47 遠遁
劉彥昭是深夜趕到錦衣衛北鎮撫司的,彼時宮門已經下鑰,卻在新帝的再三催促下匆匆開啓。劉彥昭聽不見內宦的勸說,也顧不上言官可能的指摘,滿腦子只有一個念頭:這不可能!
中午還好端端的人,怎麽會自裁呢?怎麽就……死了呢?
“不、不可能!”劉彥昭想,“活要見人,死要見屍……見不到他,朕決不相信!”
然後,他就在北鎮撫司的廂房裏看到那人蒼白的臉。
張景澈是畏罪自裁,尚且來不及裝殓,只用草席随意裹了屍身,擱在年久失修的廂房裏。草席敞開半邊,露出他慘白泛青的臉,眉眼口鼻都是見慣的,唯獨眼睛緊緊閉着,再無半點生息。
劉彥昭渾身顫抖,用力推開小內宦,踉跄着往前兩步。他搶過火把,顫巍巍地舉到近前,只見草席之下,那人脖頸上劃開一道寸許長的血口,皮肉赤裸裸地翻卷着,血跡已經幹涸。
“怎、怎麽回事?”劉彥昭劇烈喘息,聽到自己狼狽地問道,“诏獄裏……怎麽會有利器?”
錦衣衛佥事韓洵早已跪在一旁,聞言叩首不已:“陛下恕罪……臣萬萬想不到,張指揮使竟會存了死志!他、他砸了送飯用的瓷碗,等到臣等發現時……已經氣絕身亡、回天乏術!”
劉彥昭驀地扭頭,目光利錐似的盯住他:“混賬!朕不是一早吩咐過,要你們看好他……你幹什麽吃的,就是這麽辦事的!”
韓洵惶恐至極:“微臣萬死!張指揮使自下獄後,一直安分守己,微臣以為他終于想通了,愧悔前咎,靜待聖上發落,誰知他竟突然……事先也沒個征兆!微臣有負陛下所托,萬死難辭其咎!”
他一邊說,一邊砰砰叩頭,青磚上很快洇出血跡。
劉彥昭預備好的發作被這句話堵了回去。
他回味着韓洵的說辭——“一直安分守己”“事先沒個征兆”,心頭陡然升出一個令人驚恐的念頭。
“是因為朕,”他在滿心寒涼中戰栗地想,“是因為……朕的那番話!”
劉彥昭心知肚明,所謂的“淨身入宮”只是盛怒之下的氣話,可旁人不是他肚子裏的蛔蟲,不知道他這番百轉千回的心思。以張景澈的心高氣傲,斷然忍受不了淨身入宮,會自裁求死也是情理之中。
劉彥昭本該想到這一點,但是他忽略了……可能是因為皇帝正在氣頭上,也可能是因為,他從沒低下頭,将那人真正看在眼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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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是……是朕的錯,”新帝喃喃自語,“是朕……害了他!”
韓洵俯身叩首,幾不可察地呼出一口冷氣。
身後突然傳來大笑聲,不待滿院子的錦衣衛回過神,一個蓬頭散發的男人突然闖了進來。錦衣衛大呼小叫地擁上前,将劉彥昭團團圍在中央,那人卻壓根不看新帝一眼,直奔廂房而去。
劉彥昭突然意識到什麽,連聲驚呼:“來人,攔住他!”
可惜已經晚了,那人形跡瘋癫,身手卻敏捷得出奇。不待錦衣衛搶上,他已踹翻火盆,炭火濺在草席上,只是一瞬間就炸開火光,将破草爛席……連着裏頭毫無生氣的屍首,一口吞了。
劉彥昭像是被誰剜了心頭肉,不顧一切地往裏沖,卻被錦衣衛七手八腳地攔住。他掙脫不得,只能聲嘶力竭地狂喊:“不……救火!快救火!”
