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1 拐帶
劉彥昭看不透張景澈的心思,若說他沒那個心思,偏偏甘願為自己赴湯蹈火、一力扛下明槍暗箭,若說他有那個心思……新帝幾番意圖親近,都被他尋借口躲了開,瞧張景澈的态度,不像欲擒故縱,倒仿佛撞見了洪水猛獸,巴不得避得遠遠的。
劉彥昭瞧見他這副做派就氣不打一處來,然而新帝是讀着聖人之言長大的,知道這事上不得臺面,更不好為此發作。氣悶之下,只得在宮裏漫步閑逛,不知不覺就走到偏殿。
劉彥昭登基不久,還未大封六宮,除了明媒正娶的太子妃位份已定,不日将遷入昭陽宮,其餘側妃一應擠在偏殿裏。劉彥昭沖守在殿外的小內宦擺了擺手,悄無聲息地走進去,就見張景素坐在羅漢榻上,手裏擺弄着針線活。
劉彥昭背手瞧了片刻,見那并非給新生嬰兒備的衣物,而是一雙靴子,看樣式是給成年男子穿的。靴面蒙着青緞,不飾花紋,想來不是給劉彥昭準備的。
劉彥昭不知想到什麽,眼神微沉,低低咳嗽兩聲。
張景素毫無防備,手上一哆嗦,長針刺入指尖,痛得驚呼一聲。劉彥昭疾步趕上,只見她春蔥似的指尖上沁出一點殷紅血珠,看着有些吓人。
劉彥昭回頭喝道:“來人,宣太醫!”
其實這傷并不打緊,等太醫趕到時,血已經止住。太醫左瞧右瞧,瞧不出哪裏需要診治,只得敷了些止血藥粉,又胡亂包紮一通。
張景素哭笑不得,忙道:“不用包紮,妾身……臣妾只是受了點小傷,明日就好了。”
劉彥昭沒吭聲,将她做了大半的靴子拿在手裏,翻來覆去地端詳片刻,只見鞋幫內側繡了一簇新竹,旁邊還有一個“澈”字。
劉彥昭胸口竄起一股無名火,臉上卻不動聲色:“這鞋子做得精致,想必是送人的吧?”
張景素為了趕制這雙鞋,已經熬了好幾宿,平時都是私底下背了人做,誰知這一天這麽趕巧,居然被劉彥昭撞了個正着。她支支吾吾半晌,終于在新帝的逼視下說了實話:“張同知……不是,是張指揮使生辰快到了,當年在家鄉時,臣妾沒少受他照拂,就想着……做雙鞋送給他。”
她不解釋還好,一番話越描越黑,也叫劉彥昭的臉色徹底沉下。
在禮教森嚴的大殷,女子的針線活極其矜貴,除了至親和情郎,等閑不能送人。張景澈和張景素雖是同鄉,但照張景素的說法,兩人并無親緣關系,只是一個生辰,就讓即将行冊封禮的淑妃娘娘親手做了雙鞋,該是何等的臉面?
劉彥昭心生疑惑,捧着小內宦送來的茶碗,不露痕跡地打量起張景素。他原也想過,張景澈和張景素名字如此相似,會不會真有血脈親緣?但是一來,他當初将張景澈帶回京城時,已經仔細查過,張景澈的老母和幼妹都死于淮南王父子之手,斷沒有其他親人。二來,張景素和張景澈眉眼迥異,雖說都是百中無一的相貌,卻沒半點相似之處,怎麽看怎麽不像親戚。
想到這裏,新帝臉色越發暗沉,擺手示意一幹宮人退下,這才斟酌着道:“你自從有了身孕,胃口就一直不太好,這兩日可還好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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張景素雖然懵懂,卻有種本能的直覺,眼看新帝臉色不佳,她不知哪裏做錯了,只能賠笑道:“勞皇上挂心,太後垂憐,給臣妾專門開了小廚房,臣妾這兩天胃口好多了。”
新帝淡淡“唔”了一聲,拿着那雙男靴看了片刻,手指越攥越緊:“朕知道你出身民間,未入宮前,難免有幾個放不下的人……可你既為宮妃,又懷了皇家血脈,自當以天家為重。過去的事,就別再惦記了!”
