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9 天降

張景澈對沛國公父子的估計十分準确,在接下來的幾天,沛國公府夥同當地官府,确實加大了搜查力度,除了往來客商一應出具路引戶籍,更有官兵打着搜查逃犯的幌子,挨家挨戶搜查要犯。

張景澈一行藏身于一座小酒樓中,酒樓其貌不揚,因着待客周道、飯菜可口,居然也吸引了不少往來客商,天長日久,在當地打出了小小的招牌。

官兵來過幾趟,每一次,酒樓老板都賠着笑臉,命人拿出上好的酒菜,好吃好喝地招待一番。他們自家釀的青梅酒乃是一絕,官兵沒有不喜歡的,一來二去,居然處出了小小的交情,隔三岔五便上門讨些酒喝。

這一日,一隊官兵搜查街道,照常上門打秋風。掌櫃的不敢怠慢,命人整治了幾個酒菜,親自陪在一旁。他為領頭的官兵倒了杯酒,殷勤笑道:“各位官爺來了這麽多趟……怎麽,那逃犯如此神通廣大,到現在還沒被捉拿歸案?”

領頭的官兵最愛青梅酒,仰脖喝了幹淨,又示意掌櫃的滿上:“可不是!要是這麽容易,也不是江洋大盜了!”

掌櫃的眼珠滴溜一轉:“要我說,都已經挖地三尺了,既然還沒找到,要麽是那賊人有飛天遁地的本事,要麽是這夥賊人已經不在此地……各位官老爺就沒去別處搜查?”

領頭的官兵不假思索:“不可能……活要見人、死要見屍,這夥匪徒斷然跑不遠,必定還盤桓附近!依我看,多半是哪個不要命的,竟敢私通賊人,将他們偷藏起來!哼,等咱們抓到把柄,非要将那私藏賊人的宵小之輩一并處置了!”

話音未落,只聽“嗆啷”一聲響,卻是那上菜的店小二聽到這番言語,驚得手指一哆嗦,菜盤打翻在地,碎瓷濺得到處都是。

領頭的官兵原本沒多想,見那店小二神色慌張,不由起了三分疑心:“你慌什麽?我又沒說你……難不成,你們店裏也藏了什麽見不得人的東西?”

掌櫃的心念電轉,起身呵斥店小二道:“說了你多少回,做事毛手毛腳,有什麽好慌張的?”又對官兵賠笑道:“這孩子是新招來的,沒見過世面……各位官老爺英武非凡,他小孩子看傻了,一時失了手,您別跟他一般見識。”

領頭的官兵亦是見多識廣,眼看那店小二的慌張頗有貓膩,擡手将掌櫃的搡到一邊:“老子沒問你,少在那兒啰嗦!”

他使了個眼色,兩名官兵将店小二提溜到跟前,那确實是個孩子,不過十三四歲的年紀,生得黑黃幹瘦,一看就是從小沒怎麽吃過飽飯。

領頭的官兵掏出一錠銀子,在店小二跟前晃了晃,店小二的眼珠登時直了,只聽官兵壓低聲道:“告訴官爺,你剛才慌什麽?要是答得好,這錠銀子就歸你了。”

店小二露出貪婪又渴望的神色,然而他看了掌櫃的一眼,又強壓下去,搖了搖頭。

領頭的官兵斷定他知道些什麽,将腰刀抽出一半,明晃晃的刀鋒抵在店小二頸間,厲聲喝問道:“若是不說,一刀下去,就是碗口大的疤!你自己想清楚了!”

店小二畢竟是個孩子,從沒經過這等陣仗,被那刀鋒的寒意吓得哆哆嗦嗦,險些尿了褲子。他記着酒樓掌櫃的救命之恩,不肯開口,眼睛卻控制不住地四處亂瞟,有一搭沒一搭地瞥向後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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領頭的官兵一眼瞧出玄機,推開酒樓掌櫃,帶人沖進了後廚。

小酒樓不大,後廚也寬敞不到哪去,裏裏外外一眼就能看清,斷沒有藏人的地方。掌櫃的着急忙慌的跟上來,不住作揖哀求:“各位官爺,我們都是做小本生意的良民,當真沒有私藏賊人!”

領頭的官兵本還有些猶疑,見那掌櫃的如此惶急,反而篤定了猜測:“給我搜!裏裏外外,一個角落也別放過!”

官兵們答應一聲,小廚房裏頓時雞飛狗跳。霎時間,鍋碗瓢盆摔了一地,幹柴稻草漫天飛揚,官兵甚至将每塊地磚都敲過一遍,卻仍一無所獲。

為首的官兵站在竈臺前,眯眼掃視四周,每一處角落都被搜遍了……只除了他身後的竈臺!

