48 高昌
興隆元年年關,定邊侯遠赴北疆,西北五萬大軍盡歸其麾下。三個月後,他派出使者,試探着與西域諸國暗通款曲,商議打開貿易通道。
這條在後世史書中被稱為“古絲路”的商道,誕生得殊為不易,因為彼時,回纥已經與北勒訂立盟約。想跟西域諸國互通有無,就繞不開回纥的勢力範圍。
定邊侯本人是武将出身,對商貿往來并不了解,幸而他身邊有個博采衆長的卓九思,又是曉以利弊,又是送出重禮,終于叫回纥王松了口,同意締結商路新約。
此舉令大殷受益良多,卻叫北勒十分不滿。此時,北勒可汗已然病逝,接手北勒八部的正是當年與楊帆交過手的圖門世子。年輕氣盛的北勒可汗遠比他老朽的父親更為強硬,甫一上位就厲兵秣馬,更向回纥遞交國書,用詞委婉的背後是擋不住的盛氣淩人——趕緊把見鬼的中原人趕出去,否則後果自負。
新即位的北勒可汗來勢洶洶,奈何回纥王是個成了精的老狐貍,一邊對北勒虛以為蛇,一邊和中原人眉來眼去,硬是在兩尊龐然大物的角力之下,當了一株左右逢迎的牆頭草。
這份四面讨好的本事,着實叫定邊侯佩服不已。
商路盟約的簽訂仿佛在銅牆鐵壁上開了一道口子,域外的真金白銀流入中原,将黃塵遍染的河西走廊渲染得如珠似玉。與此同時,日漸空虛的國庫逐漸豐盈,鼓起來的荷包總算堵住朝堂諸公的嘴。
這是一拍即合的買賣,從中得利的不止大殷,還有回纥——中原的絲綢和瓷器運入河西之地,吸引了西域各國的商隊。一匹看似尋常的綢緞,在京中世家眼裏分文不值,運到河西商路,卻能叫出不下百倍的價錢。越來越多的西域胡商湧入河西商道,用豐厚的腰包填補了中原財政的窟窿。
這份合則兩利的繁華延續了四年,昔日風姿英發的少年軍侯也被大漠風沙磨平了棱角,乍一看失了逼人的鋒芒,仔細深究,卻有某種更為厚重堅實的東西水落石出般顯現。
此時正值三月,擱在江南,當是花紅柳綠、如錦似繡,但是西域沒有小橋流水和煙柳畫橋,只有望不盡的黃沙戈壁。這一天,楊帆巡營歸來,在進帳前脫了頭盔,習慣性地撣了撣發髻,沙礫簌簌掉落,他随口問道:“九思去了多久?”
守在帥帳前的親兵愣了下,這才反應過來定邊侯是在對自己說話:“禀報大帥,已經有半個月了。”
楊帆皺了皺眉:“還是沒有消息傳回嗎?”
親兵回想片刻,搖了搖頭:“沒有……說來也怪,卓将軍往常都是十日送一封信,怎麽這次去了那麽久也沒消息?”
楊帆想了想:“點一支輕騎,本帥要往西邊去一趟。”
親兵吓了一跳:“現、現在嗎?”
楊帆沒有解釋的意思,簡明扼要道:“現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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定邊侯雖跟回纥締結盟約,卻也沒蠢到真的相信這位“盟友”。每年三四月間,趕在冰河解凍、雪水消融期間,楊帆都會派人假扮商隊,以“通貿往來”的名義潛入回纥境內,探聽西域諸國動向。這本是未雨綢缪的一着閑筆,卻在這個特殊的節骨眼上顯得格外重要,因為回纥境內的線人傳回情報——老回纥王病重,底下的幾位王子各顯神通,将本就如履薄冰的局勢攪得沸沸揚揚。
西域,怕是要變天了。
定邊侯判斷得很準确,卓九思一行确實遇到了麻煩,他此時正身陷高昌城中——那是深入沙漠的一片綠洲,緊挨着天山南麓,高山冰雪化成河水,源源不斷地滋潤着土地,久而久之,在不毛之地的大漠深處孕育出一顆明珠。
自北勒崛起之後,原本盤踞在豐美草原的回纥人一退再退,最終以高昌為核心,勉強維系住搖搖欲墜的半壁江山。他們與北勒是世仇,卻為了茍延殘喘,被迫與之訂立盟約。這本是權宜之計,卻為楊帆遠交近攻提供了一道豁口。
但是眼下,形勢出現了變故。