張景素驚了一跳,不知新帝這番話從何說起,一時竟怔住了,等她後知後覺地回過味來,劉彥昭已經撂下靴子,起身回了勤政殿。
從宮裏出來後,張景澈徑直去了錦衣衛北鎮撫司。新帝即位伊始,難免将朝堂清理一番,趕在這個人人自危的當口,就連錦衣衛也戰戰兢兢,不敢對張景澈這個空降的指揮使多說什麽。
不過,表面恭敬卻不耽誤陽奉陰違,比方說,兩名錦衣衛同知就奉上兩大摞卷宗,輕重緩急摻雜在一起,叫人理不出頭緒。
“盧指揮使走得匆忙,好些卷宗還沒來得及整理,請張指揮使見諒,”姓趙的同知皮笑肉不笑道,“張指揮使要得急,卑職無法,又恐漏了重要卷宗,只得一起抱來。”
張景澈伸手拂過卷文封面的積灰,淡淡一笑:“無妨,辛苦各位了。”
趙同知潦草地行了個禮,就要退下。
張景澈卻在這時叫住他:“趙同知,你我身為錦衣衛,皆是替天子辦事,若是得力能幹,天子自然願意養着咱們,可若辦事不利,天子手下的鷹犬多的是,大可換一條鋒利兇猛的……你是聰明人,應該懂我的意思吧?”
趙同知将這話放在腦子裏品了品,驀地肅整了神色,一言不發地退了出去。
新帝并非錦衣衛不可,張景澈也不是只有北鎮撫司一條情報線,他在浩如煙海的文卷中坐了一下午,待得應召而來的韓洵步入堂中時,新上任的錦衣衛指揮使正拿着一卷文書,一目十行地翻閱着。
“大人,這是您要的資料,”韓洵将一卷文書雙手奉上,“自國朝定鼎以來,土地兼并之風屢禁不止,但凡京中數得着的公卿王侯,都在其中摻了一腳……卑職只能挑出鬧得最兇的幾家給您過目。”
張景澈接過文書,随手翻了幾頁,眉心微微一跳:“沛國公?他也牽扯在裏面?”
“非但牽扯在裏面,鬧出的動靜還不小,”韓洵坦然道,“那是承平二十一年的事,當時大人還在北疆潛伏,所以不清楚……沛國公老家在齊魯一帶,其子歸鄉祭祖時,看上了一戶人家的田地,說是風水極好,百年後若能歸葬其中,必得家族昌盛、枝繁葉茂……”
張景澈輕嗤一聲:“無稽之談!”
韓洵沒敢接口,頓了片刻才道:“大人也知道,三水六水,統共一分田,田地乃是尋常百姓糊口的營生,哪有輕易賤賣的道理?兩邊談不攏,沛國公之子一怒之下,居然命人給那戶農家的兒子硬扣了個罪名,又用極賤的價格買下那塊地……”
張景澈眉心微動:“後來呢?”
“還能怎樣?”韓洵攤了攤手,“那戶農家沒了糊口的生計,光靠沛國公府給的一點銀錢夠幹什麽?那對老夫婦還想去官府喊冤,可誰會沒眼色到為了幾個升鬥小民,跟沛國公府對着幹?到最後,只能不了了之……”
張景澈臉色陰沉得厲害。
“沛國公……”他玩味着這三個字,“若我沒記錯,沛國公夫人只有一子一女,女兒和當今皇後前後腳嫁入東宮,這位大公子莫非就是……”
“就是他!”韓洵幹脆道,“這位大公子是沛國公唯一的嫡子,從小被沛國公夫人和太夫人當寶貝似的捧在手心裏,這麽多年下來,養出一副唯我獨尊的纨绔性子……就前幾天,國喪未過,他還跑去醉紅樓喝花酒,差點為了一個未梳攏的清倌人,跟永平侯世子大打出手。”
張景澈皺了皺眉,被這些世家公子的放蕩做派惡心得不行不行。
韓洵察言觀色,唯恐自家首領打抱不平,硬要橫插一杠,小心翼翼地勸解道:“沛國公雖不比定邊侯府握着兵權,卻也是傳承數代的簪纓世家,家中嫡女又嫁入宮城,不日大封六宮,一個正一品妃是跑不掉的……您剛入主錦衣衛,根基尚未紮穩,眼下實在不是和沛國公貿然對上的好時機。”
張景澈沉沒片刻,将文書卷成一摞:“我知道……只是早上聽許郎中提了一嘴,随便問問罷了。”
韓洵欲言又止地看了他一眼。
張景澈頭也不擡,猶如額頭長眼一般:“想說什麽就直說,你跟了我這麽久,有什麽好顧忌的?”
韓洵于是直言不諱:“首領,依卑職之見,您現在領着錦衣衛南北鎮撫司的差事,只管做好分內事……當初勤政殿前那場風波,有心人看在眼裏,也隐隐揣測到平王倒臺的緣由,您如今韬光養晦還來不及,哪有自找麻煩的道理?”
