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4 私情

張景澈話說得沒錯,認真追究,卻是說了一堆正确的“廢話”。

誰都知道吞并民田是多年沉疴,誰都知道冰凍三尺非一日之寒,治理頑疾不能一蹴而就,可如何圖之、如何長流,他卻只字未提。

并不是張景澈故意敷衍,實在是他在“撈過界”上吃了太多虧——為了替東宮分憂,他連挨兩頓廷杖,差點将小命搭進去,傻子也該學聰明了。

不在其位不謀其政,老祖宗的話終歸是有道理的。

劉彥昭等了一會兒,沒等到下文,擡頭去瞧張景澈,只見他眼神游離,看着有些魂不守舍,心思不知飛到什麽地方去,不由有些不悅:“說話說一半的毛病從哪學的?在江南野了幾個月,人回來了,心還在外頭!怎麽圖之、怎麽根除,說清楚了!”

張景澈垂下眼,淡淡道:“陛下,微臣掌着錦衣衛,成日裏淨跟些奸邪小人打交道……朝中自有憂國憂民的君子人,您還是多問問他們的意思吧。”

他話說得委婉,然而在場都是聰明人,如何聽不出他的推脫之意?劉彥昭眉心倏跳,眼底漫上貨真價實的不悅,許謙打了個突,忙打圓場道:“郭大人問得倉促,張指揮使事先沒準備,一時半會兒還沒反應過來……不如容他回去想想,等想到法子了,再向陛下禀報不遲。”

劉彥昭瞧着張景澈,那人似是沒意識到自己剛剛掃了九五至尊的面子,若無其事地垂着視線,看似畢恭畢敬,實則透着拒人于千裏之外的疏離。

新帝胸口一窒,只覺得這人下了趟江南,心思野得沒了邊,連劉彥昭這個九五至尊都拿不準他在想什麽,越發騰起一股捉摸不透的煩躁感,沒好氣地擺擺手道:“行了,下去吧!”

張景澈行了禮,不慌不忙地退出殿外。

他本待原路出宮,走到一半時,忽聽身後有人喚他。張景澈站住腳,回頭望去,只見郭琛快步趕上,上氣不接下氣道:“張指揮使……你走得好快。”

張景澈回頭張望,沒發現盯梢的眼線,這才道:“郭大人有事嗎?”

郭琛好不容易喘勻了氣,正色道:“當日在诏獄,多得指揮使相救,在下一直銘記于心……聽聞為了江南百姓的冤屈,指揮使親入礦場、尋得罪證,這份心懷家國的胸襟,着實令人佩服。”

張景澈笑了笑:“郭大人特意追上我,應該不只為了說這些吧?”

郭琛頓了頓,壓低聲氣:“世家吞并民田一事,指揮使當真無法可想?”

張景澈有些無奈:“郭大人可曾聽說,不在其位,不謀其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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郭琛微微一愣。

“錦衣衛為天子親軍,掌着監察百官、刑獄鞫谳的差事,已經足夠打眼,”張景澈低聲道,“如今還要往國計民生上插手……是嫌死得不夠快嗎?”

郭尚書是讀着聖人之言長大的,腦子裏塞滿了“為生民立命”,反倒忘了這一茬。如今被張景澈一語點醒,他怔了片刻才道:“張指揮使所言有理,确實是我強人所難了……只是不除頑疾,受苦的終究是黎民百姓,想到江南一帶流民遍野的慘狀,我這心裏……”

他話音驟頓,眼圈驀地紅了。

張景澈察言觀色,知道他是真的心痛,不由暗自喟嘆:如今風雨飄搖、江山倥偬,屍位素餐之輩比比皆是……之所以能勉力維系,無非是滿朝朽木糞牆之中,還有那麽幾根擎天立柱,撐住了這方千瘡百孔的山河。

他默然良久,再開口時,語氣低沉了幾分:“此事除了徹查,沒別的法子……可皇上登基不久,眼下并不是跟世家翻臉的好時機,只能暫且忍耐。等過上一兩年,先設法分化各大世家,再逐個擊破,或許還有挽回的餘地。”

郭琛愁眉頓足:“咱們能等,老百姓卻等不了,再過一兩年……嘿,只怕底下的流民黔首又要泛濫成災。”

