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3 難題

楊帆醒來時,窗外已經天色大亮。

他在羅漢榻上翻了個身,下意識伸長胳膊……卻撈了個空。定邊侯一個激靈,猛地翻身坐起,卻見半邊床榻空蕩蕩的,被衾早已冷透,仿佛從沒人來過。

楊帆睜着惺忪的眼,在榻上呆坐半晌,前一晚的記憶後知後覺地倒騰回籠。他悚然一震,趕緊翻身下床,就聽一聲脆響,什麽東西被他帶到地上。

楊帆彎腰撿起,只見那是一把竹骨折扇,扇面上繪了天高雲淡、萬頃松壑,竹骨被人反複把玩,泛着瑩潤的包漿,正是張景澈從不離身的物件。

楊帆:“……”

就在這時,外頭傳來敲門聲,定邊侯捧着針紮似的腦袋,有氣無力道:“進來。”

只聽“咿呀”一聲,梁宜走了進來,手裏端着一碗熱騰騰的湯藥:“侯爺,您醒了?怎樣,頭還疼嗎?”

楊帆不止頭疼,太陽穴也突突亂跳,看什麽都帶着重影,半死不活道:“張指揮使呢?”

梁宜:“天不亮就起身了,說是北鎮撫司有公務要辦,得先走一步……他臨走前特意吩咐了,說您昨晚喝多了,讓我們備好醒酒湯。”

楊帆一副沉到底的心肝像是被誰渡入一口活氣,陡然活份起來。他擡起頭,半是期待半是忐忑地問道:“你瞧着……張指揮使臨走時,情緒如何?是火冒三丈,還是陰沉沉的,像是要殺人?”

梁宜皺眉回想片刻,搖了搖頭:“都不是……張指揮使走得匆忙,看神色倒還好,沒有發怒的跡象,只是不怎麽拿正眼瞧人。”

他頓了頓,突然想到某種可能性,倏爾瞪大眼:“侯爺,該不會是你昨晚喝多了……”

楊帆登時懸緊了心,唯恐被梁宜瞧出什麽端倪。

就聽梁宜下一句道:“……大半夜撒酒瘋,拿張指揮使當人肉沙包,揍了人家一頓吧?”

楊帆懸起的心重重拍回胸口,心說:浪費老子感情!

不過,從梁宜這番話裏,定邊侯總算确定了一點——對昨晚那場烏龍,張景澈并沒太往心裏去,至少沒在意到火冒三丈、喊打喊殺的地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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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姓張的小子看着冷心冷肺,對我倒不算太無情,”定邊侯得了便宜還賣乖,蹬鼻子上臉地想,“我想的那事……說不定真能成!”

張景澈确實沒往心裏去,雖然被定邊侯拉着共枕一榻有些尴尬,還被迫灌了一耳朵醉話、胡話,但他并沒覺得受到冒犯,更不打算抽刀子砍人。

可能是因為定邊侯實打實地喝醉了,張指揮使不願跟個醉鬼一般見識。

也可能是因為……他從楊帆含混不清的呓語中聽出了小心翼翼的看重和珍視。

這終究只是一點小插曲,雖然叫張指揮使輾轉難眠了數日,很快也就淡忘了,因為宮中的消息接踵傳來——新帝和太後終于拟定了大封六宮的位份,除了太子妃簡氏是板上釘釘的皇後,更冊封了兩位正一品妃,一位是賢妃許氏,一位是淑妃張氏。

後宮正一品妃共有四位,分別是貴淑賢德,許氏是沛國公嫡女,居此高位無可厚非,但張氏原是太後身邊的女官,出身寒微,更無母族扶持。縱然看在慈寧宮的面子上格外擡舉,居正一品妃位,甚至穩壓沛國公嫡女一頭,也有些說不過去。

然而六宮位份是新帝與太後一起商議的,旁人再不滿也不敢置喙,一時間,賢妃居住的椒蘭殿與淑妃居住的長春殿趨奉如雲,來往皆是道賀宮人。

兩位正一品妃的表現也十分耐人尋味:淑妃借口有身孕,平日裏深居簡出,往來應酬借由太後賜下的宮女打發了。賢妃卻是來者不拒,面上笑臉迎人,待到夜深人靜,關了殿門,她拂袖掃過案上,将新賜下的一套甜白茶具打翻在地。

價值連城的甜白釉摔得粉粉碎,偌大的殿閣中,只聽見賢妃粗重的喘息聲。

“不過是個卑賤的宮女,仗着早幾日嫁入東宮,又懷了身孕,竟敢爬到本宮頭上,”賢妃咬牙切齒,“好……好得很!”

服侍在側的女官內宦大氣不敢喘一口,泥胎木塑似的立在原地。

這時候,終歸是陪嫁入宮的心腹侍女膽子大些,斟了熱茶送到賢妃手中:“娘娘別生氣,聽說聖上對淑妃也是平平……她不過是仗着太後寵愛和肚子裏的那塊肉暫且得意罷了,怎及得上您,身後有沛國公府作為依靠?”

