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5 同行

那一瞬,張景澈腦中轉過無數念頭,他先是想:這些信件分明是故意模仿我的字跡,又是怎麽送進長春殿的?莫非……長春殿中被人安插了內鬼?

轉念又想:“反正我一早不想在京中待着,不如順水推舟認了這樁罪名,新帝向來以寬仁示人,如今剛上位不久,應該不會急着改弦易轍,哪怕是發配邊關呢?只要留着這條命,總有海闊天空的一日。”

想到這裏,張景澈幹脆順水推舟道:“回皇上,臣與淑妃娘娘自幼相識,知道她秉性單純,唯恐她在宮中受人欺負,是以多提點幾句。”

他頓了頓,似笑非笑地勾起嘴角:“如今看來,微臣的擔憂并非杞人憂天。”

劉彥昭氣得渾身哆嗦:“你……你是怪朕苛待嫔妃?她一介宮人、出身卑微,朕憐惜她伺候母後多年,将她擡舉到淑妃的位子上,哪裏對不住她了?她平時錦衣玉食,行動皆有宮人伺候,還委屈了不成!”

張景澈冷笑了笑:“那敢問陛下,你一個月能去看望她幾回?她見你還不如你身邊的內宦見得多!你把她關在錦繡籠子裏,以為平常喂些食水就行了?她是人,不是皇家養的貓兒狗兒!”

劉彥昭面色大變,抓起茶碗丢在地上,碎瓷飛濺得到處都是,有幾片甚至擦過張景澈鬓頰,留下淡淡的血痕。

劉彥昭怒到極致,平日裏的修養被抛諸九霄雲外:“你……好好好,你總算露出真面目了!朕就知道,你這人看似恭順,其實桀骜得很,只是平時僞裝得太好,叫人看不出破綻!你以下犯上,朕姑且不跟你計較……朕後宮之事,什麽時候輪到你一介外臣置喙?張景澈,莫要忘了自己的身份!”

張景澈破罐子破摔,将平日裏的隐忍一把撕開,露出久不示人的爪牙:“微臣自然記得自己的身份,是皇上自己看不清自己!景素不懂籌謀,孤身一人留在深宮,既無夫君垂憐,又無外家幫扶,臣與她一同長大,将她看作親妹子一般,為人兄長為自家妹子多打算一二,有錯嗎?”

劉彥昭暴怒:“張景澈!”

張景澈無動于衷地看着他,笑容似是嘲諷。

劉彥昭胸口劇烈起伏,良久,眼底的怒火漸次消沉下去,泛上一種極尖而銳的冷意:“你還有什麽話要說?”

張景澈低垂視線,臉上是明明白白的厭倦與不耐。

劉彥昭久在高位,有的是人為他賣命效忠,何曾被人這樣頂撞過?他居高臨下地看着張景澈,那種無力感再次漫上心頭,他看不穿這人在想什麽,也沒法将他拿捏在手掌間。

劉彥昭冷冷道:“來人!”

殿外就在這時傳來一聲綿長的:“太後駕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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劉彥昭神色一凜,命人将滿地狼藉收拾了,又親自迎上前,将吳太後攙進殿閣:“夜深露重,母後有什麽事,吩咐兒臣一聲就是,怎麽還親自來了?”

吳太後回頭掃了張景澈一眼,在圓凳上坐下,幽幽嘆了口氣:“哀家也不想來打擾皇帝,可這後宮好生熱鬧,一晚上演了這麽多出好戲,哀家就是想安生都不成。”

劉彥昭勉強道:“淑妃與外臣私下往來,此事證據确鑿,書信就藏在長春殿的妝臺匣子下,母後……”

太後擡手擺了擺,平靜地打斷他:“皇帝,這事是我的意思……”

劉彥昭登時一愣:“母後……”

太後攏了攏指尖上的翡翠佛珠,漫不經心地瞥過張景澈:“淑妃是從我宮裏出去的,她的性子,我最清楚不過……她是個老實人,學不來争寵那一套,在後宮中難免吃虧。哀家不好拿這種小事煩擾皇上,想着張指揮使和淑妃是同鄉,就讓他閑來提點淑妃幾句,只不過……”

吳太後話音一頓,若有似無地看向張景澈,語氣帶上薄責:“你提點便罷了,怎麽鬧出這麽大的動靜?哀家記得,你辦事一向滴水不漏,這回是轉了性不成?”