官兵倏爾轉身,一撩衣擺半蹲下來,探頭往竈膛裏打量。

門口的酒樓掌櫃神色倏爾變了。

竈膛裏黑洞洞的,被厚厚的餘灰覆蓋着,什麽也看不清。官兵探手進去,胡亂掏了幾把,忽然冷笑了笑:“原來……是藏在這裏!”

酒樓掌櫃徹底變了臉,只聽一聲銳響,居然從腰間拔出一把剔骨尖刀。與此同時,官兵拔刀出鞘,明晃晃的刀林圍住酒樓掌櫃,正當一觸即發的關口,大堂門口突然傳來一個懶洋洋的聲音:“有人嗎?大白天的敞着門,怎麽連個正經迎客的也沒有?”

為首的官兵皺眉回頭,只見門口走進來一行客商打扮的男人,随身的行囊鼓鼓囊囊,看形狀,像是塞了刀劍一類的兵刃。

官兵驟然變色,呵斥道:“你們是什麽人,可有路引憑證?”

打頭的是個年輕男人,生得形容不俗,笑起來卻頗有些蠻不講理的憊懶相:“憑證?老子活了這麽久,還真沒人敢跟我要憑證……那是什麽東西?它認得我,我不認得它啊!”

為首的官兵大怒,回頭喝道:“看你們行蹤鬼祟,定是上頭要拿的賊人!來人,給我拿下!”

他一聲令下,官兵立刻棄了酒樓老板,奔着外來客去了。

外來客約莫二十來人,人數比官兵少了一截,戰力卻着實強悍。兩邊一交上手,為首的官兵就知道遇到了硬點子,沒幾個回合,帶來的兄弟歪三斜四地倒了一地,他自己也被打頭的年輕人踹飛出去,滾成一只灰頭土臉的大馬猴。

他暈頭轉向了好一會兒,掙紮着想爬起身,兩個“賊人”卻踩着他肩膀,将他摁回地上。官兵呸了一口混着泥沙的血沫,惡狠狠道:“你……你好大的狗膽!連官老爺都敢揍……告訴你,濟南府駐軍就在附近,有種的你別跑!”

打頭的年輕人捅了捅耳朵,笑眯眯道:“誰說老子要跑了?不怕告訴你,老子就是沖着趙鴻慈那老小子來的!他要是不來,老子才犯愁呢!”

“趙鴻慈”不是別個,正是濟南府駐軍參将的大名。這年輕人随口道來,竟似漫不經心的很,一點沒把堂堂參将大人放在眼裏。為首的官兵就是再傻,此時也聽出不對來,直眉楞眼道:“你……你到底是什麽人?”

年輕人沖他笑了笑,沒說話。

小酒樓打鬥的動靜不小,一早傳了開。不多會兒,酒樓外傳來整肅的馬蹄聲,聽動靜就是訓練有素的正規軍,斷不是烏合之衆的官兵能演練出來的。年輕人卻渾不在意地撩起衣擺,在酒桌邊坐下,提起酒壺給自己倒了一杯,悶頭喝了一半,感慨道:“啊,果然是好酒!”

與此同時,門口腳步匆匆,無數被堅執銳的兵士沖了進來,将大堂團團圍住。

随即,門口的兵士往兩邊撤去,讓開通道,一個參将模樣的男人走了進來,鷹隼似的利眼環顧四遭,冷冷道:“是誰在此鬧事?”

他生得高大,長相也兇惡,眼角留着一道寸許長的疤,開口帶着一股食肉吮血的狠勁。年輕人卻不慌不忙,将酒碗往桌上一擺,回頭笑道:“老趙,你威風啊!”

趙鴻慈乍一見了這年輕人,驀然色變,眉眼口鼻往裏一收,硬是收出幾分乖巧馴服:“您、您是……楊帥?”

這倆字一冒出來,從官兵到兵士全傻了。

楊帆一抹嘴,大喇喇地站起身,沖親兵不以為意地擺了擺手。親兵會意,從腰間取出一塊金燦燦、明晃晃的牌子,亮在一幹人等面前:“楊侯奉皇命來此辦差,爾等竟敢對侯爺動手,吃了熊心豹子膽不成。”

為首的官兵瞠目結舌,整個人傻在原地。

趙鴻慈原是老定邊侯麾下一員猛将,因着作戰勇猛,每每身先士卒,硬是從一個默默無聞的小兵卒累功升遷為正三品的參将。

可以說,老定邊侯既是趙鴻慈的恩人,也是他的貴人,如今老侯爺人去了,定邊侯府的金字招牌卻傳到楊帆身上,怨不得趙鴻慈見了他,立刻搖身一變,從兇狠的狼王變成溫馴的看家狗。

“末将不知侯爺在此,有失遠迎,請侯爺見諒!”趙鴻慈抱拳行禮,瞧着被侯府家将踩在腳底的官兵,遲疑道,“侯爺,他們這是……”

定邊侯笑了笑:“他說本侯是打家劫舍的賊人,還要拿了我去過堂問審,如此盡忠職守……你說,本侯要怎麽賞他才好?”

