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0 登基
勤政殿前的杖刑是張景澈心頭拔不出的刺,他再一次了解到皇權的可怕,上位者可以用任何荒誕的理由奪走一個人的性命,被承平帝當作教導繼承人的工具,在病危的老皇帝看來,或許還是一種榮耀。
至于“工具人”自己是怎麽想的,沒人在乎,也無關緊要。
“那晚……父皇大概是知道大限将至,逼着母後宣你入宮,母後若不應承,他就讓盧指揮使宣讀第二份旨意,”劉彥昭頓了頓,沒有刻意解釋,劉彥昭卻大致猜到那旨意上寫了些什麽,“父皇……先帝将大皇兄下獄圈禁的賬算到你頭上,故意給你……也是給我一個教訓。”
張景澈面無表情,睫毛在眼皮下渲染出濃墨重彩的痕跡。
劉彥昭頓了頓,語氣帶上薄責:“不過,這事也不能全怪先帝,孤一早告誡過你,別仗着幾分聰明,就成日裏擺弄那些龌龊事,多讀些聖賢書,學學君子之道不好嗎?機關算計固然能逞一時之利,可這朝堂需要的終究是清明雅量的君子人。”
張景澈再也忍不住,輕嗤一笑。
劉彥昭猝不及防地住口,愕然道:“你笑什麽?”
張景澈垂落眼簾,淡淡道:“殿下,您覺得如今的大殷朝堂,有幾個真正的君子人?又或者,您覺得微臣是心甘情願攪弄這些臺面下的事嗎?”
劉彥昭啞然:“孤、孤不是這個意思……”
張景澈看着眼前的年輕太子,只覺得心累。這位新帝一如傳聞中的清明仁愛、光風霁月……可就是太坦蕩了,眼睛只向上看,看不到腳下蝼蟻草民的悲苦哀嚎。
劉彥昭卻以為自己将話說重了,張景澈死裏逃生,當然會有脾氣。他頓了頓,伸手去拍張景澈的肩:“好了,孤知道你受了委屈,幸而這一切都過去了。待得孤承繼大位,必不會忘了你的辛苦,自然會許你一份好前程。”
張景澈想躲,但他知道,自己就是旁人指掌間的小雀,剛才的後退已是不知好歹,若是再來一次,多半會觸怒這位清明仁愛的新帝。
“現在還不是時候……”張景澈咬牙想,“我羽翼未豐,景素還在宮裏,我不能跟他撕破臉。”
他強忍着後退的沖動,任由劉彥昭将手搭在自己肩上。
他遲來的恭順讓劉彥昭欣喜若狂,還以為自己一番苦口婆心,終于打動了這人。激動之餘,他将張景澈攬入懷裏,一只手在他後背上輕拍了拍,柔聲細語:“當晚之事……總是孤對不住你,你放心,再也不會了。往後日子還長,孤一定會好好待你,必不會辜負了你這份心。”
張景澈聽着不對,開口想辯解什麽,卻被一股突如其來的惡心感堵了回去。他不敢張口,唯恐将滿腹的煩悶穢惡噴了新帝一身,腦中卻無端想到多日不見的定邊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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翌日,新帝即位,登基大典極盡隆重,哪怕是偏安一隅的張家小院,也聽到隐隐傳來的禮樂聲。
這是張景澈來到這個世上後,第一次經歷新皇登基,說不好奇是假的,但許是傷後乏力,要他去現場湊熱鬧,他卻提不起半點興趣,寧可窩在自家小院悠閑度日。
這一日韓洵不在,負責值守的是那名叫做徐慎的幽雲衛,張景澈翻過一頁書,忽然想起一事:“當日在蘇州,嚴嶺要将我押回京城,是你去尋的定邊侯?”
徐慎沒想到時隔多日,張景澈會突然舊事重提,愣了片刻,下意識往四周張望,見左右無人,這才低聲道:“……是卑職。”
張景澈不動聲色,意有所指道:“幽雲衛本是為皇家創立,新帝才是你們真正的主子……你這麽做,不怕上頭知道,怪罪下來?”
徐慎咬咬牙:“卑職本是苦人家的孩子,那年家鄉鬧饑荒,全家人沒飯吃,是您給了我爹娘銀兩,又把我帶入幽雲衛,給了我活命的機會……卑職随您潛伏北疆,差點死在北勒人手裏,若不是為了救我,您也不會暴露身份,落入北勒世子之手。”
張景澈握着書卷的手微微一頓。
徐慎兩腮繃緊,忽然一撩衣擺,跪倒在地:“卑職一早發過誓,此生只忠于同知一人……不止是我,幽雲衛不少兄弟都是這麽想的,同知若有吩咐,大可交代給卑職,卑職赴湯蹈火、萬死不辭!”