賢妃喝了兩口茶潤潤喉嚨,面上怒色稍作緩解:“這個淑妃也是……看似風中浮萍、無依無靠,偏生交了好運,先是得了太後恩典,嫁入東宮,成了頭一位的側妃,這回大封六宮,又占了便宜——你說,除了太後青眼,她是不是還有些旁人不知道的倚仗?”

心腹侍女沖兩邊看了看,賢妃會意,擺手屏退服侍在側的宮人。心腹侍女這才壓低聲道:“聽說這張淑妃是太後從民間挑上來的,父母親人一概俱無,就是……”

賢妃睨了她一眼,丹鳳眼斜挑出淩厲的意味:“就是什麽?”

心腹侍女嗫嚅道:“聽說淑妃和錦衣衛的張大人是同鄉,少時曾比鄰而居,頗有些交情。之前,張大人過生辰,淑妃還特意做了一雙新鞋道賀……”

她話沒說完,賢妃心裏一動,突然道:“錦衣衛的張大人?可是那新上任的錦衣衛指揮使?”

心腹侍女應了聲:“正是”。

賢妃留着寸許長的指甲,在紫檀桌面上劃過,發出“喀拉喀拉”的聲響:“本宮記得,那指揮使和賢妃一個姓,名字也取的相似,該不會……是拐着彎的親戚吧?”

心腹侍女遲疑道:“這……奴婢就不清楚了。”

賢妃仔細回想片刻,依稀記得還是東宮側妃時,有幾回遠遠瞥過一眼,瞧見幕僚中夾着一道長身玉立的身影,只是半邊側臉,已經豔麗無方,叫六宮粉黛黯然失色。

她心頭“咯噔”一跳:“本宮依稀記得,那張指揮使生得極好,聖上……似乎也對他極為寵信?”

侍女吓了一跳,忙不疊去捂她的嘴:“娘娘,這話也是能渾說的?若被有心人聽到,輾轉告到聖上面前,您怕是要吃不了兜着走!”

賢妃于是住了口,暗自琢磨片刻,越想越不放心:“不對……自古以來,天家最忌諱後宮與前朝暗中勾結,淑妃怎會如此狂悖,明目張膽的給外臣送自己的針線活?這兩人一定不止同鄉那麽簡單……你給父親和兄長傳個話,務必查個明白!”

侍女應了聲,起身轉出簾子。

後宮的暗潮洶湧并沒驚動勤政殿裏的新帝,他于女色一道本就不上心,又是剛即位,千頭萬緒擺在跟前,有時忙起來,十天半個月不進後宮也正常。偶爾去一回,不過只是在皇後宮裏坐坐,或是探望身懷六甲的淑妃。

淑妃縱然出身不高,這一胎終究是新帝登基後的第一個孩子,吳太後着緊得很,奇珍補品流水樣的送入長春殿,又命欽天監算了一卦,得出的結果是天象祥和,主後宮女子福氣綿澤、懷有大貴之胎。

吳太後喜出望外,帶着宮人翻箱倒櫃半晌,尋到自己當年的陪嫁——一枚麒麟送子的赤金長命鎖,命人送入長春殿,以示恩寵。

消息傳到椒蘭殿,裏頭又傳出推金山、倒玉柱似的動靜,守在殿外的內宦宮人習以為常,眼觀鼻鼻觀心,大氣不敢出一口。

勤政殿中的新帝卻比賢妃還要煩躁三分,他即位伊始,千頭萬緒彙總到手上,種種煩難一言以蔽之,無非兩個字:沒錢!

“……自先帝朝以來,國庫就是入不敷出,去年翻修三大殿用了二十萬兩,調遣禁軍和禦林軍又用了三十四萬兩,年初江南遭災,撥付的赈濟銀子還是從京城官員俸祿中擠出來的,委實沒有餘糧。”

新任戶部尚書名叫郭琛,正是那位受冤下獄的戶部右給事中。前任戶部尚書是平王一手提拔的,被新帝尋了個錯處,貶出京城,換上了這位憂國憂民的給事中大人。

郭琛本以為下了诏獄必死無疑,誰知非但全須全尾地出來了,還得新帝器重,執掌了朝中第一要緊的戶部,感恩戴德自不必提。他暗下決心,要為新帝盡忠,要在新朝做出一番事業來,不過短短數日,已将國庫情況摸得一清二楚,此時侃侃而談,無一不切中要害。

劉彥昭皺緊眉頭:“雖說今年發了桃花汛,可前些年,國朝也算風調雨順,好些地方還報了糧食豐收……怎的就到了這步田地?”