天子有命,錦衣衛哪敢不遵?一幹人等拿下那瘋子,又七手八腳地撲滅了火,饒是如此,草席裏的屍首也被燒成一截面目全非的焦炭。
劉彥昭的神魂像是被一同燒了,他顧不得審問那瘋子,顫抖着走上前,擡腿卻絆了個趔趄。韓洵忙扶住他,側身擋住燒成焦炭的屍首:“陛下……這屍首已經不好看了,您還是別瞧了。”
劉彥昭拼命撕扯他,只是他多年養尊處優,哪掙得過錦衣衛?被簇擁着拖到一邊。新帝梗着脖子去瞧那具焦糊的屍首,只覺得看一眼萬箭就穿心一回,到後來,連呼吸都停止了。
“如果早知道,”他茫然地想,“如果早知道……”
可惜,這世上千金也換不回“早知道”三個字。
張景澈是待罪之身,又是自裁身亡,按說連棺材都不配享有,合該一卷草席裹了,丢到亂葬崗上。然而劉彥昭不許,硬是在北鎮撫司停靈七日,眼看屍首發臭了,才徹底斷了念想。
張景澈的後事是韓洵料理的,用薄棺收斂了屍骸,也沒丢去亂葬崗,而是尋了塊風景優美的風水寶地,立起青石墳茔。劉彥昭私下裏去拜祭過,看着那方墓碑怔怔良久,眼角通紅,仿佛要落下淚來。
然而他終于沒當着人前失态,轉身僵硬地走了。
新帝畢竟與承平帝不同,三千裏山河壓在肩上,留給他傷春悲秋的時間并不多。尤其是這個當口,北疆傳來加急信報——消停一載有餘的北勒蠢蠢欲動,雖然暫時沒有興兵來犯的跡象,卻在私下裏跟回纥結成同盟,用心不言而喻。
十日後,定邊侯楊帆上疏朝廷,請求重歸北疆。
“……北勒狼子野心,回纥貌似恭順,實則包藏禍心,這兩者暗中勾結,必成心腹大患!”
當日的大朝會上,定邊侯出列跪地,字句铿锵:“我大殷乃禮儀之邦,當以仁德教化四鄰,但若四鄰教而不善,咱們也沒有被動挨打的道理。臣請陛下許臣北上,若北勒安分守己便罷,如若不然,臣必叫其領教上國兵鋒之威!”
不是沒有朝臣表示反對,譬如戶部尚書簡思晦就道:“如今國庫不豐,不宜輕啓戰事。再者,北勒只是與回纥結盟,邊陲小國互通有無,算不上什麽大事,何須勞煩定邊侯親自跑一趟?”
楊帆正色道:“簡大人此言差矣!北勒雖小,卻是全民皆兵,悍勇難馴!回纥扼守西域沖要之地,這些年與西域諸國互通有無,家底着實豐厚。這兩邊一個有兵,一個有錢,倘若勾結在一起,于我大殷實在是莫大的威脅!”
簡思晦還要再說,楊帆已經轉向新帝:“陛下!當年北勒南下,所經之處燒殺劫掠,百姓苦不堪言!我大殷固然是以仁德教化四境,但這仁德是對四鄰,更是對境內百姓!若是連黎民黔首都不能保全,微臣愧對皇上,更愧對我定邊一脈列祖列宗!臨淵羨魚,莫如未雨綢缪,還望皇上三思!”
在北疆戰事中,定邊侯舉足輕重,哪怕楊帆自回京以來,打定主意當個混吃等死的纨绔,依然在四境戰事上有着不容小觑的話語權。
與此同時,戶部尚書郭琛上了一道折子,奏疏只字不提北勒與回纥之事,只道河套一帶至關重要,乃是扼守西域商道的沖要之地。如今國庫不豐、民生疲弊,朝廷與其征利于民、百上加斤,不如拓展商路,與西域諸國互通有無,以關稅利潤充盈國庫。
如果說,“備戰北疆”只是讓劉彥昭猶豫不決,那郭琛的這道折子就是正中新帝心坎。他斟酌兩天,還是下了聖旨,旨意不提備戰戍邊,只是命定邊侯鎮守絲路,與西域諸國嘗試接觸,力求開拓商路,以關稅之利補貼國庫。
定邊侯欣然領旨。
此時已過十月,京城秋風深重,更下了幾場雨。定邊侯離京之日,卻是個難得的晴天,秋高氣爽、天清雲淡,新帝擺開儀仗,親自将定邊侯送出城外。兩人飲完送行酒,頗有些相對無言的意思。
良久,劉彥昭拍了拍楊帆肩膀,眉宇間似有愧色:“你風寒剛好,就要趕路北上,實在是辛苦了。”
這一陣秋冬交替,氣候變化莫測,京中好些人家染了風寒,定邊侯也不例外。此次離京,他罕見的沒有騎馬,而是乘了馬車。臉上蒼白恹恹,似有病容。
聞言,楊帆規規矩矩地應道:“勞皇上挂念,微臣已無大礙。”
劉彥昭聽他語氣疏遠,幽幽嘆了口氣:“朕知道,你心裏怨我。”
楊帆眉心微動,淡淡道:“皇上言重了,臣不敢。”
劉彥昭不由苦笑:“你嘴上說不敢,心裏卻還是怨着朕……其實朕何嘗不埋怨自己?若是當日,朕能再耐着性子些,跟他把話說明白了,他……也不必走這條絕路了。”
楊帆知道自己不該開口,皇帝并不需要旁人表達意見,只要做個稱職的樹洞即可。但是楊帆忍不住,終究鬼使神差地多了句嘴:“皇上以為……您跟他的問題,只在乎‘耐心‘二字嗎?”