官兵萬萬想不到,自己捉拿賊人,居然動到了定邊侯頭上,三魂吓沒了七魄,只會拼命求饒:“侯爺……侯爺恕罪!是小人有眼無珠,冒犯了侯爺虎威!求您大人有大量,饒了小的這回吧!小的……小的再也不敢了!”

楊帆聽了半晌,忍俊不禁地嗤笑一聲,回頭對親兵道:“你聽聽,說了半天,他的錯處就是不認得我。”

趙鴻慈何其機靈,聽着話音不對,忙呵斥那為首的官兵道:“你好大的狗膽!仗着一點官威,平日裏作威作福就罷了,如今更是變本加厲,險些拆了人家的店面!還不跟掌櫃的賠不是!”

官兵挨了一通呵斥,屁都不敢放一個,就着五體投地的造型,對着酒樓掌櫃的拼命叩首:“掌櫃的,今兒個是我的不是!這樣,所有砸壞的東西都記我賬上,銀兩稍後送到,煩您跟侯爺求求情,就饒了我這回吧。”

事情鬧成這樣,也是大出掌櫃的意料。他沉吟片刻,上前對楊帆抱拳笑道:“承蒙侯爺出手,小老兒感激不盡。只是今日之事……列位官爺也是聽差辦事,還請侯爺原諒則個。”

他頓了頓,又微微苦笑道:“小老兒在這兒開了二十多年的店,怎麽說都是鄰裏街坊,擡頭不見低頭見的,往後還得做生意呢。”

楊帆明白他的意思,這酒樓老板是怕招惹了官兵,以後隔三差五來找他麻煩,連生意都做不成。畢竟,定邊侯能保他一時平安,卻終歸是要回京的,等楊帆走了,此地天高皇帝遠,就是一把火燒了,誰又會不長眼的跟官府作對?

想到這裏,楊帆登時沒了興師問罪的興致,回頭使了個眼色。親兵松開那為首的官兵,喝道:“還不快滾!若再見着你擾民,侯爺就親手取了你的狗頭!”

官兵撿回一條狗命,吓得屁滾尿流,頭也不回地沖出酒樓。

見他這副慫樣,趙鴻慈也覺得意興闌珊,沖楊帆抱拳賠罪道:“末将禦下無方,叫侯爺看笑話了。”

楊帆輕嗤一聲,沒接這茬:“別急着把屎盆子往自己頭上扣,這些人明擺着是當地府衙的狗腿子,跟你有什麽關系?”

趙鴻慈無言以對,只得苦笑。

大殷講究以文制武,縱然知府品級低了參将半頭,趙鴻慈也奈何他們不得。他沉默片刻,勉強轉了話題:“侯爺說,此行是奉了皇命,不知所為何事?”

楊帆擡起頭,見他臉上的茫然不似作假,便知“欽差遭劫”的事并未傳揚開。就算趙鴻慈隐約聽說了爆炸的首尾,也只當是宵小之輩殺人作亂,壓根沒往錦衣衛身上想。

楊帆心念電轉,不問反答:“我還沒問你,這一路過來,裏三層外三層的關卡,又是為着什麽?”

趙鴻慈賠笑道:“那是濟南知府下的令,說是有賊人殺人越貨,流竄此地,命我等嚴加巡查,萬不可令其逃脫。”

楊帆皺眉道:“什麽賊人?都像他這樣的嗎?”

他拿手一指酒樓掌櫃,趙鴻慈登時面露讪讪。

“什麽捉拿賊人,依本侯看,不過是打着捉賊的幌子,趁機魚肉鄉裏!”楊帆嗤了一聲,“濟南知府是叫範成吧?去告訴他,就說我說的,讓他把那些狐假虎威的狗腿子都撤走,要是撤不幹淨,撞到本侯手裏,老子就提着人頭去找那姓範的算賬!”

趙鴻慈知道楊帆的脾氣,這位小侯爺是在北疆大漠中歷練出來的,他說“提着人頭”,就絕不會手下留情,忙答應一聲,匆匆去了。

楊帆坐在原地沒挪窩,就着吃了一半的酒菜,拎着筷子填肚子。掌櫃的戰戰兢兢的湊上前,給他倒了碗酒:“小老兒多謝侯爺大恩……侯爺,這酒菜都涼了,不如我給您換一份吧?”

楊帆不置可否,低頭道:“在你這落腳的客人……這些天還好吧?”

掌櫃的心頭倏跳,一時拿不準定邊侯的來意,賠笑道:“什麽客人?這陣子,官兵四處拿人,外來的客人都給吓跑了,您說的是……”

楊帆用手指蘸了酒,在桌上一筆一劃的寫了個“欽”字。

掌櫃的瞳孔驟然凝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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