘之命,緝拿逃走的叛徒,一時耽擱了,沒來得及向侯爺報平安。”

楊帆心中有了計較,卻偏要明知故問:“叛徒?誰是叛徒?”

嚴統領拿不準楊帆的意思,想到京中傳聞,定邊侯向來看張景澈不順眼,膽氣又壯了幾分:“回侯爺,叛徒正是那得蒙聖恩,不思盡忠報效,反而滿心算計,只顧為自己籌謀後路的張景澈!”

楊帆倏爾擡頭,目光直如刀鋒一般銳利。

嚴統領被他盯得渾身發冷,悄無聲息地後退半步,只聽楊帆輕笑一聲:“原來是那姓張的……這麽說,人已經被你們逮回來了?”

嚴統領硬着頭皮點點頭,欲蓋彌彰地重複道:“是……侯爺,這是皇後娘娘的意思!”

楊帆微微眯眼:“你是說……皇後娘娘一早安排你在姓張的身邊,就是為了盯緊他的一舉一動,但凡他有叛逃之舉,你這顆事先安插下的釘子就要立刻倒戈,反咬他一口?”

嚴統領聽出他話裏話外的嘲諷之意,讷讷不敢開口。

楊帆往前踱了兩步,用刀鞘擡起嚴統領的下巴,逼着這人直視自己雙眼:“既然将人緝拿回來,你們打算怎麽處置?直接殺了?”

嚴統領忙道:“那倒沒有……皇後娘娘只是吩咐,倘若此人意圖叛逃,就将人緝拿回京,聽候東宮發落。”

楊帆意味深長地盯着他,半晌才道:“幽雲衛乃是姓張的一手創立,你雖非他心腹,這些年卻也頗受倚重……他不過圖個全身而退,你跟了他這麽久,連這點小小的心願都不能行個方便?”

定邊侯身量高大,俯頭看來時,陰影遮天蔽日地籠下,嚴統領無端有種被猛獸盯上的錯覺,幾乎喘不上氣。他咽了口唾沫,有些幹澀地說道:“卑職……卑職蒙皇後娘娘大恩,自當忠于君上。”

楊帆輕笑了笑:“看不出來,你倒是個忠心不二的角色,本侯平日裏當真小瞧了你……”

嚴統領忙道:“卑職不敢,卑職……”

話音未落,他陡然睜大眼,不敢置信地低下頭,只見楊帆面無表情,将一把染血的匕首從心窩處慢慢拔出。

嚴統領口齒含血,艱難道:“侯、侯爺……”

“不怕告訴你,本侯平生最恨兩件事,”楊帆從他衣袍上割下一片布料,慢條斯理地揩淨刀鋒血跡,“一樁是以下犯上,一樁是吃裏爬外,如今嚴統領兩樣犯了全,偏偏撞到本侯眼皮底下,你說,本侯要怎生咽下這口氣?”

嚴統領沒法回答,他精悍的身軀直挺挺地倒在地上,鮮血彙聚成泊。

定邊侯收了匕首,漫不經心地一擡眼,兩排幽雲衛不由自主地低下頭,被他盯得後脖頸發冷,只聽定邊侯淡淡道:“嚴統領遭遇山洪,不幸罹難……待得回京,本侯必定上奏,替他讨個封賞,不叫忠義之士屍骨寒涼。”

他語氣不見淩厲,甚至帶着散漫的笑意,兩排幽雲衛卻平白有些心驚肉跳。

“我知道幽雲衛創立的初衷,是為了效忠東宮、匡扶正統,”楊帆收了笑意,淡淡道,“誰要是覺得本侯處置的不妥,大可以向京中傳信,本侯不攔着。”

幽雲衛都是心明眼亮之輩,哪裏聽不出定邊侯的言外之意?聞言忙道:“卑職不敢。”

楊帆不管他們是真心不敢還是假意奉承,若無其事地邁過嚴統領的屍首,徑直進了破廟。

皇後會防着張景澈,并沒出乎楊帆意料,姓張的是一把快刀,雖然鋒利好用,卻難免劃傷手,任誰都會多設幾重桎梏。萬幸昭陽宮還記着張景澈當牛做馬的苦勞,沒打算将事做絕,楊帆走進破廟時,只見張景澈被綁在楹柱上,形容頗有些狼狽,唯獨眼神依舊冷亮。

他大約沒想到,走進來的會是楊帆,循聲擡頭之際,顯而易見地愣住了,片刻後才道:“楊……楊侯?”

楊帆出手飛快,只見刀光一閃,繩索簌簌斷裂。張景澈被綁了半日,血液循環不通,腳底不由自主地趔趄了下,楊帆眼疾手快地扶住他,指尖不知蹭過哪處,觸手只覺得又滑又膩,心神不由一蕩,嘴上卻不肯饒人:“我說明篁,怎麽本侯每回見你,你都有本事将自己弄得這麽狼狽?”

張景澈約莫是在嚴統領手下吃了不少苦頭,說話有氣無力的:“你怎麽……在這兒?”

楊帆沒好氣道:“我不來,你打算怎麽收場?就這麽被押解回京?就算東宮和昭陽宮念着舊情,不要你的性命,前程也算斷送了……你說你這麽精明的人,怎麽不知道給自己留條後路?”

張景澈微微苦笑。

他倒是想給自己留後路,然而普天之下、莫非王土,只要龍椅上坐着的依然是劉氏天子,他即便算無遺策,又能算過無所不知、無孔不入的赫赫天威嗎?

楊帆連問幾聲沒應答,低頭瞧見張景澈神色,便知道什麽都不必問了。他嘆了口氣,見張景澈實在站不住,幹脆将人打橫抱起,張景澈吓了一跳,忙壓低聲道:“你做什麽?快撒手!”

楊帆沖他擠了擠眼:“你現在是站得住,還是走得動?我若撒了手,你豈不要摔個狗吃屎?”

張景澈急喘兩口氣,又道:“那嚴統領是昭陽宮的人……”

楊帆打斷他:“我知道,我已經将他處置了。”

張景澈這一回是實打實地吓了一跳:“嚴統領是昭陽宮的人,你就這麽處置了?若是東宮和昭陽宮問罪……”

楊帆若無其事:“放心,我都安排好了,嚴統領是遭遇山洪,不幸遇難……稍後你列個單子,幽雲衛幸存衆人中,哪些人可用,哪些人信不過,都一一列明了,本侯也好按圖索骥,收拾幹淨首尾。”

張景澈沒說話,皺眉看着他。

楊帆詫異道:“怎麽,本侯處置的不妥?”

張景澈沉默良久,嘆了口氣:“侯爺……你其實沒必要蹚這趟渾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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