46 自裁

天光再次亮起時,發生在尚書府的刺殺案驚動了朝野,誰也沒想到,皇皇京師、天子腳下,竟有如此大膽的宵小之輩,氣焰猖獗簡直難以想象。

簡尚書是天子岳父,三法司不敢怠慢,當晚就派出人手勘驗現場。為首的捕頭看清死者面容,心頭“咯噔”一跳,如果他沒記錯,這位乃是工部的某位要員——這個不是關鍵,關鍵是這位平日裏似乎和簡尚書不大對付,怎會三更半夜造訪尚書府,還被刺客誅殺?

想到這裏,捕頭看向簡尚書的眼神帶上幾分狐疑。

尚書府的刺殺案驚動了深居宮中的劉彥昭,翌日午後,他親自駕臨尚書府,探望據說是吓病了的簡思晦。

翁婿倆關門說了什麽,外人無從知曉,只知道劉彥昭離開後,簡思晦向宮中遞了稱病的折子,同僚故舊一應不見,每日只管在府中養病。

到了這一步,明眼人都看得出來,簡尚書這是覺得朝堂紛争生死難料,有意韬光養晦,避開當今的鋒芒所指。

與此同時,三法司的查案進度陷入僵局,經過身份核驗,當晚死在尚書府的多是朝中要員,而且均為世家一派的官員。這些人平日裏與簡思晦來往稱不上密切,當晚為何會齊聚尚書府,又是怎麽被刺客一鍋端了,着實耐人尋味。

更重要的是,刺客将尚書府砍成了屠宰場,唯獨不碰身為主人家的簡思晦,要說簡尚書事先不知情、和刺客沒有聯系,傻子都不信。

聯想到簡尚書的身份,以及他背後至尊至貴之人,京兆府尹和刑部尚書不約而同地出了一身冷汗,誰也不敢追究黑衣人的來歷。

簡思晦稱病不出,京中故舊也似乎聽說了什麽,無形中與他拉開了距離,朝堂上攻讦張景澈的聲音弱了許多,只有幾個死硬派的世家官員,與沛國公府素來交好,還在喋喋不休。不過這一回,一向虛心納谏的新帝不打算再慣着這幫人,錦衣衛傾巢而出,早已搜羅齊全的十大罪狀硬梆梆地砸下來,當天就把人請進了诏獄。

至此,朝中上下看明白了兩件事:第一,新帝絕不是什麽好拿捏的軟柿子。他或許寬厚仁愛,或許善于納谏,但這一切有個前提,就是旁人沒觸犯他的逆鱗底線。倘若非要在懸崖邊緣來回試探,新帝內有錦衣衛、幽雲衛,外有定邊侯代表的軍方支持,絕不畏懼跟任何人掰腕子。

第二,新帝發下雷霆之怒,甚至不惜用屠戮的手段震懾群臣,無非是為了告訴所有人,诏獄中的張景澈是他的人,張景澈的生死,只有天子一人說了算。

一時間,京中世家不滿至極,又唯恐激怒新帝,步了枉死同僚的後塵,只得忍氣吞聲,先退一城。

劉彥昭深谙張弛之道,眼看世家被逼到極處,反而主動退讓。他先是撫慰了被殺官員的遺屬,賜了不少珍貴的賞賜,又在吞并民田之事上稍作讓步,雖然收回部分田地,卻又及時收手,給了世家喘息的餘地。

世家品味着新帝這番動作,漸漸明白了用意,劉彥昭這是在告訴他們:水至清則無魚,他很明白這個道理,倘若世家願意給足天子面子,那他也不吝放世家一馬。但若倒行逆施,死硬到底,尚書府的血色就是前例!

新帝恩威并濟,朝堂上的反對聲浪徹底消停下去,除了幾個自認清廉、軟硬不吃的言官,再沒人敢提張景澈這檔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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等到風聲逐漸停歇後,許久沒睡過好覺的劉彥昭再次駕臨诏獄。

張景澈雖然身在獄中,對外界的消息卻非一無所知。當他輾轉聽聞,新帝以雷霆手段震懾世家,卻又在追回民田之事上點到為止時,不由冷笑一聲。

徐慎觑着他神色,小心翼翼道:“陛下一舉懾服世家,這不是好事嗎?這幾日,再沒人上疏彈劾大人,您總算能松口氣了。”

張景澈想的卻不是這個:“既然動了手,就該一刀到位,逼着世家将這些年吞下去的肉吐出來,再不濟,也該給他們立明規矩,知道有些肥肉是碰不得的。當今這麽做,看似雷厲風行,實則不上不下、本末倒置,等到世家緩過一口氣,卷土重來時,可就沒這麽好對付了。”

