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7 七寸

張景澈閉門思過了三日,到第三天傍晚,他命幽雲衛副首領韓洵将一封密折送入勤政殿,次日一早便接到新帝宣召觐見的旨意。

張景澈應召入宮,穿過長街時,遠遠和一行人當頭撞見。打頭之人須發微白、面目清癯,倘若倒退三十年,想必也是位風流文士,正是沛國公周懋。

張景澈于是站住腳,微側過身,主動行禮問好。

自新帝登基以來,沛國公府直如烈火烹油一般,往來逢迎者數不勝數。周懋一向不将錦衣衛之流放在眼裏,此際卻難得停下腳步,笑着打招呼道:“張指揮使?這麽快又進宮了?”

這話乍聽沒毛病,仔細琢磨,卻分明是聽說了當日勤政殿那場風波,拐彎抹角地譏諷嘲弄。

張景澈只作不知,垂目含笑:“公務在身,有勞沛國公垂問。”

沛國公看了他一眼,意味深長道:“我看張指揮使臉色不太好……這兩日風雨大作,變天變得忒快,張指揮使還是要好好保重,別仗着身子康健就不當回事,要知道,天有不測風雲,這再得意的人啊,也有旦夕禍福。”

張景澈微微一笑,詞鋒含蓄地應道:“國公爺的提點,卑職銘記于心。”

眼下畢竟在宮裏,周懋不好過分相逼,話點到了便告辭出宮。張景澈恭敬立于道旁,見他走遠了,這才跟着內宦進了勤政殿,俯身行禮:“微臣叩見陛下。”

劉彥昭正翻看他遞上來的折子,聞言,擡頭神色複雜地看了他一眼:“你大病初愈,別多禮了,起來吧。”

張景澈依言起身,只聽劉彥昭沉吟道:“你折子上說,想離京往齊魯一趟?”

張景澈早有準備,此時不慌不忙道:“正是!皇上不是一直為世家吞并民田一事煩心嗎?據幽雲衛和錦衣衛查探到的消息,吞并民田最猖狂的,無非那麽幾家,沛國公府正在其列。此次若能抓住沛國公府的把柄,倒也不指望連根拔起,只是敲山震虎總有些威懾力,還能逼着他将吃進嘴裏的肉吐出來,一舉數得。”

劉彥昭原本繃着臉,聽到這話卻忍不住笑了:“什麽吃進嘴裏的肉吐出來……你把沛國公當什麽了?在朕面前還這般口無遮攔,可見你私底下放肆成什麽樣。”

張景澈微垂着眼,像是沒聽到劉彥昭這番似玩笑似認真的打趣。

劉彥昭頓了頓,換上憂色:“可是依你所言,世家吞并民田之風日益猖獗,就算逼着沛國公府歸還良田,也保不準不會被別人奪走。”

張景澈胸有成竹,此際侃侃道來:“既如此,陛下也不必急着将田地歸還百姓,大可在齊魯一帶設立皇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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劉彥昭一愣:“皇莊?”

張景澈點點頭:“皇莊管事由陛下親自派遣信得過的人擔任,佃戶可就地招攬當地良民——只要給的工錢足夠豐厚,相信有的是流離失所的百姓願意應召。”

劉彥昭最後一點愠色徹底消失不見,興奮道:“接着說!”

“皇莊收成不必歸入國庫,可另建一庫,名為內庫,”張景澈說,“這是陛下私庫,不必戶部經手,管理者亦由陛下親自挑選。如此一來,皇莊內庫只聽命于陛下,免受朝中盤剝,來日再有地方遭災,倘若國庫撥不出錢糧,也可由內庫支應。”

這不是包治百病的良藥,卻是張景澈能想到的最好的法子。劉彥昭先是面露喜色,在勤政殿裏來回踱了兩圈,繼而眉心微蹙,顯得顧慮重重:“如此一來,朝中怕是會物議紛紛,那些言官本就盯着朕,一頂與民争利、不恤民生的大帽子是跑不掉的。”

張景澈淡淡一笑:“朝中諸公慣會未雨綢缪,本也是一番好心……既然他們如此關注民生,陛下不妨将江南遭災後的應撥款項列出明細,拿到朝堂上,請那些有異議的大人湊足總數——諸公既然心懷家國,想來不會拒絕。”

劉彥昭忍俊不禁,細想一番,終于哈哈大笑起來:“這麽損的點子,也就你能想出來!”