他低下頭,重重磕在石板上,那一瞬的動靜讓張景澈指尖發顫,險些握不住書卷。
張景澈再次覺得自己看不透人心,人心如溝壑,誰也不知道裏頭藏着什麽。有些人藏污納垢,險惡的叫人望而生畏。有些人卻牢牢記着多年前一點舉手之勞的恩惠,不遺餘力地回報好意。
仿佛有光的角落,就一定暗影叢生,叫人分不出真情與假意。
登基伊始的新帝有一系列事要做——要改年號,要分封功臣,要大赦天下。張景澈聽了一耳朵,明年為建胤元年——新帝壓抑許久的雄心和想往,從這個年號上可見一斑。
叫張景澈沒想到的是,原先的錦衣衛指揮使盧骧向新帝上了乞骸骨的折子,新帝準了,繼任的人選本該從兩位年資最長的錦衣衛中挑選,可這份差事偏偏落到張景澈頭上。
對旁人而言,這是莫大的榮寵,可是對一心只想抽身而出的張景澈來說,這就是個燙手山芋,接也不是,不接也不是。
從局外人的視角看,張景澈可謂一步登天,由從三品的錦衣衛同知一躍成為正三品的錦衣衛指揮使,看似只升了一級,權力和職責卻是天差地別。至少,錦衣衛指揮使統領南北鎮撫司,可以名正言順地監察群臣,京中大事小情皆要從他手中過,無形中抓住了許多人的命脈。即便是內閣首輔,也要對這個位子忌憚三分。
前提是,張景澈得有這個能耐,将錦衣衛牢牢抓在手裏。
接到旨意的當天,張景澈入宮謝恩,在宮門口撞見了正往外走的盧骧。張景澈站住腳步,主動躬身行禮,盧骧面無表情地看着他,半晌方道:“你如願以償了嗎?”
張景澈坦然道:“我從未觊觎錦衣衛指揮使的位子。”
盧骧斜睨了他一眼:“你是個聰明人,有膽識,也有能耐……但我得提醒你一句,你就是再能耐,也不能在天家面前玩心眼!”
張景澈神色漠然。
“你坐在這個位子上,就是天子的一把快刀、一條惡犬……你幾時見快刀和惡犬有過自己的意識?”盧骧冷冷道,“若是反咬一口,傷了主人,哪怕刀再快、犬再兇,也逃不過被厭棄的下場!”
張景澈別過眼,旁人還沒厭棄他,他眼底先閃過貨真價實的嫌惡。
他與盧骧擦肩而過,随着內官進入宮城,卻并非往勤政殿而去,而是兜了個圈,直奔慈寧宮去了。
如今新帝登基,皇後順理成章地入住慈寧宮,成了國朝太後。張景澈心中有數,待得進了殿,規規矩矩地大禮參拜:“微臣叩見太後。”
皇後……如今成了太後,頭戴九龍珠翠冠,穿着真紅大袖衣霞帔及紅羅長裙,端坐珠簾之後,自有一股母儀天下的風範。見了張景澈,她微微含笑,語氣比往日裏更溫和三分:“起來吧,身子剛好就要入宮謝恩,辛苦你了。”
張景澈垂首肅立,沒有應聲。
太後微覺尴尬,卻也沒見怪,越發溫和道:“這些年,你為皇兒盡的心、出的力,哀家都看在眼裏……那晚是委屈你了,不過你放心,你的功勞,哀家都看在眼裏,定不會慢待了你們兄妹。”
張景澈終于掀起眼簾,仿佛微風吹皺了靜水:“陛下榮登大寶,微臣算是償了當年的恩情,也兌現了對娘娘的承諾……”
太後聽出他言外之意,柳眉微微蹙起。
果然,就聽張景澈下一句道:“……如今大位已定,還請娘娘看在微臣這些年當牛做馬的份上,許臣攜小妹功成身退!”
太後坐直身,拿絹子摁了摁眼角,片刻後笑道:“你這人……真是與衆不同!旁人得了從龍之功,巴不得青雲直上、位極人臣,偏你将到了手的榮華富貴往外推。”
張景澈淡淡道:“微臣的斤兩,自己心裏有數,只配在臺面下攪弄風雲……如今新帝上位,正該跟光風霁月的君子人多接觸,如微臣這等陰險柔佞之人,實在不宜長伴君上身邊。”
“你這便是妄自菲薄了!”太後嘆了口氣,“新君雖然即位,朝中卻不是一潭死水,那些老臣被先帝壓制多年,好容易盼到新君上位,哪能不跳出來指手畫腳?哀家還是那句話,君上身邊要有君子人,也不能沒有陰險之輩,你且好好掌着錦衣衛,自然有你的前程。”
張景澈倏爾擡眼,精光稍縱即逝,那一瞬的鋒芒竟叫一國之母都心驚不已。
太後頓了頓,換了慈母面孔,憂心忡忡道:“我知你不情願……你這人,看着恭順,其實桀骜得很,不願在天子跟前做小伏低。只是新君不比先帝,是個念舊情的厚道人,心思又重,輕易不同人交心……他對你不一般,你若走了,他必定傷心難過得很。”
張景澈自嘲道:“娘娘就不怕微臣教唆壞了君上?”
