45 天威
劉彥昭頹然坐回椅上,有那麽一瞬間,神情近乎灰敗。
良久,他低聲道:“母後……你瞞得朕好苦!”
太後憐憫地看着他,擡手拂去新帝衣襟上的褶皺:“哀家只是不想皇帝心裏難受……事情鬧到今天這個地步,也是哀家始料未及。咱們能做的,只有給足淑妃死後尊榮,叫她走也走得安心。”
劉彥昭想起張景澈那句“午夜夢回,會不會看到淑妃索命讨債”,不由打了個寒噤,下意識道:“那淑妃兄長呢!”
太後皺紋橫生的眼角跳動了下,低聲道:“皇帝……雖說後宮不得幹政,但哀家也知道,國朝律法向來是殺人者死!何況,那張景澈殺的不是普通人,而是沛國公!”
劉彥昭定定地看着她:“沛國公貪贓枉法,論罪當斬!”
太後嘆了口氣:“皇帝也說了,論罪是一回事,三法司如何判罰又是一回事,就算判了抄斬,也輪不到他張景澈濫用私刑!若是人人都像他一樣,還要國法做什麽?”
劉彥昭低聲喃喃:“還要國法做什麽?”
他倏爾擡眼,連譏帶諷地勾起嘴角:“可是母後,如若人人都像他一樣,至親為人所害,奔走無方、求告無門,兒臣的江山怕也坐不穩吧?”
太後聽出他的言外之意,捂住胸口,微微抽了口涼氣:“皇帝……你這是在責備哀家嗎?”
大殷素來以仁孝治天下,劉彥昭就是再惱怒,也不敢背上“忤逆不孝”的罪名。聞言,他緩下聲氣:“兒臣不敢……母後苦心經營,都是為兒臣綢缪,兒臣焉能不知?只是母後,張指揮使為朕鞍前馬後,幾次三番身陷險境,沒功勞也有苦勞,朕實在……”
太後陡然加重了語氣:“皇帝!你要記住,哪怕你成了天子,也并非能為所欲為!國有國法,家有家規,張景澈觸犯國法,就該受到懲治!如若不然,你拿什麽震懾朝堂?又要天下百姓如何信服?”
劉彥昭說不出話,有那麽一時片刻,他只覺得眼前這一幕似曾相識,仿佛是一年前,先帝臨終之際,他聽着殿外的聲聲杖刑,明知那人命在垂危,一雙腳卻釘在原地,動彈不得。
劉彥昭曾以為當了皇帝便可坐擁四海、一言九鼎,他的父皇母後卻用實際行動告訴他,這是妄想!哪怕是九五至尊,身後也立着龐大的陰影,牽制着他的一舉一動。
更別提,還有一個壓根不将皇權放在眼裏的張景澈。
劉彥昭并非拎不清的人,他當然知道,如張景澈這般的桀骜之輩,一旦心中存了怨恨,縱然再有才也不能留在身邊。可他更厭惡世家的咄咄逼人和太後的耳提面命,明明他才是天下之主,卻有這麽多人企圖越過他行事,将他當傻子一樣玩弄在手心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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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是皇帝,一言九鼎的皇帝!
“母後說的是,”劉彥昭垂下眼,淡淡道,“可是打狗還得看主人……張景澈再有錯,終歸是朕的人,怎麽罰、怎麽辦,自有朕來決斷,還輪不到旁人說三道四!”
太後從他驟然沉下的語氣中聽出極微妙的煞氣,臉色不由微白:“皇帝!”
“母後!”劉彥昭打斷她,“朕的朝堂,不需要靠殺一條狗來震懾!世家指手畫腳,無非是覺得朕年紀尚輕,又是即位不久……可朕是皇帝!”
他是天子,是九五至尊,雷霆雨露盡出聖裁!他要誰生就生、要誰死就死,任何人都不能跟他唱反調!
皇親國戚不行,世家公卿也不行!
太後震驚地捏緊白玉佛珠,那一刻,簡直快要不認識這個兒子:“皇帝,你……”
“張景澈濫用私刑,确實當罰!”劉彥昭斬釘截鐵地說道,“他不是桀骜不馴嗎?朕就罰他充入掖廷,終身為奴!”