他拍了拍張景澈肩頭,眉心陰霾盡去,末了感慨道:“只是你身子剛好,就要為朕奔波勞碌,朕心裏實在不忍得。”

張景澈強忍住将他推開的沖動,垂眸道:“為皇上分憂,本是臣分內之事。”

劉彥昭看着他,想起那一日的交鋒,心中有些讪讪,又有些不是滋味。他到現在也想不明白,張景澈這般鞠躬盡瘁,究竟是為了自己,還是為了後宮中的某人。可他堂堂錦衣衛指揮使,總是将與己無關的明槍暗箭扛上肩頭,想來總是有幾分情誼在吧?

想到這裏,劉彥昭神色越發緩和,手指端起張景澈下巴,逼他擡起頭來。

這是一個十分輕佻且具有侵略性的舉動,張景澈眼皮一跳,好不容易壓抑住滿心翻江倒海的戾氣與殺意,只聽劉彥昭問道:“你自請離京,該不會想趁機一去不複返吧?”

張景澈就算真打着遠遁江湖的主意,眼下也絕不能認:“陛下過慮了,臣并無此意。”

劉彥昭仔細打量他,卻無論如何沒法透過這張驚豔的皮囊,看穿他的所思所想。對峙片刻,新帝只得放開手,嘆了口氣:“你嘴上說得恭敬,朕卻知道,你的脾氣最是桀骜不過……那天,雖說朕喝了酒,你也燒糊塗了,但那樣的你才是最真實的吧?”

張景澈沒吭聲,木雕泥塑似的戳在原地。

劉彥昭越發緩和了語氣:“你別覺得朕拘着你,朕也是為你着想……你是個能幹的,流落民間也是屈才,倒不如留在朝中,只要有朕一日,總有你的前程。”

張景澈睫毛微顫,或許是劉彥昭想多了,他總覺得這人眼角彎落的弧度近似嘲諷。

劉彥昭想起三日前的針鋒相對,微微有些尴尬:“那天……朕是喝多了,說了些胡話,并不是真心的。你只管安心辦差,這些年的功勞和辛苦,朕都是記得的。”

他說了一長篇,奈何張景澈就是沒反應。末了,新帝有些洩氣,耐着性子又道:“對了,當晚之事已經查明,那些信件原是淑妃身邊的宮人僞造的……此人膽大妄為、用心險惡,已經被母後打入慎刑司。”

張景澈倏爾擡頭:“小小一介宮人,怎會有這樣大的膽子?背後必定有人指使!”

他能想到的,劉彥昭豈會忽略?只是他見張景澈一心一意護着淑妃,心裏難免不是滋味,語氣也自然而然地冷下來:“此乃後宮之事,就不必張卿費心了,你和淑妃雖是同鄉,但她如今是朕的妃嫔,你二人平時還是要多避嫌。”

張景澈去意已定,懶得計較新帝陰晴莫測的态度,一絲不茍地行了禮,掉頭退了出去。

他本打算去一趟錦衣衛北鎮撫司,卻在宮門口撞見一名小內宦,小內宦垂着頭,不動聲色地将一張字條塞進張景澈衣袖。

張景澈攏了字條,轉念一想,也不去北鎮撫司,直接回了住所。進了書房,他關嚴門窗,展開字條一瞧,臉上露出一個似譏诮似冷凝的笑意。

“果然是椒蘭殿,”他無甚表情地想,“原想給沛國公府一個教訓便罷了,如今看來,倒是不能手軟,須得直中七寸。”

送字條的內宦不常在主子面前露臉,張景澈卻是認得的,那原是他安排在張景素身邊的人,也虧得有他,幽雲衛才能不露痕跡的将張景素偷出宮。只是那次之後,張景素起了疑心,再不讓小內宦貼身服侍,後來幹脆遠遠打發走。張景澈知道,這是張景素有意跟自己劃清界限,他沒辦法,只能将人輾轉安排進椒蘭殿,權當多一重保險。

如今看來,這聊勝于無的閑筆并不是完全的廢子。

張景澈定在三日後離京,對于他的決定,楊帆原本是不贊同的。倒不是因為別的,而是姓張的先傷後病,本就元氣大損,靜養還來不及,哪有奔波勞碌的道理?但是剛出了長春殿的事,張景澈和新帝的關系正微妙着,楊帆權衡再三,還是覺得他離京避一避風頭比較好。

“我和宗老板聊過兩句,這人雖說脾氣古怪,為人卻還算正派,應該信得過,”楊帆提着筷子,在盤子裏挑挑揀揀地撥拉着,“只是沛國公老謀深算,不能不防,除了幽雲衛,我再借你十名親兵,你帶着一起走。”

張景澈正瞧着幽雲衛呈上的密報,聞言頭也不擡:“不成……剛出了長春殿的事,皇上正忌諱前朝後宮私下勾結,要是知道你把侯府親兵借給我,會怎麽想?幽雲衛是我一手磨出來的,各個訓練有素,帶着他們足夠了。”

楊帆意味深長地打量他:“我就奇了怪了,你這肩不能挑、手不能提的身板,是怎麽訓出幽雲衛這幫人的?比起侯府家将都不差多少……什麽時候,也幫你家侯爺我訓一訓?”