張景澈苦笑了笑。
他當然懂得韬光養晦,可許謙這番“土地兼并”的高談闊論是當着他的面說的,用意不言而喻。他有心收斂鋒芒,卻架不住旁人将麻煩往懷裏推。
更有甚者,張景澈坐在錦衣衛指揮使的位子上,就如一把出鞘長刀,只能往前,不能退後。吳太後幾次三番地敲打,無非是想告訴他,往前尚有生機,一旦起了明哲保身的念頭,便只有鳥盡弓藏一個下場。
“果然,當初就不該回京,還不如聽楊侯的勸,遠遠避開這個是非之地,”張景澈厭倦又漠然地想,“如今進退兩難,想走也走不掉……至少得等大封六宮之後,景素将孩子平安生下來,我才能放心離開。”
張景澈離開北鎮撫司時已是日薄西山,天邊燃燒着熊熊晚霞,偌大的帝都城浸泡在一泊血色中。張景澈走下石階,就見一個年輕男人在門口的石獅子旁來回踱步,他定睛細瞧,認出那人是定邊侯府的家将,仿佛是叫梁宜。
“梁将軍?”張指揮使方才還陰沉莫測的臉色略微緩和,主動迎上前,“你怎麽來了?可是楊侯有交代?”
梁宜一言難盡地看着他,往旁讓了一步,張景澈順着他的指點擡起頭,就見巷子裏停着一輛馬車。
張指揮使猶豫須臾,還是走過去,掀簾一瞧,就和百無聊賴的定邊侯看了個對眼。
“上車,”楊帆說,“帶你去個好地方。”
張景澈想了想,回頭吩咐了徐慎幾句,撩衣上了馬車,待得辘辘聲駛出小巷後才道:“侯爺怎麽親自來了?來就來了,還藏頭露尾,不知道的,以為你有多見不得人。”
他話音剛落就有些後悔,總覺得這話尖酸刻薄,聽着刺人。他本意只是想跟楊帆開個玩笑,并無挑事的意思,趕緊找補了一句:“當初勤政殿前……多得侯爺及時出手,還未來得及向您道謝,今日在此謝過。”
楊帆不愛聽他說這些官樣文章,然而他揣了一腔見不得人的心猿意馬,唯恐叫張景澈瞧出破綻,只得端着“光風霁月”的架子,正襟危坐道:“不用謝,咱們也算共患難過,總不能見死不救。今日在勤政殿就想問了,你傷勢可大好了?前些日子,本侯忙着給先帝守靈,也沒顧上探望……定邊侯府新得了一批老參,反正我也用不着,待會兒叫梁宜給你送去。”
張景澈聽到一個“參”字,不禁想起被韓洵壓着灌苦藥的日子,一時間汗毛倒立,忙不疊道:“不用……大夫說,我身子已然大好,人參吃多了反而過猶不及,現在用的都是溫補的方子。”
楊帆“哦”了一聲,揉揉鼻子,不說話了。
偌大的車廂突然安靜下來,耳邊充斥着路邊小販的叫賣聲。張景澈鬧不清定邊侯今日是唱哪一出,但他信得過楊帆,居然由着這少年侯爺擺布,直到馬車拐進偏僻小巷,周遭漸次沉寂下來,他才忍不住道:“這不是往侯府的路吧?侯爺到底要去哪?”
楊帆撇了撇嘴:“連去哪都不問清楚,就上了我的車?你就不怕我存了壞心眼,将你綁去醉紅樓?”
張景澈發現自己沒法跟這貨好好說話,姓楊的一天三句正經話份額用光後,但凡開口就是讨打:“綁去醉紅樓?成啊……卑職也想看看,哪家花樓的老鸨膽子這麽大,連錦衣衛指揮使也敢收!”
楊帆嘴上欠揍,目光卻筆直地望向前方,硬是拗出一個“正人君子”的造型——好像這樣就能掩飾住自己那腔不足為外人道的旖旎心思。
“……這巷子僻靜,平時少有人來,我在這裏有一座別院,”少頃,楊帆欲蓋彌彰地解釋道,“你大難不死,又升了錦衣衛指揮使,我還沒正經道賀過,今日就當擺酒壓驚了。”
說到酒,張景澈突然想起一事:“對了,我家院子的梨樹根下埋了壇上好的竹葉青,還是我去北疆那一年埋的……我那天挖了出來,本想分給侯爺一半,誰知事情太多,竟然渾忘了。”
楊帆愣了下:“你……要送酒給我?”
張景澈笑了笑,眉目間的陰郁被短暫驅散:“就當多謝侯爺屢次三番的相救之恩。”
他本就生得面如冠玉,如今粲顏一笑,眉眼堪稱秾麗,壓住了醉紅樓的姹紫嫣紅。楊帆盯着他怔怔半晌,心頭鬼使神差地冒出一個念頭。
“去他的君臣有別,去他的下流龌龊,老子沒殺人也沒放火,不就是看上一個男人嗎?”定邊侯咬牙切齒地想,“看上了就看上了,不試試怎麽知道不成?說不定……”
說不定就成了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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