已故的北勒可汗或許不如圖門世子骁勇善戰,卻遠比他更具慧眼,一早将自己的女兒嫁入回纥,成了回纥王帳下最寵愛的妃子。這位北勒公主也很争氣,嫁入回纥的第二年就生了個兒子,呱呱墜地的男嬰鞏固了新王妃的地位,也給正妃所生的回纥世子造成了莫大的壓力。
現如今,連遠在中原腹地的大殷都感受到來自北勒的陰影與惡意。
有着北勒背景的二王子對母族有着天然的親近感,對中原則是深惡痛絕。回纥王身體康健時,他尚且能壓抑這份野心與惡意。可是當回纥王病重,老朽的手腕已經握不穩權柄時,隐忍多年的二王子開始蠢蠢欲動。
高昌城并不像中原腹地的京城一般整饬有序,卻能隐隐看出中原都城的影子。街道以石磚鋪地,兩側房屋是用黃土築成的。長風卷過,沙塵迷眼,當地人卻已習以為常,在街道兩旁鋪開帳篷,用口音各異的吆喝聲叫賣着天南海北的雞零狗碎。
用後世的說法,這裏是高昌的商業區,南來北往的行商都在這一帶落腳。放眼望去,既能看到中原的絲綢、茶磚、瓷器、糖塊,也有波斯的毛毯、大食的寶石、身毒的香料……琳琅滿目,叫人大開眼界。
街道盡頭矗立着高大的建築,渾圓的穹頂充斥着異域風情,那是一座寺廟,裏頭供奉的并非神佛,而是當地人信奉的摩尼。毫無疑問,那是城區的中心,圍繞摩尼寺的建築無不高大巍峨,越靠近商業區越是逼仄淩亂,烈日曝曬着黃土,空氣中彌漫着馬糞與汗漬混合在一起的味道。
矮小的房屋間夾着逼仄的巷道,一個人影跌跌撞撞地闖進來,他腳步略顯蹒跚,一只手死死捂住肩頭,饒是如此,鮮血依然淅淅瀝瀝往下滴落,在地上留下一行指向性明顯的痕跡。
男人低頭瞧了眼,暗罵一聲,從衣擺上撕下布條,死死裹住肩頭傷口。
就在這時,巷道盡頭就傳來腳步聲,動靜十分雜亂,可見來人不在少數。男人皺了皺眉,雖然頭暈目眩,仍然咬牙往小巷深處逃去。
這一帶地形錯綜複雜,倘若沒有當地人帶路,很容易迷失方向。男人沒頭蒼蠅似的轉了幾圈,發現自己情急之下,居然闖進一條死胡同。窮追不舍的腳步聲越來越近,再要退出去已經來不及,男人把心一橫,右手摸上腰間刀鞘。
千鈞一發間,身後吱呀一聲,死氣沉沉的門忽然開了。門裏暗沉沉的,沒人說話,男人卻無端覺得,那門是為自己開的,掂量再三,還是閃身藏了進去。
門板合攏的一瞬,追兵在窄巷拐角處顯出形跡,那是五六個行商打扮的男人,輪廓深邃粗犷,乍一看與西域胡商無異,開口卻帶着古怪的腔調。
如果男人在這裏就能認出,這是北勒人學舌回纥話時特有的腔調。
“人呢?”為首的北勒人皺眉道,“我明明看見他藏進這裏,怎麽不見了?”
他的同伴左右張望一圈:“血跡到這裏就不見了,也許你看錯了,他根本沒有跑進這條巷子。”
“不可能!”為首的北勒人斬釘截鐵道,“我親眼看到……這裏是死胡同,他又沒長翅膀,一定是藏了起來!”
他一邊說,一邊翻動每一處可以藏人的角落,始終一無所獲後,不由将目光投向窄巷兩側的民居。
同伴慌忙拉住他,用北勒話低聲道:“你瘋了?這裏是高昌,不是北勒的王庭!途迷度那老小子和中原人走得很近,若是驚動了他,事情就難辦了。”
為首的北勒人不屑一顧:“途迷度生了重病,眼看活不了多久,一頭快要病死的老獅子,也值當你這麽小心?”
同伴正色道:“就算只剩一口氣,也是高昌的雄獅,不要被老朽的假象欺騙了……咱們還是回去,向特勒王子知會一聲,再做定奪。”
“途迷度”是老回纥王的名諱,三十年前,他曾是雄踞天山南麓的西域霸主,被北勒人敬畏地稱為“高昌雄獅”。然而他已經老了,爪牙開始衰朽,甚至不被年輕的北勒勇士看在眼裏。
不過,同伴的勸說畢竟起了作用,為首的北勒人猶疑再三,還是不甘不願地退了出去,臨走前不忘在地上恨恨淬了口唾沫。
“如果讓我逮着你,”他殘忍又惡意地想,“我就活扒了你的皮!”
