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6 質問
有那麽一瞬間,張景澈幾乎以為自己見了鬼。
沒等他從恍惚中回過神,劉彥昭已經咬牙道:“別以為有太後替你遮掩,這事就算完了……你跟淑妃到底是什麽關系!”
張景澈病後乏力,一時居然掙脫不開,他聞着新帝身上濃重的酒味,不由皺眉道:“臣昨夜說得明白,淑妃與臣有同鄉之誼,又是自小一起長大的,所以多幫襯幾分……”
劉彥昭冷笑道:“少來糊弄朕!若只為了同鄉之誼……你會在她嫁入東宮當日送上并蒂玉佩?她會為了你的生辰勞心勞力縫制新靴?張明篁,你當朕是傻子不成!”
他咬緊牙關:“朕這般待你,你不領情就罷了……回頭又跟朕的妃子勾搭上,你可真行啊!”
張景澈眉頭微皺,不知從哪掙出一股力氣,屈指輕彈,劉彥昭只覺手肘一麻,不由自主地松了手,張景澈趁機推開他,身形輕快地掙脫出來,幾步退到桌邊。
“陛下,請慎言!”他冷冷道,“淑妃娘娘對您一往情深,您卻如此猜忌她的用心,不怕叫人心寒嗎!”
劉彥昭未必不知昨晚之事是有人陷害,倘若張景澈肯如後宮女眷一般,跪地哭訴、哀婉陳情,他興許能聽進去。可是姓張的如此倨傲,連只言片語也不屑分辯,全心全意都在為淑妃開脫,劉彥昭的火氣猶如澆了滾滾沸油,一股腦往天靈蓋上冒。
“朕如此待你,”他近乎悲憤地想,“你卻一心只想着旁人……這個旁人,還是朕的妃嫔!”
一時間,劉彥昭想了很多,他想,自己一直看不明白張景澈,不懂他為何一邊盡心盡力地扶持自己、仿佛一顆心都牽挂在自己身上,一邊又對自己敬而遠之,每每想要親近一二,他都避之唯恐不及。
如今終于有了答案。
此人竭忠盡智、不遺餘力地擋開暗箭,為的根本不是劉彥昭,而是那個被新帝娶進宮的女人!劉彥昭自以為得了可心人,自以為如珍如寶、百般呵護,到頭來竟是一廂情願的笑話,竟是真心喂了狗!
這如何能叫他不悲憤難持?
“你、你就這般踐踏朕對你的心意,”劉彥昭胸口劇烈起伏,額角迸出猙獰的青筋,“你……你說,你是不是早就想好了,等朕坐穩了皇位,你就要遠走高飛?”
張景澈微微錯愕,他自以為這番心思藏得不錯,除了楊帆沒人瞧得出,卻不想被新帝一口道明。
劉彥昭瞧着他神色,如何還有不明白的?當下連聲慘笑:“朕昨夜氣昏了頭,一時沒回過味來……後來仔細想想,你行事一向滴水不漏,就算真和淑妃串通,又何必用這般粗疏淺顯的手段,叫人一眼就看出破綻?由此可見,此事必定是有人陷害于你二人,書信是旁人仿着你的字跡僞造的,就連淑妃的長春殿,怕是都被動了手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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張景澈沒想到劉彥昭這麽快就想清了原委,一時不知說什麽好,只得木聲道:“陛下聖明……”
話音未落,劉彥昭突然欺身而上,揮手掃落案上茶具,将他壓在桌案上:“可你昨夜為何不分辯?旁人構陷你私通妃嫔,你居然一聲不吭地應了……你可知前朝後宮暗相勾結是何等罪名?輕則發配充軍,重則抄家問斬!你什麽也不說,是你信不過朕,覺得說了也沒用,還是你早就存了抽身而退的心思,想借機遠離京師?”
張景澈無言以對,只能澀聲道:“陛下……您誤會了,臣并無此意。”
劉彥昭眼眶通紅,冷笑道:“并無此意?那你由着旁人構陷自己……朕方才質問你,你非但不替自己辯駁,還把一應過錯攬在自己身上,千方百計地替淑妃開脫……你就這麽喜歡朕的妃嫔!”
張景澈徹底不耐煩了。
他知道吳皇後不會将張景素的真實身份告知劉彥昭,若是說了,這一重“扣押人質、挾恩圖報”的罪名就得新帝來背,劉彥昭素來仁厚,斷斷容不得如此污名,吳皇後只能瞞着他行事。
他也知道,如今張景素嫁入東宮,就算自己将一應內情和盤托出,也于事無補,反倒會惹惱吳皇後,叫張景素失了這一重庇護,在宮中越發舉步維艱。
權衡再三,張景澈還是将到了嘴邊的話咽下去,淡淡道:“臣與淑妃娘娘确實沒有兒女私情,陛下如何猜忌臣都無妨,還請看在淑妃娘娘身懷龍裔的份上,莫要冤枉了她。”
他不說這話還好,話音落下,劉彥昭已經臉色青白,聽着他一口一個“淑妃娘娘”,仿佛那是世上最柔弱無辜之人,而皇家是什麽龍潭虎穴,進去了就出不來,臉色像是要吃人。
“好……很好!”劉彥昭咬牙切齒,“你就這麽不想跟皇家沾上幹系?朕……朕偏偏不如你的願!”
