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2 師兄
楊帆是武将出身,又随老定邊侯在西北邊陲打滾多年,對吃穿住行并不如何講究,難得置辦一套別院,也是大氣疏闊,除了庭院裏的幾叢海棠和梅花,再無半點富貴人家應有的氣象。
張景澈卻很喜歡,特意尋了南窗坐下,窗口正對一株古槐,枝杈垂落累累白花,幽甜香氣浮動滿室。
“……其實早上見着你時我就想說,錦衣衛指揮使是肥差,卻并不好坐,”楊帆屏退家将,親自給張景澈斟了杯熱茶,毫無過渡地直奔主題,“你一介布衣、根基淺薄,卻得東宮青眼,本就招人忌憚,如今更是搖身一變,将最要命的刑獄部門握在手裏,恐怕滿朝清流正眼巴巴地盯着你,迫不及待的想從你身上抓住把柄,然後群起而攻之。”
楊帆能想到的,張景澈當然不會疏漏,非但如此,他想的比楊帆還要更深一層:從慈寧宮中的那番對話看,這個職位應該是吳太後授意新帝塞給他的,一來為了施恩,二來,張景澈在朝中毫無根基,想要站穩腳跟,就必須牢牢抱住新帝這棵大樹。
一石二鳥。
楊帆喝了口酒,一雙眼睛牢牢盯着張景澈:“你現在是被架在火上烤,想過如何抽身嗎?”
張景澈連譏帶諷地勾起嘴角:“我倒是想抽身,可惜有人不答應。”
楊帆想起蘇州城外,那姓嚴的幽雲衛統領自稱奉了昭陽宮鈞旨,要将張景澈押回京中,心裏隐隐有了數。
“這也難怪,”他委婉道,“當今即位伊始,朝中一直不太平,他想盡快抓過朝政,自然要人盡其用……等過上一兩年就好了。”
張景澈笑了笑,不置可否地拎起酒壺:“對了,許郎中今早提到土地兼并之風,是怎麽回事?”
楊帆嘆了口氣,從他手裏奪過酒壺,放在暖爐上重新熱過:“還不是這些年稅收不豐,國庫的銀子總是存不下來,眼看年初發了桃花汛,朝廷想撥銀赈災都周轉不開……尋根究底,還是這些年世家豪族強占民田之風越演越烈,稅收逐年減少,各地官府只能巧立名目,百般加稅,最終苦的還是底下的流民百姓!”
張景澈想起韓洵在北鎮撫司說的話,不吭氣了。
他是過來人,自然明白“土地兼并之風”是歷朝歷代繞不開的關卡,世家大肆搜刮良田沃土,老百姓沒了糊口生計,要麽淪為佃戶,要麽流落他鄉,久而久之,朝廷收到的稅銀越來越少,百姓背負的稅賦也越發沉重……直到王朝不堪重負,被揭竿而起的農民推翻,開始下一輪無解的死循環。
可知道是一回事,身在局中又是另一回事,張景澈自忖冷心冷肺,可要他眼睜睜看着世家作威作福、百姓流離失所,還是有些強人所難。
他正沉吟不決,忽覺唇上微濕,卻是楊帆拿筷尖蘸了點熱酒,點在他唇瓣上。
“想那麽多幹嘛?”楊帆的說辭竟與韓洵出奇的一致,“我知道你人美心善,可你眼下自保尚且不暇,哪顧得了那麽多?要我說,你只管幹好自己分內的差事,等過上一兩年,朝局穩當了,就想個法子抽身遠遁……以你的能耐,去哪吃不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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張景澈當了半輩子的“柔佞奸邪”,冷不防被“人美心善”四個字砸在頭上,有些哭笑不得。
他明知楊帆的說法一廂情願,聽他滿心為自己打算,心裏終歸是領情的:“那都是往後的事,先把眼前的爛攤子應付過去再說……”
他舉筷夾菜,忽然發現送上來的都是地道的江南菜式,瞧着色色精致,顯然是出自江南名廚的手筆。酒亦是江南名釀三白酒,入口醇厚清純、香甜可口。
張景澈沒來由心生異樣,總覺得定邊侯準備得太充分了些,簡直透出幾分“貼心”的意味。
偏偏楊帆毫無異狀,大大方方給他夾了塊蜜汁火方:“為着這幾道江南菜,本侯特意從春華臺請了廚子,你且嘗嘗,可還正宗?”