劉彥昭微乎其微地一僵,須臾,臉色人眼可見地沉下。
楊帆知道自己說錯話了,麻溜跪下請罪:“臣失言……此去經年,不知何日再見,還望陛下保重!”
劉彥昭看着跪伏在地的發小,心裏不知是何滋味。這一刻,他真真切切地意識到,這條曲高和寡的路,往後只能自己一個人走下去。
縱然是一覽衆山小,卻也逃不過高處不勝寒。
定邊侯率領親兵離京,一路快馬加鞭,出了京畿地界才稍稍放緩腳步。這一日,行到清河地界,遠處一帶森森竹林,雖是深秋時節,依然鳳吟細細、蒼翠滿目。楊帆示意一幹親兵原地休整,自己下了馬車,回身遞過一只手。
片刻後,車簾被人撩起,露出半張蓋住秋色的面孔:“多謝侯爺。”
正是本該死在诏獄裏的張景澈。
他扶着楊帆伸來的手,不慌不忙地下了車,竹林裏“呼啦”擁出十來個黑衣人,看樣子已經等了一陣。為首之人正是徐慎,他先對楊帆抱拳行禮,又轉向張景澈,喉頭微微有些哽咽:“大人!”
張景澈含笑點了點頭,繼而看向楊帆:“有勞侯爺相送……今日一別,不知何年再見,在下略備了薄酒,侯爺可願賞光?”
楊帆自然沒有不答應的道理。
兩人并肩進了竹林,亭子裏果然備下一桌酒菜。楊帆提起酒壺,給自己斟滿一杯,剛要往嘴邊送,卻被張景澈摁住手腕。
張景澈仔細端詳了下,微微皺眉:“侯爺臉色不太好,又是行軍途中,還是少沾酒水為妙。”
楊帆“切”了一聲:“不是你說‘略備薄酒’,如今又不讓我沾酒水,這不成了挂羊頭賣狗肉?”
張景澈啞然失笑,由着定邊侯胡攪蠻纏,還是給他換了一盞熱茶:“那就先欠着吧……山水有相逢,總有再見的時候。到時,我請侯爺嘗遍天下佳釀。”
楊帆喝了兩口熱茶,又撿了幾筷菜蔬,只覺得茶是淡茶,菜是清蔬,嘗不出什麽滋味,只有一股離愁泛起,将心口泡在澀然中。
“這可是你說的,”他強行咽下喉頭酸澀,若無其事地笑道,“到時,可要跟張公子讨一杯水酒喝。”
他倆頗有默契,相對酌飲,誰也沒提京城和假死那檔事,仿佛心照不宣地認定了,自從離京的一刻前,這些就成了前塵過往,長風一吹,消散在天高地迥盡頭。
不值一提,也不必挂念。
楊帆忍不住打量張景澈,想從他眉眼間觑出一點端倪。然而,也許是禁锢久了,乍一脫離牢籠,這人眉目淡然,瞧不見離愁別緒,也看不出重得自由的歡暢。只是在竹葉搖響的瞬間,他偏頭閉目,聽着萬頃竹海的浪濤聲,微微露出一點放松的惬意。
這一刻,張景澈終于有種“這條命自己說了算”的歸屬感。
楊帆還要啓程趕赴北疆,不便耽擱太久,張景澈也一樣,他雖詐死脫身,卻知道紙裏包不住火,九重宮禁中的新帝遲早會回過味來,他只能有多遠走多遠,趁早斬斷和京中的聯系。
楊帆原以為自己看開了,但是當張景澈起身,往竹林深處行去時,他無端湧起巨大的恐慌,仿佛知道某個極要緊的東西正在一分一寸地脫離掌控。
楊帆緊跟着站起身,下意識追上兩步:“……師兄!”
張景澈腳步一頓,詫異回顧,兩人目光相對,定邊侯卸了鐵血從容,不舍與哀涼無所遁形。
張景澈心頭微顫,許多原本不敢想、不願想的疑惑與芥蒂,忽然煙消雲散。
他含起一點溫柔的笑意,快步折返回來,從袖中取出一把折扇,雙手奉到楊帆面前。
這樣的小心翼翼又珍之重之,仿佛那不僅是一把折扇,而是一段不為人知的情誼與夙緣。
無從安放又無以為報,只能妥當地擱在心頭,夜深人靜時才敢拿出品味一二。
楊帆明白他的意思,同樣小心地接過扇子,張口似有千言萬語,到了嘴邊卻只有一句:“你……一路保重。”
張景澈俯身作揖,端正行禮,轉身往竹林深處走去,蕭蕭白衣化入蒼翠,又被長風卷得無影無蹤。
至此,終得天高地迥、山長水闊。
上部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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立意:橫濱這麽小,世界這麽大,該走出去看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