他一邊說,一邊搖頭嘆息,佝偻着腰背走遠了。

接下來的數日,張景澈照常當差,仿佛勤政殿裏的風波從未發生過,所有一切皆如往昔……除了張家小院突然多出個蹭飯的定邊侯。

那晚的烏龍之後,張景澈連着幾日沒見過楊帆,本以為時間久了,這事也就過去了,誰知那姓楊的不知哪根筋沒搭對,絲毫不領會張指揮使的一番苦心,反而見天往張家跑。

這一日掌燈後,張景澈獨自坐在書房裏,忽聽窗外傳來三記叩響,緊接着,有人穿窗而入,腳步輕巧地落在地上。

張景澈不用看都知道,是某位不速之客上門打秋風來了。

他頭也不擡,微微嘆了口氣:“侯爺身份貴重,大可堂堂正正的從正門進來,做什麽偏要飛窗走壁?不知道的,還以為我這宅院是什麽見不得人的地方。”

楊帆盤腿上了羅漢榻,大咧咧地斟了杯茶:“不是說妻不如妾、妾不如偷?從正門進來,哪有這偷香竊玉的滋味來得美妙?”

這姓楊的二愣子見天滿嘴跑馬,張景澈一開始當了真,唯恐應對不當,壞了這份難得的情誼,為此還輾轉反側了好些天。後來聽得多了,知道這人在煙花柳巷混出一身纨绔習氣,于是見怪不怪,只撩起眼皮,沒好氣地白了他一眼:“偷香竊玉?我這兒既沒香也沒玉……侯爺若想左擁右抱,出門左拐,過兩條街就是醉紅樓,慢走不送!”

楊帆嘿嘿一笑,雖然遭了擠兌,心情卻似不錯。他仗着臉皮厚,硬是擠到張景澈身邊,探頭往桌案上瞧去:“這……密密麻麻的,畫的什麽呀?”

張景澈:“魚鱗圖。”

楊帆登時懵逼了:“……啥?”

張景澈放下筆杆,指着圖冊解釋道:“将各地的房屋、山林、池塘、田地,依次排列繪制,再注明每塊土地的編號、擁有者的姓名、土地畝數、區域,以及土地等級,每冊前面又有土地的綜圖,仿佛魚鱗一樣,所以叫‘魚鱗圖’。”

楊帆聞弦歌而知雅意:“你是想用魚鱗圖理清各地田畝、重定賦稅?聽着像是可行。”

“只能治标罷了,”張景澈苦笑了笑,“上有政策下有對策,再好的國策施行一段時間,也會被人找出漏洞……不過,好歹能解決燃眉之急,等緩過一兩年,當今坐穩了龍椅,便能大刀闊斧地革除弊病。”

這法子确實可行,只是推行起來困難不小,不說別的,單是要摸清世家大族實際掌握的田畝就沒那麽容易,這燙手山芋轉過一遭,最後極有可能落到錦衣衛頭上。

出主意的人是張景澈,辦事的還是他,這是嫌張指揮使拉的仇恨不夠,要把他架在火上烤嗎?

楊帆想也不想:“這事不能你去提,更不能由錦衣衛辦,否則,京中世家還不跟烏眼雞似的活撕了你!”

張景澈沒想到定邊侯會說出這樣一番話,不由詫異地看了他一眼。

楊帆沒留心,兀自沉吟道:“這樣,你拟好折子,叫郭琛遞上去——他是戶部尚書,遞折子應當應分,之前在诏獄,他承了你的情,想必不會拒絕。至于誰去辦……聖上若不點名,你就當不知道,若真點了你也無妨,我自有法子替你推了。”

張景澈心頭一熱——新帝當他是利刃、是內寵,巴不得榨幹最後一絲利用價值;郭琛雖然念着他的恩情,終究把社稷黎民看得更重些……沒有誰會像楊帆似的,将他的處境和安危放在心上,千方百計的替他籌謀轉圜。

不為利害,不為家國,只是單單為了他這個人。

張景澈直勾勾地盯着楊帆,那眼神過于直白,定邊侯不由摸了摸鼻子,小心翼翼道:“怎麽,我臉上有東西?”

張景澈搖搖頭,心裏發軟,語氣便多了幾分自己也沒察覺到的寵溺:“沒什麽,侯爺的話我記下了……晚食還是在我這兒用嗎?有什麽忌口的?”

楊帆伸了個懶腰,沒骨頭似的靠在他肩上:“本侯怎麽着都行,倒是你,大夫叮囑過,要多靜養、少費心思,飲食忌油膩大葷,我看你是一條也沒記住!”