張景澈再木讷也聽得出,太後是在為自己解圍。他雖不想領這份情,此時也只能順着太後的話說道:“是微臣辦事不力,叫皇上和太後費心了。”

劉彥昭狐疑道:“母後,真是你交代他的?您有什麽話,不能自己和淑妃說,偏要叫他轉達……”

他話音驟頓,卻是太後按住他手腕,溫和而不容置疑道:“皇帝,哀家已經說了,今晚的事都是哀家的意思,你不要再問了……倒是淑妃今晚受了不小的驚吓,她懷着皇家子嗣,哪禁得住這樣折騰?你還是去看看吧……”

劉彥昭猶豫不決,殿門口突然傳來匆匆的腳步聲,只見天子身邊伺候的小內宦月照連滾帶爬地撲到跟前,驚惶道:“陛下、太後,長春殿傳來消息,淑妃娘娘受了驚吓,怕是不好!”

劉彥昭悚然一震:“擺駕!”

這一晚,宮城是在兵荒馬亂中渡過的,先是宮中鬧刺客,接着是長春殿搜出私通外臣的書信,沒等劉彥昭問出子醜寅卯,身懷六甲的淑妃又驚吓過度,有下紅的症狀。

這畢竟是新帝登基後的第一個孩子,劉彥昭和吳太後都看得很重,忙不疊宣來太醫,診治半晌,最終得出一個叫人憂心不已的結論:“回皇上,回太後,淑妃娘娘身子本就稱不上健壯,如今又受驚過度,下紅不止,怕是……有小産的征兆!”

劉彥昭一驚:“那孩子還保得住嗎?”

太醫正猶豫道:“微臣自當盡力保住龍胎,只是……用藥還在其次,最重要的是淑妃娘娘自己要放寬心,不能費心勞頓,更不能受大喜大悲的刺激。”

旁的事再重要,也沒有皇嗣安危要緊,有了太醫這句話,劉彥昭果然沒再追問信函與私通外臣的事,只一心一意守在長春殿裏,待到淑妃醒來,親自喂她用了藥,又軟語安撫了一番。

經此一事,宮中諸人看得分明,長春殿的貴主有皇嗣護身,又有太後庇佑,若是平安誕下皇嗣,怕是要成宮中妃嫔第一人。

次日天光漸起時,“淑妃母子平安”的消息傳出來,與此同時,在勤政殿中長跪一宿的張景澈終于得了允準,被逐回府中閉門思過。

聽到新帝口谕,張景澈淡淡笑了笑,避開小內宦的攙扶,自己蹒跚起身,一瘸一拐地往宮外走去。走到半途時,不知從哪飄來一片濃雲,遮住乍亮的天光,一時間風聲大作,居然下起雨來。

張景澈來得匆忙,自然不會帶傘,就這麽淋着雨,慢騰騰地往外走。堪堪走到宮門口時,他沒留神腳下門檻,不小心絆了下,直挺挺地往前栽倒。

一只手迅雷不及掩耳地探過來,極穩極準地攙了他一把。

張景澈詫異擡頭,只見楊帆站在跟前,高大的身影遮天蔽日,牆一樣擋住猝然而至的風雨。他解下肩上大氅,披在張景澈肩頭,又從梁宜手裏接過傘,撐過張景澈頭頂:“走吧。”

張景澈:“去哪?”

楊帆:“先去吃點東西,然後送你回府。”

張景澈沒吭聲,可能是因為他對楊帆有種莫名的信任,也可能是因為……他只是單純的身心俱疲,沒力氣反對。

總之,當楊帆扶着他上馬時,他沒有提出一絲一毫的質疑。

片刻後,兩騎破開雨簾,迅捷地疾馳出去。張景澈回過頭,只見楊帆勒着馬缰,,始終保持着半步距離,以一個保護意味十足的姿勢并行左右,不越過也不落後。

他思量片刻,主動道:“今日沒有大朝會,侯爺怎會等在這裏?”

楊帆沒說話,偏頭看了他一眼,隐隐含憂的目光讓張景澈意識到,昨晚宮中的變故沒能瞞過定邊侯的耳目,他都知道了。

張景澈從胸臆中呼出一口氣,眼中隐了笑意,剩下的唯有風雨欲來的陰鸷。

楊帆領着張景澈回了自己別院,裏頭早已備好姜湯,楊帆壓着張景澈喝了一碗,又換下濕衣,随手将幹帕子甩在他臉上:“把頭發擦幹,小心落下偏頭疼的毛病。”

張景澈解下簪冠,烏黑的頭發披落肩頭,發絲襯着冠玉似的臉,仿佛濃墨托着一方潔白無瑕的羊脂玉。

不過這一回,楊帆沒覺得焦灼燥熱,只是有些說不出的煩悶:“我一直以為你是個聰明人,既然選擇隐忍,就該一忍到底……半路撂挑,上下兩不着邊,這可不像你的做派。”