張景澈見他神色坦然,便理所當然地認為是自己想多了,失笑搖了搖頭,心說:真是一朝被蛇咬、十年怕草繩……自己晉身不正,看誰都帶了居心叵測的疑影,險些辜負了人家一番好意。
他倆由南而北走過一遭,雖說各自懷了見不得人的鬼胎,情誼卻是實打實地結下了。張景澈難得敞開心扉一回,不知不覺喝多了,腦子還算清醒,眼神卻有些迷離,說話也開始口無遮攔。
楊帆托腮瞧他,越看越覺得顏色秾麗,直如一副濃墨重彩的美人圖……那美人卻是活的,眼角含着潋滟柔波,舉手投足盡顯風流。
楊帆難得瞧見不設防的張景澈,存心逗他多說幾句話:“你說朝廷施行的國策不對?那你說說,要怎樣才能讓國庫的銀子充盈起來?”
張景澈轉動筷子,在酒杯上輕輕一敲:“士農工商……世人皆以為商道是末流,卻不知要富國強兵,非商道莫屬。”
這說法聽着新鮮,楊帆來了興致:“怎麽說?”
張景澈用手指蘸了酒水,在桌上畫了棵樹:“若将國朝比作樹,士為高高在上的枝葉,農為立身之本的根基,至于商道,則可看作血脈筋絡,為這棵大樹源源不斷地提供養分。若無商道,銀子就是死的,放在庫房只有落灰的份,可若有商道疏通,銀子就能活份起來,利滾利、利生利,經年日久,何愁國庫不豐?”
楊帆眉頭深皺,将這番話仔細思量幾番:“依你說,怎樣才能讓銀子活份起來?”
張景澈夾了一塊鳜魚,耐心十足地挑去細刺:“法子多得很……好比咱們中原的絲綢,大戶人家司空見慣,不足為奇,海外之地的胡商們卻稀罕得很。若是朝廷舍得開海禁,效仿□□年間,遣船遠下南洋,與海外諸國互通有無,或是打開西北門戶,開辦互市,與西域諸國通商往來,一來可以收取稅賦、豐盈國庫,二來能派遣商隊深入西域,探聽鄰邦動靜,可謂有百利而無一害……”
楊帆越聽眼睛瞪得越大,他早知這人離經叛道,卻萬萬沒想到張景澈膽子如此之大,連“開海禁”與“辦互市”都說得出口。
大殷立國百年,朝堂諸公未必不知道海運與互市的油水有多豐厚,只是自聖祖朝以來,東瀛島國異動頻頻,西域的回纥也在大殷與北勒之間首鼠兩端,聖祖武烈帝為保安寧,幹脆閉關鎖國,不僅封了北邊的互市,更嚴禁商船入海。
縱然是內閣首輔,也輕易不敢冒着“違背祖訓”的風險,說出“開海禁”這種話。
“這話你跟我說說就算了,出去之後,不要和人提起只言片語,”楊帆皺眉道,“朝廷窮得底朝天,別說派遣船隊南下,想造海船都難。至于開互市……北勒表面上消停了,暗地裏卻跟回纥眉來眼去,萬一被回纥探子混進互市,趁機放一把火,誰也擔不起幹系。”
張景澈将大半條糖醋鳜魚送進肚子裏,心滿意足地打了個飽嗝:“風險越大,利潤越高,想要坐在家裏收銀子,哪有這麽好的事?炒股還要傾家蕩産呢……”
楊帆一愣:“什麽?”
張景澈發覺自己說漏了嘴,連忙往回找補:“沒什麽……回纥若真有心興風作浪,防是防不住的,倒不如請君入甕,好歹能占據主動。似當今朝廷這般,動不動就‘以仁德教化四鄰’,看似占據大義,其實是将主動權拱手送人,焉能不事事挨打?”
楊帆一開始覺得這人離經叛道、膽大包天,聽到後來,卻覺得他字字句句說到自己心坎裏,恨不能拍案叫好。
頭一次,定邊侯升起不期然的遺憾,心說:他怎麽就遇到劉安那對禽獸父子,斷送了科舉入仕的路子?
倘若他能正經科舉,進士及第,乃至考中庶吉士、進入翰林院都不是什麽難事,再過十數年,說不定真能位極人臣,将這方破爛山河收拾出個樣子來。
而不是如眼下這般,将自己樹成一個萬箭穿心的靶子,每日戰戰兢兢、動辄得咎,只能窩在小小的偏院裏,借着酒後醉意,将胸中不得施展的抱負傾吐出來。
楊帆眼簾微垂,将杯中物一飲而盡。
當晚喝到最後,反而是定邊侯先喝大了,他趴在桌上,一條支楞腮幫的胳膊左搖右晃,晃着晃着就不大對勁,慢慢失了平衡,往張景澈那邊倒去。
張指揮使眼疾手快,在定邊侯徹底栽倒之前将他接了個正着。
張景澈有心喚家将進來收拾殘局,然而侯府家将不知是偷着躲懶,還是得了楊帆吩咐,硬是沒人應聲。張景澈百般無奈,只得吃力的将高自己半個頭的定邊侯扶起,連拖帶抱的弄到羅漢榻上。
他正準備喚人打水來,那醉鬼侯爺忽然伸出爪子,死死拽住張景澈衣袖,沖他龇出一口大白牙。
張景澈難得見定邊侯喝醉,只覺得這小子人事不省時,倒比平時多了幾分可愛,一時起了逗弄之心,膽大包天地拍了拍他的臉:“侯爺,醉了嗎?”