雖然皇帝并未正式下旨,但勤政殿從來是萬衆矚目的焦點,很快,這條消息就如插了翅膀似的,飛入各路野心家耳中。
京中世家怒了,他們折了一個沛國公,斷容不得張景澈活命。一夜之間,無數人磨刀霍霍、厲兵秣馬,折子改了一遍又一遍,就等第二日的朝會遞上去。
讓他們沒想到的是,這一夜的密語沒能逃過暗角裏的耳目,連着名單一并呈上去的,還有這些人歷年來貪贓枉法、屍位素餐的罪證。
獨坐勤政殿中的劉彥昭随手翻過密報,年輕俊秀的臉上最後一絲優柔寡斷徹底消散。
“這就是朕的肱骨之臣……這就是言之鑿鑿的朝廷棟梁!”他嘿地笑了聲,冷冷道:“傳旨,宣都察院右都禦史陳荥觐見!”
跪伏堂下的韓洵出了一身冷汗,磕了個響頭,默默退了出去。
第二日的朝堂果然炸了鍋,不過一石掀起千層浪的不是世家對張景澈的彈劾,而是都察院六位禦史同時站出來,對包括戶部侍郎在內的十三位要員進行彈劾!
這十三位要員出身迥異,卻有一個共同點——都屬于世家一派。彈劾的條款也很耐人尋味:藏污納穢、侵吞民田、挪用公帑、罪不容誅!簡而概之,就是沖着要人命去的。
皇帝此舉理所當然被認作對世家的公然宣戰,世家當然不肯善罷甘休,糾集一幫打手奮起還擊。一時間,明槍暗箭你來我往,偌大的朝堂吵成了一鍋粥。
都察院右都禦史陳荥出身寒門,憑着自己的才幹一步一步走到今天,最看不慣世家作為。他将憋悶多年的郁氣彙成一股洪流,噴得世家焦頭爛額。
“承平十九年,工部以修繕祈年殿為由,從國庫裏套取了二十萬兩款項,這筆銀子的花銷去處至今無人提及,而祈年殿依舊殘破不堪,去歲一場風雨,險些塌了屋頂!”陳荥字句铿锵,“敢問工部尚書,這二十萬兩銀子都去哪了?爾等當我朝國庫是自家私房不成!”
工部尚書不肯坐以待斃,振振有詞道:“這筆款項當年是經了內閣和先帝的眼,怎是我一介小小尚書說拿就拿的?至于祈年殿年久失修……定是下面的人辦事不利!工部事務繁多,千頭萬緒都從臣手上過,這麽久遠的事,哪裏記得住?”
陳荥聞言,就要據理駁斥,龍座上的劉彥昭就在這時撩起眼簾,冷冷睨了他一眼:“千頭萬緒?敢情愛卿這個工部尚書倒是比朕還日理萬機,要不然,朕幹脆将這把龍椅讓給你,你來當我大殷朝堂的主事人?”
到了這一步,傻子都聽得出皇帝這話是要殺人,工部尚書一時不察,成了殺給猴看的那只雞,忙不疊跪伏在地,磕頭求饒:“臣知錯……臣一時口誤,請皇上恕罪!”
劉彥昭懶得聽他争辯,一聲令下,将工部尚書連着五六個主事一股腦丢進诏獄,交給韓洵嚴加審問。他一錘定了音,底下的世家官員不由住了口,用意味深長的眼神,傳遞出心照不宣的惶恐與忐忑。
張景澈不在,幽雲衛副首領韓洵理所當然地接管了暗衛,同時交到他手裏的還有錦衣衛南北鎮撫司——雖然他的職級只是佥事,雖然在他上頭還有三四個有資歷、有能力的同知,可是在新帝的信任與倚重下,韓洵幾乎沒費什麽力氣,就用嫡系的幽雲衛将錦衣衛上下換了個遍。
接連數日,北鎮撫司燈火通明,地牢裏傳出不絕的哀嚎聲。快天亮時,穿着大紅蟒袍的韓洵走出地牢,用帕子揩着手上血跡,将一份摁了手印的口供甩到親信懷裏:“按這上面的名單去抓人,一個不許跑了。”
幽雲衛答應一聲,小跑着去了。
這是新帝登基以來第一次亮出爪牙,他推翻了自己“仁愛寬厚”的既定印象,用血與火告訴一幹臣子,自己從不缺少雷霆手段。以往不與他們計較,是新帝仁厚,絕非軟弱可欺。可是從今往後,誰敢把他當成黃口小兒肆意敷衍,誰就要付出家破人亡的代價。
世家在新帝的雷霆之威面前暫且蟄伏,表面的恭順下卻隐藏着蠢蠢暗湧。這一晚,借着夜色遮掩,無數車馬在戶部尚書府邸的後門處進進出出,書房裏人頭攢動,昏暗的燭火下映照出真容,都是朝堂上數得着的面孔。
戶部尚書簡思晦年過五旬,放在朝堂上,這是一個正當盛年的年紀。但是新帝上位以來的一系列動作讓人猝不及防,同為世家之流,他不得不考慮自己的後路。
“簡大人,您是國丈,更是文官魁首,可得站出來說句公道話!”有人痛心疾首道,“說句大不敬的,當今能坐到這個位子上,可少不了咱們的扶持!他倒好,才剛登臨大寶,就不把咱們這些老臣放在眼裏,長此以往,可怎麽了得!”