他扒着張景澈肩頭,略偏過頭,就見那人中衣領口微微敞開,露出一截玉白無瑕的脖頸。有那麽一瞬間,楊帆忽然覺得口幹舌燥,很想上手捏一捏。

定邊侯猛地咬了下舌尖,将這份毫無來由的渴望與肖想強壓下去。

“還不到時候,”楊帆想,“他背了‘內寵’的罵名這麽多年,對這種事肯定很忌諱……我不能操之過急,還是再等等吧。”

楊帆雖然頻頻登門,卻不怎麽在張宅過夜,膩歪夠了,便心滿意足地告辭離去——走也不是走正門,而是故技重施地翻牆而出,檐下的幽雲衛聽到動靜,詫異回頭,只見一條矯健的身影悄無聲息地融入夜色。

當晚輪班的正是徐慎,他歪頭想了片刻,就當什麽也沒看見。

送走搗亂蹭飯的定邊侯,張景澈本待将折子斟酌完善,可不知怎的,這一晚他總有些心神不寧,筆尖懸在半空,遲遲落不下去,一不留神,在白紙上滴下豆大一點墨印。

張景澈微蹙眉心,将髒污的折子揉成一團,重新鋪開紙張謄抄。

如此折騰到後半夜,這遭瘟的預感得到了驗證——宮裏出事了。

出事的是張淑妃,這話說來就長了:當晚入夜後,宮中突然鬧起刺客,巡守的侍衛眼睜睜看着黑影從牆根下滑過,着急忙慌地趕上去時,那人已經不見了蹤影。

附近住的都是貴人,離着不遠就是張淑妃的椒蘭殿,侍衛不敢怠慢,趕緊上前說明緣由。彼時張淑妃已經睡下,值夜的宮人唯恐驚擾了貴主,說什麽也不肯讓侍衛搜宮,兩邊僵持許久,直到皇後趕來,才算有了定論。

誰知這一搜,就搜出麻煩來。

搜宮的侍衛沒尋着刺客,反而在淑妃的妝臺匣子下找出一沓書信,落款日期新舊不一,卻無一例外,是和張景澈來往的信件。

天家最忌諱前朝後宮暗通款曲,皇後這一驚非同小可,當即拿了罪證質問淑妃。淑妃似是吓懵了,怎麽逼問也說不出緣由,只會哀哀哭泣。皇後無奈,将其軟禁殿中,又拿着書信來到勤政殿,向劉彥昭一五一十說明緣由。

劉彥昭先還半信半疑,見那信上确實是張景澈的筆跡,心裏不自覺地信了三分。再一細瞧,那信上所言多是自己日常喜好,仿佛在提點淑妃如何争寵,不由動了大怒,嘴唇翕動道:“來……來人!命錦衣衛指揮使張景澈即刻入宮!”

張景澈是被人從床上喚醒的,此時已入八月,秋風漸起的時節,但也不算太冷。他披衣出門時,被夜風卷了個正着,只覺得被褥捂出的一點暖意消散得幹幹淨淨,不由打了個寒噤。

登門的內宦面無表情,木頭人似的欠了欠身:“張大人,請随咱家走吧。”

張景澈原地躊躇片刻,到底加了件大氅,對內宦客氣地點了點頭:“有勞內官帶路。”

這一路道阻且長,單看內官臉色,張景澈就知此事不能善了。入了勤政殿,一幹內宦退得幹幹淨淨,唯獨劉彥昭立在案前,眼底隐忍着怒火,手裏緊緊攥着那一沓“罪證”。

張景澈心頭轉過無數思緒,面上只不動聲色:“微臣叩見皇上。”

話音未落,只聽“嘭”一聲響,卻是劉彥昭将“罪證”惡狠狠地摔在地上,信紙雪花般亂飛,其中幾張飄落張景澈跟前,他打眼掃過,心下登時了然。

劉彥昭怒道:“你可知罪!”

張景澈直挺挺地跪在原地,面無表情:“微臣有罪,還請陛下示意,微臣錯在何處?”

他口中認罪,語氣卻是硬梆梆的,聽在新帝耳中,就是活脫脫的“死不悔改”。劉彥昭七分的怒火瞬間竄到十分,手指顫巍巍地點住張景澈:“你……你一介外臣,私下勾結內宮,還有理了不成!”

張景澈淡淡道:“微臣與淑妃娘娘早在鄉間時就認識,縱然相隔宮牆,終歸有少時情誼……臣以為,私下問候幾句并不算大事。”

劉彥昭瞪着他,表情似是要吃人:“私下問候幾句?私下問候……需要隔三岔五就私自傳遞書信?需要你不厭其煩地提點她朕的喜好?”

他冷不防掃見張景澈的靴子,那是一雙新靴,看樣式正是張景素做的,劉彥昭四下裏的怒火湊成一股,勃然作色:“私下問候,需要她親手為你做靴子?張明篁,朕不管你們有多少交情,如今她入了宮,就是朕的妃嫔!”

“你對朕的妃嫔百般惦記,到底是何用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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