楊帆搖搖頭,義正言辭:“沒醉,醒着呢。”
張景澈伸出手,在他眼前搖了搖:“這是幾?”
楊帆抓着他手腕,拉到眼前仔細端詳了下,好半天才不确定地說道:“……二?”
張景澈無奈扶額,确認這人是喝多了,不然幹不出這麽二的事。
“侯爺還說替我壓驚,結果自己反倒先喝醉了,”張景澈失笑搖頭,扯過褥子給他蓋好,“你且放手,我讓家将進來收拾一下。”
楊帆掐頭去尾,只聽見“放手”兩個字,神色倏爾變了,原地翻了個身,就跟守財奴護着傳家寶似的,将那只手牢牢攥在懷裏。
張景澈:“……”
怎麽還借酒發起瘋來?
“侯爺這酒量可真不怎麽樣,”他啼笑皆非地說道,“卑職下回再不敢陪你喝酒了,這麽大的爛攤子,我可收拾不了。”
“你不陪我……嗝,能陪誰?”楊帆大着舌頭道,“這偌大的京城,除了本侯高風亮節,還有誰敢陪你張指揮使喝酒?”
張景澈輕嗤一哂,不置可否。
楊帆拽着他不撒手,閉着眼哼哼唧唧道:“我有時想起來……真他娘的後悔!”
張景澈覺得有意思,拽着他發梢搖了搖:“後悔什麽?”
楊帆一本正經道:“你說我要早生十年……不,五年就行!我要是早生五年該多好!”
張景澈好奇道:“為什麽想早生五年?現在也沒耽誤你承襲爵位,建功立業啊?”
楊帆閉目喃喃道:“我要是早生五年,早點承爵……就能帶人沖進淮南王府,把你搶出來!”
張景澈突然怔住。
“然後……嗝,你就能安心走科舉、考功名,來日入朝為官,誰也不敢看不起你,你就能放心大膽地施展抱負,将這個烏煙瘴氣的朝廷整饬幹淨!”
張景澈喝了不少,看着清明,其實是強撐一線理智。然而楊帆這話猶如驚雷罩頂,他打了個激靈靈的寒噤,愣是清醒了。
張景澈背着“佞幸”的名聲,原以為這輩子最好的下場無外乎是像楊帆設想的那樣——尋個機會功成身退,自此遠離廟堂,不問朝中争鬥。
身在泥潭、手染鮮血,本不指望能得善終,所謂的志向與抱負只能随着這身破爛皮囊一同葬了。但他萬萬沒想到,這世上還有人懂他的抱負,還願意相信,扒開他胸口裏的狼心狗肺,骨子裏流着的依然是一腔忠義熱血。
有那麽一瞬間,張景澈屏住呼吸,還以為自己喝醉了……若非夢中,他如何敢奢想,這世上還有人能懂他、信他?
直到覺得視線模糊,伸手摸了把,指尖蹭到一點冰涼的濕潤。
放下驚天大雷的定邊侯管殺不管埋,直挺挺地躺在羅漢榻上,看着像是睡着了。張景澈回過神,扯過被褥蓋在他身上,正要起身,那醉鬼忽然迅雷不及掩耳地撈住他衣袖,往懷裏一帶——
張景澈本就頭重腳輕,這一下猝不及防,直接趴倒在榻上。
他倒沒覺得疼,因為定邊侯在底下做了緩沖,張景澈摔在楊帆懷裏,被那醉鬼撈了個正着。楊帆順勢翻了個身,八爪魚似的手腳并用,将張景澈扣在懷裏,腦袋湊到跟前,在他頸窩處蹭了蹭。
張景澈摔得頭暈眼花,回過神時,身上已經多了一只定邊侯。他還沉浸在方才的動容中,沒舍得跟楊帆發火,伸手推了推定邊侯,溫聲道:“遠舟,松手,我去給你倒杯茶。”
楊帆閉上眼睛裝死。
張景澈只得摸出折扇,在他手肘麻筋處一敲。楊帆半邊胳膊登時麻了,依然不肯撒手,哼哼唧唧道:“別走……”
張景澈糾纏在床笫間,不知是氣是笑。他只當楊帆醉得不省人事,将自己當成哪位紅顏知己,勉強掙出一只手,捏住他下巴沒好氣地問道:“渾叫什麽?知道我是誰嗎?”
楊帆把人往懷裏帶了帶,含混不清地嗚咽道:“師兄……”
張景澈不由愣了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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