北勒人的腳步聲很快遠去,空寂的窄巷裏唯有風聲嗚咽。藏身門後的黑衣人長出一口氣,緊繃的肩背松垮下來,險些支撐不住。
一只手從斜刺裏探出,恰到好處地扶了他一把:“沒事吧?”
黑衣人轉過頭,鼻梁下長着一叢淩亂蓬松的胡子,若是揭了胡須,再去掉臉上黃褐色的僞裝,就能顯露出卓九思英俊斯文的本來面目。
然而眼下,他無法判斷來人是敵是友,更不清楚對方出手相救的用意,因此十分謹慎:“多謝相救,敢問閣下是……”
扶了卓副将一把的是個年輕男人,看年歲不過二十來許,雖然做着當地人打扮,面貌口音卻是純正的中原人:“都是中原子民,就不用說這些客套話了……追你的是什麽人?你是怎麽惹上他們的?”
他鄉遇故知是一件令人高興的事,可是當這個“故知”出身成謎、意圖未知時,卓九思還是下意識保持警覺:“你……”
話音未落,他只覺一陣天旋地轉,直挺挺地往下栽倒。
年輕男人眼疾手快地扶住他,低頭端詳了下,神色突然變了。他飛快解開卓九思肩頭的布條,撕開衣襟,只見翻裂的血肉裏嵌着一根半寸長的箭頭,金屬部分泛着詭異的幽藍。
男人收斂了漫不經心的笑意,沉聲道:“你中了暗器,上面淬了毒。”
不用他提醒,卓九思也知道自己中了毒,那毒發作得好快,只是數息功夫,半邊身子已經麻痹。男人将他半扶半抱起來,匆匆穿過中庭,走到廊下時,抻脖喊了一嗓子:“姓王的,抄家夥預備着,來生意了。”
屋裏叮叮當當響了一陣,片刻後,窗戶支起半邊,探出一張年輕女子的臉:“來什麽生意?老娘這兩天心氣不順,不談生意不見客!”
她作勢要摔上窗戶,男人急了,趕緊道:“不開玩笑,真是大生意!這小子中了喂毒暗器,看箭頭像是北勒人的手筆!”
女人稍稍來了興趣,縮回去的頭又探了出去:“北勒人?北勒氣候苦寒,能在那地界活下來的毒物都是稀罕物……趕緊把人弄進來,讓老娘開開眼!”
年輕男人:“……”
知道的這是治病救命,不知道的還以為是土包子參觀西洋景。
女子姓王,單名一個璇字,出身杏林世家,只因家道中落,做些藥材生意糊口。前些年,世家吞并土地之風越演越烈,山上長的、地上跑的、水裏游的都被鄉紳豪強劃拉到自己盤子裏,藥材生意做不下去,只能背井離鄉,輾轉來到絲路入口讨生活,在這高昌城裏開了家小小的醫館度日。
男人名叫丁如安,對外自稱是王璇的表兄,因着為人爽朗、熱情好客,跟街坊鄰居相處得不錯。
當然,所謂的“表兄”只是用來糊弄外人的幌子,當事人自己心裏門清,他倆其實八竿子打不着。
丁如安将失去知覺和意識的卓九思拖進房裏,安頓在靠窗的彌勒榻上。這是間女子的閨房,卻比和尚廟還要簡單清素,硬說有什麽不同,那就是北邊的牆壁上挂了一排刀具,從大到小排列整齊,大得可以充當屠戶切剁棒槌骨的寬背砍刀,小的不過成人巴掌大,刀鋒磨得極銳利,幾乎吹毛斷發。
王璇從木箱裏翻出一副手套,慢條斯理地套上——那是一雙薄如蟬翼的手套,幾乎能透過材質看到女子的皮膚紋理。她翻開卓九思的衣襟,用小刀片撥拉着卡着暗箭的皮肉,清秀姣好的臉上露出感嘆與饒有興味:“還真是北勒人的暗器……有意思,真有意思!”
她一邊啧啧感慨,一邊在卓副将赤裸的肩頭上上下其手,仿佛那不是易過容的糙漢子,而是個衣衫半褪的絕色美人。
丁如安強行按捺住扶額的沖動:“妹子,你能待會兒對人動手動腳嗎?這箭頭紮得挺深,好像還傷到了血脈,再不想辦法取出來,他這條胳膊就不用……”
話音未落,只聽很輕的“嗤”一聲,細細的血箭噴了出來。王璇面不改色,将拔出的箭頭往盆裏一丢,用早就準備好的藥粉和紗布捂住傷口。
“你說什麽?”王璇擡頭認真地問道,“我剛才沒聽見。”
丁如安:“……”
你動手前好歹吱一聲成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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