太後笑道:“你的人品,哀家心裏有數,坊間流言都是些無稽之談,你不用放在心上,只管安心辦你的差事……”
張景澈沒說話,臉上喜怒難辨。
太後心念電轉,忽然道:“宮中諸事繁雜,新皇要坐穩江山,少不得你們這些肱骨之臣輔佐……好比東宮的張側妃,前日身子不适,傳來禦醫一瞧,竟是有了一個多月的身孕。”
張景澈剛養出的一點血色人眼可見地消退下去,失聲道:“什麽?”
“這幾個月,哀家冷眼瞧着,張側妃對皇兒情根頗深,如今有了孩子,也算能撫慰她一片癡心,”太後輕聲道,“哀家和皇帝商量過,稍後大封六宮,張側妃便是僅次于皇後的淑妃,如此,也算不枉費你兄妹這些年的勞心勞力。”
張景澈咬緊牙關,手指攥得骨節發白,不知過了多久,他終于低俯下身,将頭重重磕在冰冷的金磚地上:“臣……多謝太後恩典!”
從慈寧宮退出來時,張景澈罕見地沒繃住情緒,讓心頭陰郁流露在臉上。走出去大約一射之地,小內宦終于匆匆趕上,氣喘籲籲道:“張指揮使,陛下宣您觐見。”
張景澈冷冷睨了他一眼,小內宦無端挨了他一記冷鋒,不禁委屈莫名。
讓張景澈沒想到的是,勤政殿裏不止新帝一人,許謙和楊帆都在。或許是新皇即位、君臣名分已定的緣故,定邊侯收起了素日裏的桀骜不馴,眼觀鼻鼻觀心,看着恭順異常。
張景澈走進去時,許謙正和新帝說道:“如今天下定鼎,也該有些新氣象……好比自承平朝以來,各地的土地兼并之風越演越烈,好些世家大族強占民田,老百姓沒了賴以維生的生計,要麽淪為佃農,要麽落草為寇,長此以往,必定動搖國朝根基……”
劉彥昭冷不防一擡眼,見張景澈走了進來,忙沖許謙擺擺手,露出和煦的笑容:“明篁來了!”
張景澈叩首行禮,起身後束手站在一旁,乍一看竟和定邊侯的神氣如出一轍。劉彥昭不由失笑:“怎麽都不說話?遠舟,以往就數你話多,怎麽去了江南一趟,反而成了鋸嘴的葫蘆。”
楊帆不敢擡眼,唯恐張景澈的身影落入眼中,又牽動起好容易壓下去的心緒。他一時想着當日劉彥昭說的話,越琢磨越心驚膽戰,一時又憐惜張景澈無端背了“內寵”的污名,萬萬不忍心拿這般龌龊的心思揣度他。
此時聽劉彥昭開口,他才勉強笑道:“臣哪有?往日分明是子敬話多些……再者,臣不過是一介武夫,哪裏懂得這些?說了也是贻笑大方,倒不如安心當個鋸嘴葫蘆。”
劉彥昭的心思原也不在他身上,說笑了兩句就将他和許謙打發出去,轉而将張景澈攬到身前。張景澈腳步錯動,不露痕跡地閃到一邊,劉彥昭也沒見怪,低聲關切道:“方才可是母後傳召?說什麽了?”
張景澈淡淡道:“沒什麽……不過是說了兩句那晚的事,又叮囑臣盡力輔佐君上。”
劉彥昭松了口氣,笑道:“那就好……母後一向溫和,想來不會為難你。”
他背手端詳張景澈片刻,關切道:“馬上到七月了,雖然天熱,但你身子剛好,也別穿得太單薄……今兒個沒別的事,就在宮中用飯吧?朕回頭叫太醫來給你瞧瞧……”
他越說挨得越近,張景澈實在忍無可忍,後退兩步,和他拉開距離:“多謝皇上厚愛……只是臣還要去錦衣衛北鎮撫司,還請皇上容臣先行告退。”
劉彥昭看着驟然空下的臂彎,顯而易見地愣住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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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句話簡介:兩個人的故事,三個人的名字。
立意:橫濱這麽小,世界這麽大,該走出去看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