張景澈頓了片刻,戾色漸漸消融,泛起一個貨真價實的苦笑。

他當然知道自己應該繼續隐忍,将姿态低到塵埃裏,等待着破網而出的機會。一直以來,他做小伏低,不過是為了保全自己……以及宮中張淑妃的安危。

如果他是土生土長的大殷人,也許能繼續隐忍……可惜偏偏不是。

不曾在海闊天空中遨游,就不知道錦繡牢籠有多逼仄。沒嘗過自由的滋味,就不知道脊梁彎下去的一刻有多痛。

張景澈揉了揉眉心,将胸口湧動的戾氣與不耐強行按捺下去:“我知道了……等聖上氣消了,我會送上請罪折子,好在太後親自出面,總算還有轉圜的餘地。”

雨點簌簌砸着門窗,百年繁華籠罩在化不開的陰霾裏,楊帆忽然有點恍惚,他觑着張景澈的臉,很想撫平他緊蹙的眉頭。

“要是實在忍不下去……就算了,”楊帆鬼使神差地說,“你想走嗎?我可以幫你。”

張景澈訝異地看了他一眼,定邊侯自知失言,忙往回找補道:“我看你天生反骨,勉強待在京城也是難受,萬一哪天性子上來,惹惱了當今,十條命也不夠填的!你我好歹有些交情,我總不能眼睜睜看着你往死路上蹚。”

有那麽一瞬間,張景澈流露出貨真價實的心動。楊帆沒逼他,盛了碗米粥推到他面前,張景澈一勺勺喝着粥,半晌才道:“……現在還不成。”

楊帆先是心一沉,又莫名松了口氣:“為什麽?”

“當今即位不久,朝局還不穩當,現在抽身,我于心難安,”張景澈低聲說,“再者,景素如今懷有身孕,我總得等她平安生下孩子,才能放心離開。”

楊帆就知道,自己沒看錯人。

為天地立心,為生民立命,為往聖繼絕學,為萬世開太平,這是每一個步入朝堂的士大夫都挂在嘴邊的,可真正将其內化于心的又有幾人?

世情如刀,磋磨掉無數文人志士的心頭熱血,卻也有人十年飲冰、始終如一。

哪怕他半生坎坷,受盡錯待。

楊帆嘆了口氣,給他夾了塊胭脂鵝脯:“別光喝粥,多吃點肉,你看你,都瘦沒人樣了!”

張景澈皺着眉,用筷尖挑着鵝脯,嫌棄地撥到一邊:“這麽一大清早,油膩膩的,誰吃這個?”

楊帆輕嗤一聲:“吃得不多,還挺挑嘴。”

張景澈撩了他一眼,似笑非笑:“比不得楊侯,自小在邊關厮混,皮糙肉厚慣了。”

這兩人自認識以來就沒少鬥嘴,只是從一開始的機鋒暗藏、夾槍帶棒,轉成了善意的調侃與戲谑,針鋒相對間卡着心照不宣的默契,短暫地驅走了張景澈眉間的陰雲。

用完早食,楊帆親自将人送回宅院,臨走時特意拉住徐慎,細細叮咛了一番。

張景澈沒留意他倆說了什麽,他從宮裏出來時就覺得頭疼,只是強忍着沒表露出來。等到定邊侯離開後,他再也支撐不住,爛泥般癱倒在被枕間,徐慎進來送姜湯時,只見張景澈裹着被子,半邊臉頰通紅。

徐慎在他額頭上摸了把,驚道:“大人,您發燒了?”

張景澈迷迷糊糊地睜開眼,自己摸了摸額頭,沒摸出個所以然來:“哦……可能是早上淋了雨,沒事,睡一覺,發通汗就好了。”

徐慎急道:“這怎麽成?不行,卑職去請侯爺來瞧瞧。”

張景澈一把拉住他,哭笑不得道:“侯爺又不會治病,你請他來管什麽用?白白叫他擔心罷了……你要實在不放心,就去請個大夫瞧瞧,別驚動了人。”

徐慎答應一聲,飛快地去了。

大夫很快請來,是個須發皆白的老學究,咬着含混不清的字音,念叨了一通誰也聽不明白的醫理。張景澈燒得迷迷糊糊,聽什麽都不分明,半夢半醒間擺了擺手,示意他自去開藥。

耳邊漸次安靜下來,張景澈翻了個身,總算睡得踏實。不知過了多久,極遙遠的地方傳來“咿呀”一聲,有人推門進來了。

張景澈只以為是徐慎送藥進來,含含混混道:“放那兒吧,我待會兒喝……”

話音未落,他只覺脖頸一涼,竟是被人揪着衣領,從被褥中提溜起來。

張景澈猝然睜眼,正對上劉彥昭冷笑着眼:“你倒是睡得好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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