徐慎正想說什麽,耳朵忽然動了動,起身避入暗影裏。不多會兒,腳步聲傳來,當先一人明黃龍袍,正是傳聞中掀起腥風血雨的新帝。

劉彥昭背手身後,隔着一道鐵欄,不動聲色地打量着張景澈。

張景澈忽然覺出幾分異樣——上回見面時,劉彥昭還是個滿腔激憤的少年人,雖然青澀,雖然有些想當然,卻總有些少年人的朝氣和意氣。可是這一次,劉彥昭眉心橫着一段陰霾,俊秀的眉眼籠在暗影裏,即便以張景澈的眼力也猜不透他在想什麽。

當然,張指揮使也沒興趣去猜。

“沛國公之事,到此為止,”半晌,只聽劉彥昭冷冷道,“他害你妹子,你要了他父子性命,又害得宮中賢妃一屍兩命,這筆賬算是還清了。”

張景澈微微皺眉,總覺得劉彥昭話裏有話。

果然,就聽新帝下一句道:“但我朝律法不是擺着好看的,沛國公父子罔顧法紀,固然要付出代價,你濫用私刑、生殺予奪,也不能不受國法制裁。”

張景澈愛搭不理地一撩眼皮:“皇上想怎樣?斬首、淩遲,還是滿門抄斬?哦,我忘了,臣的九族都已死在皇家手裏,一個沒剩。”

劉彥昭最見不得他這樣,原本強自按捺的怒氣頓時竄到了頭頂心:“你還敢說?你瞞了朕這麽久……瞞得朕好苦!”

張景澈輕嗤一聲:“告訴陛下又怎樣?”

劉彥昭面露錯愕。

“我告訴陛下,陛下就會放臣和景素遠走高飛嗎?”張景澈嘲弄地看着他,“顯然不可能……既然如此,我又何必多此一舉,平白落個把柄在陛下手裏?”

劉彥昭先是大怒,然而轉念一想,又無話可說,因為張景澈說得沒錯,他确實不可能放這對兄妹遠遁江湖。

且不說張景澈的能耐與本事,放任這樣的人遠走高飛,新帝于心難安。單憑他掌握的朝中私隐,劉彥昭就不可能任由張指揮使脫離掌控。

更不用說,劉彥昭對他還有一分剪不斷、理還亂,自己也不知從何而起的情愫。

新帝将手背在身後,手指無意識地用力捏緊:“這些年,朕待你甚重……你、你就這麽不屑一顧?這麽想離開朕嗎?”

張景澈盤膝坐在幹草堆裏,一線天光當頭打落,籠住他眉眼鬓角。這男人就是有本事在任何境地中保持風度,哪怕身陷囹圄,依然從容不迫。

“待我甚重?”他笑了笑,“這是自然……就算是好刀,也得精心保養,我對陛下尚且有用,您當然要小心愛護。”

劉彥昭強忍怒意:“朕雖然用你,卻并非只是利用……”

張景澈不慌不忙,再次打斷他:“是啊,您還把我當成養在身邊的小貓小狗,高興了逗一逗,不高興就放出去咬人……總歸生死操控在主人手裏,您要我向東,我就不能往西,對吧?”

劉彥昭被他氣得說不出話,待要反駁,又找不到說辭——哪怕他再不願,也不得不承認,他雖然欣賞且心動,看着張景澈時,終究帶了幾分居高臨下的視角。

或許是因為“晉身不正”四個字遮蔽了眼目,也可能是因為劉彥昭從小高居人上,習慣了衆星捧月,并非有意針對。

新帝将手指掐出印痕,終于耐着性子道:“朕知道你心裏委屈,可是像你這般人才,如若隐沒于江湖,才是真的委屈了……更何況,你身上背着人命官司,眼下更成了世家的眼中釘,出去了怕是也活不長久,倒不如安心跟在朕身邊……你曾立下過汗馬功勞,就算入了宮,朕也不會虧待你。”

張景澈倏地撩起眼皮,冷冷睨着他:“入宮?”

劉彥昭只覺得這一眼亮得出奇,那些不為人知且難以宣之于口的心思被赤裸裸地拖出,攤平在青天白日下:“朕雖盡力壓下朝中物議,可你濫用私刑,終歸是國法難容……,”

他饒了半天圈子,張景澈卻沒那麽好的耐性,冷冷道:“直說吧,想怎樣?”

劉彥昭狠狠握了下手指:“三法司已經議定,死罪難免,活罪難逃……賜你宮刑,罰沒入掖廷!”