他火氣上頭,居然去拉扯張景澈衣領,掙紮間,只聽布帛撕裂聲驟響,卻是領口被扯開一線。張景澈眼神微冷,伸手從案臺上拾起一只毛筆,往劉彥昭肩井上一敲,這一下力道拿捏得恰到好處,劉彥昭半條胳膊登時麻了,再被張景澈一推,身不由己地退了開。
劉彥昭愣了愣,繼而不依不饒地糾纏上來,張景澈側身避過,卻被他扯住衣角。
“普天之下,莫非王土,你想躲到哪去?”劉彥昭近乎森然地盯着張景澈,“你是死過一次的人,身上背着人命官司,一旦捅出來,天下之大再無你容身之處!”
張景澈被他拽着衣角,耐性逐漸耗盡,眼底陡然閃過戾氣:“那陛下想怎樣?”
劉彥昭一張臉白的像紙,唯獨眼睛是紅的:“你再不情願,既然入了錦衣衛,便是天家的人!以後,朕要你怎樣,你便怎樣,否則……”
那一刻,張景澈聽到腦子裏“嗡”一聲,仿佛有什麽東西掙斷了。
他想:去他娘的韬光養晦!老子不幹了!
張景澈順手撈起一只茶碗,往案角上一磕,只聽一聲脆響,茶碗粉身碎骨,瓷片雪片似的飛濺。劉彥昭微一愕然,手上不由自主地松了勁,張景澈指尖夾住碎片,在衣角處一劃,只聽裂帛之聲乍起,半截布料幹幹脆脆地裂了開。
劉彥昭猝不及防,踉跄退了三步,後背撞上床欄,“砰”一聲巨響。
“寸步東西豈自由,偷生乞死非情願,”張景澈偏頭斜睨,冷冷一笑,“陛下,想要臣的命,吩咐一聲就成,可您要我當天家的一只貓兒狗兒,搖尾乞憐、任人作踐……”
話沒說完,緊閉的房門突然被人撞開,劉彥昭正在氣頭上,頭也不回地喝道:“誰讓你們進來的?都給朕滾出去!”
周遭靜了一瞬,緊接着,響起一個兩人都熟悉的聲音:“陛、陛下,您怎麽在這兒?”
劉彥昭聽着耳熟,神色不善地扭過頭,只見進來的不是別個,正是定邊侯楊帆。
楊侯爺瞪大眼,在九五至尊和錦衣衛指揮使之間驚疑不定地掃了個來回,臉上的錯愕如假包換。
定邊一脈是國朝柱石,連承平帝都要容讓三分,劉彥昭登基不久,就是有天大的怒火,此時也得忍下去:“遠舟?你怎麽在這兒?”
楊帆似是才回過神,忙不疊下拜道:“微臣莽撞了……實在是聽說一樁重要事宜,不知如何處置,只得來找張指揮使商量一二。方才見滿院子的暗衛都不在,還以為沒旁人,誰知竟……”
他說到這裏,話音猝不及防地斷了,只是再三請罪:“微臣莽撞,請皇上恕罪!”
庭院裏的暗衛是劉彥昭自己屏退的,他滿腹火氣無從發洩,只得自己強壓下去:“什麽事這麽要緊,連通報一聲都等不及?”
楊帆面露猶豫,在劉彥昭不耐煩的催促下站起身,伏在新帝耳畔低聲說了句什麽。新帝神色微變,眼底怒火消散大半,只是還有些心氣不順,沉沉地看了張景澈一眼。
楊帆順着他的目光看向張景澈,像是突然發現了什麽:“張指揮使的臉色似是不大好……怎麽出了這麽多汗?該不會病了吧?”
劉彥昭微微一愣,仔細端詳,發現這人臉色蒼白,額角脖頸确實滲出不少汗水,将衣領都打透了。
他皺了皺眉:“你這是怎麽了?真病了?”
張景澈耳聰目明,如何聽不出楊帆是在替自己解圍?他方才砸碎茶碗、割裂衣角,确實下了破釜沉舟的決心,此時經定邊侯一番轉圜,孤憤之意漸漸消退,理智重新回籠。
“許是今早淋了雨,回來時有些發熱,”他低聲說道,掩唇低咳兩聲,隐隐露出不勝之态,“方才燒糊塗了,冒犯之處,還請皇上勿怪。”
劉彥昭最後一點餘怒被他有氣無力的兩句話打散,默然良久,終究長嘆一聲,吩咐随身內宦去請太醫,又叮囑幽雲衛好生照看,這才五味陳雜地盯了張景澈一眼,轉身拂袖而去。
他前腳剛走,張景澈後腳就站不住了,趔趄着後退兩步,險些跌個倒仰。虧得定邊侯及時伸手,恰到好處地扶了他一把,才沒叫張指揮使仰面朝天。
“你沒事吧?”楊帆在他額頭上探了把,低低驚呼,“怎麽燒成這樣?跟着你的人呢?都死了不成?”
