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2 偷襲

楊帆曾經看張景澈十分不順眼,晉身不正、以色侍人,要不是張同知忍辱負重,在北疆潛伏一年有餘,差點斷送一條小命,定邊侯根本不稀罕搭理他。

直到那晚在窄巷裏,聽到張景澈和他妹子那番話,楊帆才隐約意識到,自己似乎對這人有誤解,他并不是個柔佞媚上的內寵……更有甚者,他連烈火烹油的皇家富貴都沒看在眼裏。

此人天生一根通天徹地的反骨,在別人眼裏是大逆不道,但在同樣桀骜的定邊侯,卻平白生出“物以類聚”的惺惺相惜之感。

楊帆看得出來,張景澈不是尋常布衣,能在北疆潛伏這麽久,手段、心性必定是上上之選。他也曾好奇,這人才學不亞于翰林院的飽學之士,為何不正經走科舉路子,非要擔上千人踩、萬人罵的罪名?

直到去了王家老宅,疑問才算解開。

“他就是當年的張家長子!”快馬趕往事發地的路上,楊帆将前因後果串聯成線,從胸臆深處吐出一口快要炸了的氣,“年方舞象奪得解元之名,文采風流讓王大學士盛贊不已,偏偏時運不濟,遇上劉安那對禽獸父子,母親慘死、幼妹遭掠,被迫以身伺虎,手刃仇人的張家長子!”

難怪他身負才學,卻不肯走科舉的路子,因為他背着人命官司,下了死牢,戶籍黃冊早已銷毀,科舉入仕的路也就此斷送。

難怪他對天家百般不屑,卻還屈身為東宮幕僚,因為他當初大難不死,是劉彥昭從中轉圜。這是救命之恩,他不能不報,也不得不曲意逢迎,替東宮擋下明槍暗箭。

還有那一晚,被幽雲衛劫走的女子喚張景澈“大哥”,多半就是傳聞裏被淮南王世子搶走的民女。世人不明就裏,只道她被劉家世子擄掠後,終日郁郁寡歡,就此香消玉殒,卻不曾想,這女子竟被皇後收為宮中女官,又輾轉嫁給東宮為側妃,名義上是服侍貴人,真正的用意,無非是多留一重牽制張景澈的桎梏。

“也對,”楊帆想,“此人雖為布衣,手段、才具卻是百裏挑一,甚至一手創建了幽雲衛,将那麽多朝中大臣的私隐命脈攥在手心裏……偏偏此人生性桀骜,不甘為人奴婢、伏小作低,換作是我,若沒個牽制把柄,也是萬萬不能放心。只不過……”

只不過,皇後固然愛子情深,固然未雨綢缪,困于深宮久了,眼光也被四四方方的宮牆限制住——如張景澈這等人,豈是“桎梏”二字能折服的?皇後以為是未雨綢缪,殊不知這一着敗筆落下,沾了“脅迫”的邊,連着當年的救命之恩也一并抵消。

如今,張景澈是人在屋檐下、不得不低頭,來日若能脫困,東宮便不再是他的恩人,而是仇人了!

楊帆長嘆一口氣,被這些錯綜難解的恩怨纏得一個頭兩個大,實在理不明白,只能在快馬身上又加了一鞭。

定邊侯此番南下,帶來的都是精銳家将,一人雙馬、不舍晝夜,硬是将三五日的行程壓縮在兩日內。一行人在幽雲衛統領的帶領下趕到當日的山谷,卻發現進山的路已經被山洪沖垮了。

楊帆當機立斷,翻身下馬:“抄小路進山,日落之前,一定要趕到地方。”

為首的家将有些猶豫:“侯爺……這一帶剛發過山洪,萬一撞見落石塌方,卑職等萬死難贖其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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楊帆聽得不耐煩,不輕不重地敲了他一馬鞭:“哪那麽多廢話?再啰嗦,你就給我留下看馬!”

家将了解自家侯爺脾氣,唯恐被他丢下,不敢吭聲了。

其實家将說的沒錯,這一帶被山洪沖垮了路,到處都是碎石斷木,攀爬起來甚是艱難。幸而楊帆見識過北疆的大漠風沙,不曾将這點險阻放在心上,一馬當先的在前開路,連身手矯健的幽雲衛統領都落後一射之地。

然而走得太快,麻煩也來了,眼看爬到半山腰,楊帆突然心生異樣,那一刻,他遵循了本能的反應,不顧一切地縱身撲出,順勢滾出五六丈開外,只聽身後隆隆悶響,卻是吸飽了雨水的泥土撐不住山石,山呼海嘯般而下,将一行人沖成兩段。

家将首領吓了一跳,心髒好懸停擺:“侯爺!”

