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3 遁逃
張景澈将事情始末詳細說了,本以為依着楊侯爺的暴脾氣,不大發雷霆,也要将李總督的祖宗十八代挨個問候一遍,誰知楊帆不吵也不鬧,安安靜靜地坐在篝火旁,烤着一只洗剝幹淨的兔子。
張景澈說得口幹舌燥,見定邊侯沒半點反應,不由怒道:“你到底聽見沒?”
楊帆聽清了,只是聽得有一搭沒一搭,滿腹心思都擱在別處——方才張景澈猝然暈厥,定邊侯吓了一跳,慌亂中不及多想,将人打橫抱起,着急忙慌地尋了個僻靜處,替他換下已經濕透的外裳。誰知這人裏外衣裳都被河水浸透了,裏頭只穿一件單薄的中衣,欲蓋彌彰地遮住要害處,卻比不遮還要命。
楊帆只是換個衣裳,已經口幹舌燥、難以自持,冷不防一擡眼,瞧見這人細白如玉的脖頸,更兼頭發散了大半,松松披在肩頭,黑白映襯之下,簡直有幾分觸目驚心。
定邊侯滿腦子都是張景澈細白的頸子,一眼也不敢多瞧,眼觀鼻鼻觀心:“聽見了……這姓李的狗膽包天不是一兩天,他一心跟着平王,謀一個從龍之功,什麽事幹不出來?開個私礦、扣押個把流民,不過是小意思!”
張景澈閉着眼,有氣無力道:“那不是個把流民,少說也有數千之衆,一場大水,沖了個幹幹淨淨,活下來的怕是沒幾個……如此倒行逆施、草菅人命,真讓平王得了勢,才是我大殷氣數将盡!”
定邊侯終于舍得從兔子上移開視線,施舍給他一個眼神:“這話也是能渾說的?在我面前說說就罷了,若是被旁人聽到,十條命也不夠你死的!”
張景澈轉開頭,神色倦怠,不知是疲憊還是心灰意冷:“死過一回的人,有什麽好怕的……”
楊帆:“你自己不怕死,你嫁入東宮的妹子呢?”
張景澈像是被針紮了,眉頭人眼可見地皺起。
他無心說話,楊帆則是心裏發虛,不敢亂說話,兩人各懷鬼胎,不約而同地沉默下來。幸而這時,陣陣肉香飄出,變着法地撩撥口腹之欲,張景澈被困在黑礦場多日,吃沒好吃、喝沒好喝,又奔波了大半日,早就饑腸辘辘。他不由自主地滑動了下喉嚨,理智上想遮掩,空空如也的肚腹卻不争氣地轟鳴一聲。
楊帆:“……”
他擡起頭,端着一臉如假包換的正直,問道:“怎麽,你餓了?”
張景澈心說:“廢話!”
可能是他的不滿和幽怨表現得太明顯,楊帆難得善心大發,從烤兔子上撕下一條後腿,用匕首将兔子肉片下,一口一口喂給張景澈。
張景澈沒被人這樣精心伺候過,何況服侍他的人還是一品軍侯,登時渾身不自在。他有心自己動手,熟料剛一掙動,又被楊帆怼了回去:“老實待着,別動手動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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張景澈被一口鬥大的黑鍋扣在頭上,冤得死去活來:“我、我什麽時候……”
話音未落,一口噴香流油的兔肉塞進嘴裏,将他沒說完的控訴堵了回去。
定邊侯久在西北,沒吃過豬肉也見過豬跑,烤肉的手藝居然不錯,外酥裏嫩、皮脆肉香,除了沒擱鹽,幾乎挑不出毛病。張景澈吃得津津有味,冷不防一擡頭,只見楊帆喂食歸喂食,眼皮始終耷拉着,像是不稀罕搭理他。
定邊侯向來眼高于頂,張景澈早習慣了,咬着兔肉不吭聲。誰知楊帆不擡頭,不是不稀罕瞧他,而是根本不敢瞧他——張景澈領口松散,露出一截白玉似的鎖骨,尾端彎成微妙的弧度,勾魂攝魄似的,叫人越看越想看。
“真是奇了怪了,”楊帆暗自納罕,“本侯也曾萬花叢中過、片葉不沾身,醉紅樓那麽多如花美眷,沒見哪個讓我特別着迷,怎的對個男人燥熱起來?”
他一邊百思不得其解,一邊偷偷端詳張景澈,只見他吃完兔肉,正在輕舔指尖上的油脂。那本是再自然不過的舉動,擱在張景澈身上,卻多了種說不出的媚态。
“像個狐貍精,”楊帆憤憤地想,“專門勾男人的心!”
他伸手摸了把,發現外衫已經烤幹,于是将衣裳扯下來,囫囵甩在張景澈身上:“天色已晚,山路不安全,咱們在這兒歇一晚,天亮了再動身。”
張景澈扭動半晌,好容易掙出個腦袋:“不……不行!”