“別吵吵,”張景澈疲憊道,“已經請大夫看過了,本來喝了藥,又睡了一覺,感覺好些了,誰知又鬧了這麽一出……”
他頓了頓,心裏又是空茫又是疲憊,一時生出些許厭煩的無奈:“也不知什麽時候是個頭……”
楊帆将人半扶半抱上床,扯過被褥将他裹好,打眼瞥見張景澈捏在手裏的碎瓷,不動聲色地摳了出來:“我方才聞到陛下身上有酒味,想來是喝多了,酒氣上頭就不管不顧……你也是,順着安撫兩句就是,何必跟皇上硬頂?真鬧起來,還不是你吃虧!”
張景澈沒力氣深究這個,揉着作痛的額角問道:“你怎麽來的這般快?是徐慎報的信?”
楊帆坦然道:“可不是!他見陛下神色不善地闖進來,知道不好,趕緊讓信得過的人去侯府報信……幸好我今日在府上,不然還不知要鬧成什麽樣!”
張景澈恹恹道:“你方才和陛下說,有要事找我商議……到底什麽事?”
楊帆卻不肯透露:“你還管這些?趕緊躺下發汗,等燒退了再說別的!”
張景澈被他強按在床上,心知再問也沒用,只能疲憊地閉上眼。他本以為經過劉彥昭這一出,自己的心事又重了幾分,無論如何也睡不着,楊帆卻像哄小孩似的拍着他肩背,有節奏的安撫讓張景澈漸漸放下戒備,居然不知不覺地睡着了。
半夢半醒間,有人将他抱起,掰開牙關,将藥碗塞了進來。張景澈隐約有些意識,順着吞咽一番,不小心岔了氣,咳得天昏地暗,那人趕緊轉開碗,又拍着他背心順了順氣。
睡夢中,張景澈像是長出了翅膀,随着呼嘯天地的長風翺翔。天高地迥、黃沙瀚海,在他腳下縮地成寸,他在狂風暴烈中感受到似曾相識的快意,那是久違的自由。
他睜開眼,聽到窗外風聲大作,天光被濃雲蓋住,判斷不出時辰。門窗關得嚴絲合縫,案上點着一盞油燈,有人埋首案前,閑閑翻過一頁話本。
張景澈試探着蜷動手指,發現掌心裏扣着一件硬梆梆的物件,來回摸索了下,認出是自己的随身折扇。
他想起那晚的烏龍,忽然有些不自在,欲蓋彌彰地抓着折扇,往懷裏塞了塞。他自認動作不大,案前的楊帆卻聽到動靜,回頭看了眼,沖張景澈挑了挑眉:“醒了?餓不餓?”
張景澈搖了搖頭。
楊帆蹭到跟前,半蹲着瞧他,張景澈從這注視中品出了侵略性十足的意味,卻并不覺得反感。就像自家養的狼,雖然見識過它爪牙的鋒利,卻也知道,它永遠不會對豢養它的人亮出鋒芒。
楊帆不知從哪撈過個食盒,掰了塊花卷送到張景澈嘴邊。張景澈別開頭,就聽楊帆道:“張嘴……張嘴我就告訴你,我午後跟皇上說了什麽。”
張景澈拿年方三歲的定邊侯沒轍,只能就着他的手啃了半個花卷,又被強灌下一碗苦藥。他裹在被子裏,發了一通大汗,大約是高燒退下些,總算沒那麽難過。
楊帆這才道:“其實也不是什麽新消息……之前不是說,有對老夫婦被沛國公父子強占了良田,想要上京告禦狀,最後卻不了了之嗎?”
張景澈聽得很認真:“那又如何?”
楊帆不知怎麽想的,居然膽大包天的在張指揮使下巴上撩了下,沒正形地笑道:“那兩人的下落找到了!”
張景澈一愣,沒顧上計較楊侯爺動手動腳,急切問道:“人在哪呢?”
“你別看我,人不在我手上,”楊帆道,“知道他們當初進京告禦狀,為什麽會不了了之嗎?”
張景澈沉吟片刻,不難得出答案:“是沛國公幹的?”
楊帆打了個響指:“不錯!那老小子原本打着斬草除根的主意,誰知天網恢恢、疏而不漏,派去的殺手居然無功而返——你猜怎麽着?”
張景澈沒心思聽他說書,揉了揉酸澀的額角,直中要害地問道:“是誰救了他們?”
楊侯爺沒賣成關子,有些悻悻道:“這位也是個熟人……還記得你在江南撞見的那個宗老板嗎?”
張景澈一愣,眼角微微眯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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