這一股塌方持續了數息時間,好不容易塵埃落定,被隔成兩段的山道另一端終于傳來楊帆的聲音:“……沒事,就是滑了一跤,蹭破了一點油皮。”

家将首領差點迸出來的一顆心才算落回肚子裏。

山道被封,一幹家将只得繞路而行,這一耽擱,便是大半個時辰。楊帆不耐煩等着,沿途留下指路标識,單槍匹馬往山林深處而去。

他急着趕路,人卻始終警醒着,腦子裏一根弦随時随地繃着,生怕錯過一絲一毫的蛛絲馬跡。行了約莫大半個時辰,楊帆驟然剎住腳步,擡手撥開道旁灌木,只見山石棱角上挂着一塊破碎的布料。

楊帆将那布料扯在手裏,發現只是普通的粗麻,正待撂到一旁,轉念突然想起,此地深入山林、路途艱險,尋常流民就算慌不擇路,也不可能逃竄到這裏。

他低頭打量碎布,就見上面用鋒銳的利器劃了幾道,細細拼在一起,正是一個“張”字。

“是他!”楊帆懸了半日的心總算稍稍放下少許,長出一口氣地想,“這是他留下的記號……至少,山洪爆發時,那小子還活着!”

他一邊想着,一邊加快腳步,風一樣掠過林間,堪堪挨到樹林邊緣,忽聽前方傳來隐約的呼喝聲。楊帆心念電轉,人已拔身而起,在樹幹上借力連點,輕輕巧巧地躍上枝頭。他分開茂密的樹冠,從枝葉縫隙中往外窺探,只見林外不知從哪冒出一股黑衣人,站在崖邊探頭探腦,似乎在搜尋着什麽。

楊帆只瞧過一眼,就肯定了心中揣測——是東瀛人!

“不會有錯的,瞧這些人的身形舉止,分明是倭人,多半是那夥倭寇的漏網之魚!”定邊侯飛快盤算,“真是奇了怪了,這幫人的老窩都被端了,不趕緊跑路逃命,怎麽流竄到這裏來了?”

想到這裏,定邊侯不由往前湊了湊,想仔細聽聽他們在說些什麽。

一幹倭寇大約也沒想到,這荒山野嶺會有人盯着,說起話來粗聲大氣,毫無顧慮:“從這麽高的地方摔下去,那小子應該死定了吧?”

“那小子活該!自己找死,怪得了誰?”

“還是下去看看吧……活要見人、死要見屍,別給那小子趁機溜了!”

倭人們用東瀛話罵罵咧咧,楊帆雖然不大會說,光聽還是能聽個八九不離十。一行人沿着山崖轉了半個圈,漸漸往崖底去了,楊帆這才從樹上跳下,三步并兩步地竄到崖邊,探頭張望一眼,只見底下剛下過雨,雲遮霧繞的,不知有多深。

楊帆登時頭皮發麻,心說:不是吧?從這麽高的地方摔下去,不死也得去了半條命!

定邊侯是個混不吝,脾氣上來,老天都能捅個窟窿。眼看已經沒了影,他幹脆另辟蹊徑,從崖頂找來一截山藤,運勁繃了下,覺得還算結實,于是将山藤綁在臨崖的山石上,自己拽着繩頭,三下五除二溜下了十來丈高。

由此可見,這定邊侯從小就是爬樹溜猴的主,雖說年歲漸長,看着穩重了不少,到底是江山易改本性難移。

崖底是一帶山澗,此時正值桃花汛的時節,溪水湊成一股洪流,浩浩蕩蕩往下奔淌。越挨近崖底,山石上生滿青苔,越是滑不溜腳,幾乎沒有借力的地方。楊帆一步三滑,不留神失了手,從山崖上連滾帶爬地栽下來,裹了一身淤泥,成了個灰頭土臉的泥猴。

楊帆雖在西北邊關磋磨多年,到底是京中長大的貴胄,眼看自己滾了一身泥,恨不能跟這身皮囊拆夥,兜着三魂七魄圖個清淨。他左右張望一匝,只聽周遭靜悄悄的,方圓十來丈內再無第二個活物,于是将髒污的衣袍脫下,分開灌木樹杈,就要往溪水裏跳——

一道疾風就在這時直奔腦後而來,楊帆心頭倏凜,側身閃過,頭也不回地扭住那人手腕,情急之下用上了分筋錯骨的手法,只聽一聲脆響,那人手腕被他擰脫了臼,他悶哼一聲,卻是不依不饒,握着匕首當空斬落!

楊帆劈手奪了匕首,本可順勢捅他個透明窟窿,卻在電光火石間聽出了那人聲音,蓄足的力道登時散了。他好不容易收住勢頭,半晌,驚疑不定地問道:“明……明篁?”