楊帆皺了皺眉:“什麽?”
“咱們不能在這兒多耽擱,”張景澈沉聲道,“倭寇并沒走遠,随時可能找來,留在這兒太危險,必須盡快離開。”
楊帆上下打量過他一遭,罕見地露出遲疑:“可是……”
“我不要緊,”張景澈攢了半天力氣,總算能勉強撐起身,“我……我可以走!”
楊帆知道他說的沒錯,他們在這兒耽擱太久,多停留一分,就多一分危險。可他見不得張景澈恃強逞能,權衡半晌,突然扯過他,張景澈腳下踉跄,身不由己地撞進楊帆臂彎,回頭怒道:“你做什麽?”
楊帆揉了揉鼻尖,毫無預兆地轉過身,微微躬下後背:“上來吧。”
張景澈一愣:“什麽?”
楊帆頭也不回:“瞧瞧你那模樣,走兩步喘三喘,沒等走出林子,自己先撐不住了……同僚一場,本侯就委屈點,背着你走吧。”
張景澈吓了一跳,萬萬沒想到定邊侯竟會如此纡尊降貴:“可是……”
楊帆不耐煩聽他羅嗦,幹脆拽住他胳膊,直接将人扛上肩頭。
定邊侯的親衛在深山中沒頭蒼蠅似的轉了半宿,好容易找準方向,匆匆尋來時,只找到一堆将将燃盡的篝火。
為首的家将蹲下身,仔細搜尋半晌,在灌木背後發現一串不甚明顯的腳印。他站起身,循着腳印的方向望向夜色深處:“侯爺應該沒走多遠,趕緊追!”
楊帆确實沒走多遠,只是山路崎岖、荒林繁茂,想追尋定邊侯的蹤跡又談何容易?他在山林間如掠平地,背上的張景澈忽然扯了扯他發梢:“喂!”
楊帆偏過頭:“怎麽了?”
張景澈被定邊侯負在背上,如此行了一程,思緒逐漸理得分明:“侯爺是接到我的求援信報,才星夜兼程趕來的?”
楊帆簡短地“嗯”了一聲。
張景澈:“您此番去尋浙江總兵,是不是出什麽事了?”
楊帆沒瞞着他,将倭人私兵的事簡單說了一遍,張景澈一聲不吭地聽着,半晌才道:“難怪……”
楊帆一愣:“難怪什麽?”
張景澈心說:難怪那李文斌突然狗急跳牆,原來是東窗事發,忙着遮掩痕跡……這把山洪沖得及時,不管流民還是受李文斌指使的當地駐軍,竟是一個沒留,莫非真是“做得個怕硬欺軟,卻原來也這般順水推船”。
“我已命陸總兵去捉拿李文斌,”楊帆仿佛猜到他在想什麽,不是很熟練地安慰道,“不管怎樣,他豢養私兵是沒跑的,光這一條罪名,就夠誅九族的。”
張景澈道:“那枉死的近萬流民呢?”
楊帆不由怔住。
張景澈閉了閉眼,知道自己求全責備了——定邊侯再如何心存家國,終歸是公卿王侯、世家貴胄,他胸口揣着萬裏江山,卻如何能看到墊在社稷下的一把蝼蟻?
“待在這樣的朝廷,真沒意思!”許是傷後倦怠,張景澈素日裏的心氣盡數散了,疲憊地想着,“不若趁着這次遇險……一個人逃走吧?”
就讓那些京中貴人以為他死在山洪之中,全了對東宮盡忠效死的承諾,看在這片赤誠“忠心”的份上,皇後和東宮想必會善待嫁為側妃的張景素。
張景澈越想越可行,畢竟,知道他活着的只有楊帆一人,而定邊侯向來瞧他不順眼,想必很樂意看到這個“佞幸”圓潤地滾離東宮身旁。
“侯爺,”張景澈下定決心,“在下有一事相求。”
張同知從來牙尖嘴利,鮮少示弱,此際突然放軟語氣,楊帆還有點不适應:“你……你說!”