張景澈終于擡起頭,斜眼睨着他,似喜非喜、似嗔非嗔:“什麽就我家的?侯爺有名有姓,什麽時候成我家的了?”

楊帆理直氣壯:“你我都曾拜在王大學士門下,較真論起來,我還得叫你一聲師兄……既然是自家師兄弟,分這麽清楚做什麽?沒的生分了!”

張景澈拿定邊侯的厚臉皮沒轍,展開竹骨折扇給自己扇了扇。

玩笑歸玩笑,這一趟出京,楊帆越想越不放心,末了異想天開道:“要不,幹脆本侯也化裝成幽雲衛,跟你一起去?有我在,甭管沛國公還是其他什麽人,都別想打你的主意……”

張景澈怕了定邊侯想起一出是一出的能耐:“這是離京查案,你當游山玩水啊?正好,此次離京,我有件事放心不下,就一并托付給侯爺了。”

他說得鄭重,楊帆也跟着收斂了嬉色:“你說。”

張景澈把玩着折扇,良久方道:“長春殿的風波,侯爺大約是知道的,這事是有人從中動了手腳,十有八九跟椒蘭殿脫不開幹系……”

楊帆會意,不待他說完已經接口道:“經此一事,太後大約會将長春殿內外梳理過一遍,旁人輕易插不進手。你不在京中時,我也會注意沛國公府的動靜,若有什麽,便叫留守京中的幽雲衛送信。”

張景澈合攏折扇,在他肩上輕敲了敲,比了個“謝了”的手勢。

三日後,錦衣衛指揮使秘密離京,此行輕車簡從,只帶了十名幽雲衛。離京當天,楊帆沒去送行,一個人坐在定邊侯府喝悶酒。

趕上午時,卓九思跑來蹭飯,一眼瞧見坐在院裏的定邊侯。他倆私下熟慣了,卓副将渾不見外的走上前,從定邊侯手裏奪過酒杯,自己仰脖喝了,啧啧感慨道:“怎麽大白天的喝悶酒,遇到什麽煩心事了?說出來,做兄弟的也能給你出出主意。”

楊帆糟心地看了他一眼,沒吭聲。

卓九思認識他這麽久,從沒見這小子這樣過,活像個被始亂終棄的苦逼小媳婦。他忍不住心中好奇,不顧死活地往前湊了湊:“這是怎麽了?該不會被哪位相好的姑娘踹了吧?”

楊帆:“……”

此人不愧是他從小混到大的損友,除了“姑娘”倆字有待商榷,其他基本都說中了。

卓九思察言觀色,奇道:“不會吧,你真被人踹了?哪家姑娘這麽不長眼,說給兄弟知道,我去替你出口惡氣!”

楊帆一本正經:“不是姑娘。”

卓九思:“……”

卓副将沉默須臾,頂着一臉難以置信的懵逼:“你你你……你再說一遍?”

楊帆沖他打了個手勢,卓九思探頭過去,聽他在耳邊低語幾句,臉色白了紅、紅了青,就如打翻了調色盤,異彩紛呈自不必說。

末了,他牙疼似的擠出一句:“這事……還有誰知道?”

楊帆實誠地搖搖頭:“沒了……當你是兄弟才告訴你,別到處宣揚啊。”

卓九思起身瞧了瞧,見院子裏靜悄悄的,家将都守在廊下,這才扣住楊帆脖頸,用鎖喉的手法死死勒住:“你要死啊?想死吱一聲,老子成全你,別帶累了你定邊侯府的百年聲名!萬一到了泉下,老侯爺的棺材板都摁不住!”

楊帆被勒得喘不過氣,使了個擒拿手的法門,輕輕巧巧掙脫出來:“誰想死了?老子認真的!雖說不是姑娘……但他那張臉,哪個姑娘比得上?”

卓九思無言以對,半晌才用吃了蒼蠅的表情,蚊子似的哼哼道:“大帥……你真決定了?老侯爺就你一個兒子,你要是……定邊一脈可就絕了傳承!”

楊帆不以為意:“反正劉家人一直看定邊侯府不順眼,絕後就絕後,去了當今的心腹之患,也免得旁人惦記!”

卓九思明知是這個理,卻越想越不安:“可是……怎麽非得是他?別的不說,單是他和當今的關系……你要怎麽跟當今交代?”

這一回,楊帆沒吭聲,側臉繃成刀削似的直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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