郭琛嘆了口氣:“陛下有所不知,自前朝以來,京中世家便将國庫當成自家錢袋子——好比翻修三大殿,原本要不了那麽多花銷,可管着這差事的是工部左侍郎周轍,一進一出,不知揩走多少油水,肥的還不是自家腰包?”

許謙聽着不對,忙沖郭琛使了個眼色:“郭大人,慎言!”

郭琛一愣,眼看劉彥昭臉色不好,這才後知後覺地想起,工部左侍郎周轍乃是沛國公周懋的嫡子,也是宮中賢妃的同母兄長,較真論起來,算是新帝的大舅子。

他忙跪地叩首,一疊聲地請罪道:“臣失言,請陛下降罪!”

劉彥昭沉默片刻,彎腰扶起郭琛,在他肩上意味深長地拍了拍:“郭卿一片赤誠,朕焉有不知之理?只是朕登基不久,政務才剛上手,許多事還需仰仗京中世家,一時半會兒不能撕破臉……”

郭琛雖然耿直,卻并非不曉世事,在诏獄這段日子,更是将人情冷暖嘗了個遍。眼看新帝側臉繃得死緊,所有的憤懑與不甘都化在冰冷的眼神裏。

他突然對新帝的悲憤與無奈感同身受,低低嘆了口氣:“是臣說錯了話……皇上,您也不容易。”

劉彥昭将戶部呈上的奏疏又看了一遍,問道:“去歲年景不錯,報上豐收的州府也不少,怎的稅銀卻比前兩年還少些?”

這話說來更是一肚子血淚,郭琛未曾開口,先重重嘆了口氣。

連許謙也收起笑意,眉頭深深鎖緊:“陛下有所不知,如今土地兼并之風盛行,好些民田沃土都被世家豪族巧取強奪,老百姓沒了生計,只能流離失所,或是成了鄉紳大族的佃戶,至于那些被奪走的民田……自然不會歸入繳納稅銀的範疇。”

劉彥昭越聽越怒:“真是豈有此理!”

他再也按捺不住,背手在殿內踱了幾圈,怒道:“朕這就命人清查各地被侵吞的民田,重新丈量田地、稽查人口,斷不會給豪強鄉紳可趁之機!”

許謙和郭琛對視一眼,不約而同地面露苦笑。

“只怕沒那麽容易,”許謙嘆道,“這些豪強鄉紳或多或少,都和京中有所關聯,世家之間彼此聯姻,靠着姻親故舊,已經結成一張盤根錯節的網,牽一發則動全身……陛下剛登基,許多事不甚了了,勉強查下去,只會适得其反。”

劉彥昭端起茶碗潤了潤喉嚨,眉宇間壓着風雨欲來。

“再者,就算收回田地又怎樣?”許謙續道,“侵吞民田的并非一家一族,就算您追回部分民田,待到事态平息,他們沒了忌憚,照樣故态複萌。”

劉彥昭張口欲言,忽又閉上嘴,只見他身邊的小內宦月照端着茶盤步入殿中,躬身畢恭畢敬道:“啓禀陛下,錦衣衛指揮使張景澈張大人求見。”

劉彥昭斂了怒容,換上和藹可親的口吻:“快宣!”

月照将撤了殘茶,如來時一般悄無聲息地退出去,片刻後,張景澈疾步而入,伏地行禮:“臣張景澈,叩見陛下。”

劉彥昭命他免了禮,擡眼一瞧,只見張景澈腰間佩刀,穿一身大紅蟒服,襯得面如冠玉、眼含冰雪,天下十分顏色,倒被他獨占七分。

張景澈垂着眼,對新帝意味深長的打量無動于衷,俯身奉上一卷公文:“陛下,這是自前朝以來,各地侵吞民田、兼并土地的相關卷宗,臣已整理出條目,請您過目。”

劉彥昭接過卷宗,順手遞給郭琛。許謙和張景澈是見慣的,就連郭尚書也對這位新上位的錦衣衛指揮使頗有好感——他心知肚明,自己能從诏獄中撿回一條命,還得了新帝青眼、扶搖直上,眼前之人是出了大力的。此際心念微動,忽然道:“陛下,侵吞民田一案牽扯到刑獄鞫谳,您不妨問問張指揮使,看他有什麽說道?”

張景澈一愣,見所有人的目光都集中在自己身上,不禁丈二和尚摸不着頭腦:“什麽侵吞民田案?”

郭琛于是将來龍去脈簡單說了一遍,又道:“如今國庫不豐、民生凋敝,各地豪強吞并民田,肥了自家腰包,卻害了天下百姓……張指揮使心思靈活,可有解決的法子?”

張景澈低垂眼簾,心說:這跟我有什麽幹系?

然而他不便當着新帝和兩位重臣的面口無遮攔,沉吟須臾方道:“吞并民田乃是多年沉疴,非一朝一夕能根除的,陛下顧念民生是好事,行事卻不能操之過急,徐徐圖之,細水才能長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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