張景澈正待開口,斜刺裏風聲驟厲,兩人不約而同地變了臉色。下一瞬,楊帆就地滾倒,兩條拴着利鈎的飛鏈破空而至,與他險伶伶地擦肩而過。沒等緩過一口氣,十來個黑衣人從夜色深處竄出,手中一水的武士長刀,風聲尖銳,招招逼向楊帆要害。
楊帆暗罵一聲,頭也不回地逃進密林。他倒不是怕了黑衣人,而是背着一個大活人,動手實在不方便。這定邊侯一口氣奔出數十丈,将張景澈藏進草窠深處,倉促間只來得及囑咐一句:“好好藏着,別出聲。”
張景澈乖巧地縮成一團。
黑衣人都是死腦筋,只顧着追活物,誰也沒發現草窠裏還藏着一個大活人。張景澈屏聲凝息,聽得腳步聲漸漸遠去,這才掙紮着爬出來,探頭一瞧,只見林中星月俱無,已經到了破曉前最黑暗的時刻,于是扶着樹幹,艱難地站起身。
“這是個好機會!”他冷靜地盤算着,“我可以趁現在逃走……途中僞造出滑落山崖的痕跡,以楊侯的精明,自然明白我的意思,只要遮掩過去,便是天高海闊,任憑遨游。”
他本不是這世間之人,胸懷裏揣着一副格格不入的靈魂,之所以忍辱負重這麽多年,只是為了償還救命之恩、養育之情。如今大仇得報,張景素也得償所願地嫁入東宮,他還清了養母的恩情,是時候考慮自己的退路。
“東宮也就罷了,昭陽宮卻精明謹慎,我此番遠遁,必須找個天高皇帝遠的地方,”張景澈想,“嶺南和滇貴素來被視為蠻荒之地,人跡罕至,或者……再往南的交趾也不錯。”
他一邊想,一邊往黑衣人消失的方向張望一眼,理智告訴自己“定邊侯身手精湛,幾個黑衣人必定奈何不了他”,情感上卻忍不住擔心。
“那小子……應該不至于陰溝裏翻船吧?”張景澈皺緊眉頭,“堂堂一品軍侯,要是栽在幾個倭人手裏,歷代定邊侯的棺材板都該壓不住了!”
如此這般地念叨過幾遍,他仿佛說服了自己,終于下定決心,一瘸一拐地往樹林外走去。
楊帆将一幹黑衣人溜出老遠,這才剎住腳步。他活了二十年,沒被人追得這麽狼狽過,當下怒從心頭起、惡向膽邊生,順手奪過一把長刀,以一敵衆,兀自攻多守少,不落下風。
定邊侯的功夫是老侯爺親手教導的,又在北疆風沙中磨砺多年,端的是狠辣迅疾。黑衣人輪番上陣,一時竟也拿他不下,急躁起來,幹脆往後撤開。
楊帆心道“不好”,就見長鏈筆直飛來,毒蛇般纏在雙臂上。兩個黑衣人同時發力,鎖鏈驀地繃直,楊帆身不由己,仰面栽倒下去。他後背剛一着地就翻滾出去,間不容發地避開當頭斬落的長刀,繼而挺身欲起,雙腿卻被鎖鏈纏住。
黑衣人狡詐得很,知道這人難纏,不跟他硬碰硬,站在遠處拽直鎖鏈。楊帆怒吼一聲,将黑衣人拖得趔趄兩步,橫刀架住逼至面前的短刺,雙腿反蹬,将人踹飛出去。
但是更多的長鏈抛了過來,楊帆被扯開雙臂,成了一只黏在蛛網上的飛蟲。黑衣人桀桀怪笑,從四個方位逼迫過來,眼看定邊侯避無可避,他不知從哪攢出一股力氣,居然将四個方向的黑衣人掙翻在地。
密林深突然傳來細細簌簌的動靜,那是腳步聲整齊一致地落下,輕巧卻迅疾,沉默而肅殺,轉瞬到了近前。
黑衣人只來得及回過頭,晃眼的刀光已經逼到眼底,那是定邊侯府調教出的家将,端的是訓練有素。人數雖然不多,卻結成行之有效的陣型,每一刀落下都必定帶起一蓬血花。
為首的黑衣人眼看不敵,嘬唇長嘯一聲,黑衣人緊随其後,很快就消失得無影無蹤。
家将趕緊搶上前,将狼狽的定邊侯扶起身,七手八腳解開鎖鏈。楊帆全程面無表情,瞧不出是羞恥還是憤怒,只聽家将愧疚道:“屬下接應來遲,請侯爺恕罪!”
楊帆面無表情:“你們趕來時,瞧見張同知了嗎?”
家将一愣:“什麽,您找到張同知了?他跟您在一起嗎?”
兩人大眼瞪小眼了片刻,楊帆将家将怼到跟前的腦袋往後一扳,飛快折返回去。一幹親衛搜尋過四遭,沒發現人影,只在泥地上找見一行歪歪扭扭的腳印,判斷方向,竟是往林外去了。
家将驚疑不定:“侯爺,張同知這是……”
楊帆閉一閉眼,在電光火石間明白了張景澈的用意,沉聲反問:“什麽張同知?”
家将一臉懵逼:“啊?”
楊帆轉過身,牢牢逼視住他:“你我從沒見過張同知,也不知道他去哪了……不,他應該是摔下懸崖,兇多吉少,記住了嗎?”
家将被自家侯爺盯得滿頭冷汗,低頭答應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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