身後之人顯而易見地一僵,沉默片刻,他仿佛認出來人身份,脫力似的栽倒下來。

楊帆後背上趴個大活人就算了,要命的是他衣衫不整,兩人貼在一起,竟連一點緩沖的餘地也沒有。那人的下巴墊在楊帆肩頭,一把溫熱的呼吸盡數噴撒在頸窩裏,定邊侯像是被火燙了,若是頭貓,此刻已經炸開滿身圓毛。

“侯爺……”他聽到張景澈含混不清道,“你怎麽來了?”

楊帆也不知怎麽了,渾身血液竟跟煮沸似的,一股一股往頭上竄,半張臉幾乎冒出熱氣。然而他不肯露怯,嘴硬道:“你還好意思問我?要不是你逞能鬥勇,非要往死路上蹚,本侯千金之軀,犯得着以身犯險嗎?”

他越說越火,将連日來的氣急敗壞一股腦發洩出來:“你說說你,腦子怎麽長的?老師還誇你才學過人……那滿肚子的才識都喂了狗嗎?自己的身子自己不愛惜,還指望誰心疼你!”

張景澈好不容易從橫沖直撞的山洪中掙得一條性命,誰知大難不死,得來的并非後福,而是東瀛人鋪天蓋地的追殺。他滾落山崖,拖着傷痕累累的身體輾轉挨到此處,已然去了半條命,此時心神一松,人也無以為繼地昏沉起來。

偏生那定邊侯不肯安寧,在他耳邊絮絮叨叨,沒個消停。張景澈不耐煩,擡手揪住楊帆耳根,教訓頑童似的扯了扯,沒好氣道:“你有完沒完?那幫倭人随時可能找上門……現在不走,等着給人送菜嗎?”

定邊侯身份貴重,除了當今和已故老侯爺,沒人敢犯小侯爺的虎威。誰知山水輪流轉,此際竟在張景澈手裏吃了癟,恨得咬牙切齒。然而形勢比人強,他不好跟奄奄一息的張同知算賬,只得将人扛在肩頭,惡狠狠地威脅道:“你給我撐住了……本侯好不容易将你撈回來,你要是就這麽死了,老子追去閻王殿都不放過你!”

張景澈氣息微弱,卻不肯示弱,針鋒相對道:“侯爺若不是一品軍侯,這張嘴鐵定被人撕爛無數回了!”

楊帆用鼻子噴了口氣:“就算沒這個侯爵之位,老子也照說不誤……撕爛?哼,誰撕誰還不知道呢!”

張景澈只覺得頭頸逐漸沉重,下巴搭上楊帆肩頭,不由自主地往頸窩裏歪:“說得好聽……我看你在當今面前作小伏低,不是挺熟練的?別現在說得強橫,到了聖上面前,又慫了……”

楊帆背着張景澈,深一腳淺一腳地走在河灘上。他唯恐張景澈一口氣松下,就再也撐不住,故意和他鬥嘴嗆聲:“你還不是見人下菜,在我面前伶牙俐齒,見了東宮就不吭聲了?半斤八兩,你好意思嘲笑我?”

張景澈懶得跟他鬥嘴,伸手在他耳根處狠狠擰了把。

他本就精疲力竭,哪怕楊帆竭力逗他說話,依然不可挽回地沉入黑暗。幸而他只是昏迷,并沒性命之憂,睡了約莫兩三個時辰,便漸漸醒轉過來。

剛睜開眼時,張景澈恍恍惚惚,懵然不知身在何處。此時夜色深沉,漫天星子聲勢浩大地撞入眼中,叫人有些喘不上氣。他怔怔良久,終于艱難地凝聚起一絲神智,慢慢轉過視線,就見不遠處點起一堆篝火,上頭晾着一件熟悉的外衫。

緊接着,有人在耳旁道:“怎麽,醒了?”

這一聲不冷不熱的問候将張景澈瀕臨逃逸的三魂七魄鎮回天靈蓋,他深吸一口氣,掙紮着撐起身,剛想開口,卻被楊帆一巴掌搡了回去。

“瞎逞什麽能?”定邊侯沒好氣道,“坐不起來就踏實躺着,老子最煩你這副打落牙齒和血咽的死人樣!”

張景澈正自頭暈眼漲,哪禁得住他沒輕沒重的一搡?當即身不由己地栽倒回去——出乎意料的,身下居然并不堅硬,而是墊了厚厚的灌木或者軟草。

張景澈心說:看不出來……這小子大大咧咧的,居然也有這般心細如塵的一面?

就聽楊帆淡淡道:“那李文斌到底鬧了什麽幺蛾子,值當你拿小命往裏填?此際沒旁人,你且說給我聽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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