話音落下,張景澈微微眯起眼,目光刀鋒一樣銳利。

劉彥昭遍體生寒,末了又有些說不出的快意,仿佛終于扳回一城。他頓了頓,換上譏諷的語氣:“怎麽,知道怕了?當初動手時你就該想到,這世上有的是比殺人更可怕的刑罰!”

張景澈深吸一口氣,好不容易壓下胸口躍躍欲試的殺意。

劉彥昭半天沒聽他開口,以為這人怕了,出了口惡氣之餘,又泛上些許說不出的憐惜。

“你也不用太擔心,朕已經安排好了,不過是走過過場,不必真的淨身,”新帝緩和了語氣,“等入了宮,你就在禦前伺候,品級只在禦前總管之下……有朕看顧着,總不會讓你受委屈。”

張景澈再也忍不住,冷笑道:“那我是不是應該感謝陛下,總算還肯保住我身而為人的最後一點尊嚴?”

劉彥昭思量多日,好不容易想出一個自認兩全其美的法子,誰知張景澈非但不感恩,反而夾槍帶棒、冷嘲熱諷。他想起自己這些日子以來的殚精竭慮、寝食難安,想到他為了保住張景澈一條性命,不惜硬扛世家,連追繳民田都暫且擱下了……他自忖這輩子沒對哪個人這麽上心過,熟料人家還不領情!

那一刻,再好的涵養風度也壓不下怒火,劉彥昭青筋亂跳,眼神人眼可見地冷下來。

“你說朕拿你當貓兒狗兒……朕倒覺得,這些年太縱着你,縱得你這般無法無天、目無君上!”他森然道,“你犯下如此大罪,朕費盡心思替你轉圜籌謀,你卻如此揣度朕的用心……好,好得很!既然你不領情,朕也沒必要費這些心思!”

他厲聲道:“月照!”

一直随侍在側的小內宦碎步上前,俯首低眉:“皇上。”

劉彥昭冷冷道:“告訴大理寺,該怎麽辦就怎麽辦,不必看朕的面子。”

月照面露愕然,遲疑着看了張景澈一眼:“是……奴婢遵旨。”

新帝盛怒而去,待得腳步聲離遠了,徐慎從藏身處轉出來,無奈道:“聖上……也是一番好意,大人何必這樣拂陛下的面子?”

張景澈不以為意:“反正要走了,日後死生不複相見,還留什麽臉?”

徐慎知道他憋屈多年,對京城與禁宮深惡痛絕,不敢多勸,只是委婉道:“都到這般田地,聖上還肯護着您……他對您其實也不算無情了。”

張景澈斜乜他一眼:“有情?寵物養久了,只要不是個冷血的,總會有幾分情誼。”

徐慎緘口不言。

張景澈吸了口氣,勉強壓下尖銳的怒意:他知道在旁人看來,自己或許過于偏激,過于不知好歹。他也知道,在旁人看來,劉彥昭的所作所為,确實稱得上“仁厚寬大”。若是換一個人,早就感激涕零、五體投地,哭着喊着為新帝效死,以報生身大恩。

可惜張景澈不是大殷土著,也沒有斯德哥爾摩綜合症,他沒法對監禁自己的元兇感激涕零。

我本可以忍受黑暗……如果我不曾見過光明。

劉彥昭怒氣沖沖地回了宮,轉頭将自己關在勤政殿內,誰也不見。他從午後坐到傍晚,待得夜色深沉,小內宦輕輕敲響殿門,詢問他是否要用晚膳,只聽殿內寂靜良久,終于傳來一聲沉沉的:“……進來吧。”

月照趨步而入,小心避開滿地的狼藉碎瓷。劉彥昭獨自坐在案後陰影裏,臉色冷得吓人:“诏獄那邊有消息嗎?”

月照小心翼翼道:“沒有……皇上有事吩咐嗎?”

劉彥昭等了一下午,本以為張景澈想清利害後會主動認罪求和,誰知那人如此桀骜,寧可淨身入宮,也不肯稍稍服軟。

一時間,劉彥昭氣怒交加,摁住硯臺的手微微顫抖,恨不能砸個痛快。

月照戰戰兢兢,半晌才小心翼翼道:“皇上……奴婢還用去一趟大理寺嗎?”

劉彥昭愣了下,這才反應過來,內宦指的是知會大理寺照常用刑之事。他雖然在氣頭上,兀自沉吟難決,起身踱了兩圈,正要開口,殿門口突然連滾帶爬進來一個人影。

“皇上,不好了!”那人同樣是殿前伺候的內宦,此刻卻冷汗交加,神色慌亂,“诏獄傳來消息,張指揮使他……”

劉彥昭猝然起身,在他異乎尋常的驚惶中隐約意識到什麽:“他怎麽了?”

小內宦滿頭冷汗:“張指揮使他……他自裁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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