又有人道:“那張景澈濫用私刑,本該立時斬了,有什麽好猶豫的?偏生那小子奸佞媚上,不知給當今灌了什麽迷魂湯,死活都要護着他!依我說,此人活着就是個禍害,盡早除了才好!”
還有人道:“還看不明白嗎?如今的關鍵是處置那張景澈嗎?皇上分明是鐵了心要過河拆橋,借督察院那幫書生的手扳倒咱們這些老東西!如今秋闱在即,皇上前日還招了禮部侍郎,想在寒門學子裏多選幾個有用的人才!這說明什麽?說明皇上打算狡兔死,走狗烹了!”
簡思晦有些猶豫,他當然看得出皇帝除舊革新的決心,但他已是正二品尚書,前日劉彥昭還透出口風,不日要将調他入內閣。他的女兒是當朝皇後、六宮之主,日後誕下皇子,就是名正言順的儲君。他沒必要擔着身家性命的風險,和這些人一起豪賭。
“依老夫看……皇帝一向仁厚,這次也是氣急了,才會一反常态,”他沉吟半晌,開始不緊不慢地和稀泥,“我一早勸過諸公,皇帝雖然年輕,終歸是九五至尊,那張景澈又是他一手提拔上來的人,這麽多年鞍前馬後,總有些君臣情分。各位咄咄逼人,看似為正國法,其實打的是皇帝的臉,再仁厚的人也咽不下這口氣……”
有人不樂意了:“簡大人,你怎麽長他人志氣,滅自己威風?咱們可是跟着先帝的老人,這麽多年當牛做馬,還比不上一個佞幸內寵?再者,正因為皇帝年輕,容易遭奸人蒙蔽,才要盡早定下規矩!如若不然,等皇帝大權在握,豈不是沒了我等立身之地?”
這話顯然比簡尚書的和稀泥更得人心,頓時得了無數擁趸。簡思晦有些發急,顫巍巍地站起身:“各位,且聽我一言……”
話音未落,庭院裏傳出仆從的呼喝聲:“什麽人,竟敢擅闖……呃!”
“轟”一聲巨響,門板猝然翻落,一行黑衣人憑空落在院裏,擡腳将試圖阻攔的仆從踹了出去。為首的黑衣人蒙着面孔,一雙鷹眼陰恻恻地掃過書房衆人,冷笑道:“都聽清楚了?口出狂言者,一個不留!”
黑衣人一言不發,齊刷刷地亮出長刀。簡思晦肝膽欲裂,嘶啞着喝道:“你們、你們是什麽人,怎敢……”
血光縱橫在夜色中,有幾滴甚至濺到簡思晦臉上,打斷了他未竟的話。
為首的黑衣人縱身上前,手中刀光晃眼,在臉上映出狹長的道子。簡思晦下意識後退,黑衣人卻在千鈞一發間收起長刀,将他推到一旁。
“簡大人,小心了!”黑衣人眯起眼,沖他意味深長地笑了笑,“看清腳下……榮華富貴得來不易,可別輕易失了。”
簡思晦聽出他的聲音,一時驚駭欲絕:“你、你是,韓……”
黑衣人豎起手指,抵住嘴唇,将簡思晦未竟的驚呼堵了回去。
黑衣人下手利落,只是眨眼,參與密會的官員已經倒下小半。簡思晦定睛一瞧,發現首當其沖的都是方才言辭激烈、态度激進,誓要将張景澈置于死地的同僚。他想起朝中關于“暗衛”的傳說,想起今日朝上新帝隐而不發的态度,心頭陡然冒出一個聳人聽聞的揣測。
黑衣人似乎知道他在想什麽,沒承認也沒否認,只是神色暧昧地彎了彎眼角。這樣簡單的舉動,已經足夠簡大人浮想聯翩。下一瞬,黑衣人嘬唇為哨,打了個呼嘯,一幹刺客立刻舍了“獵物”,如來時一樣毫無預兆地消失。
徒留滿地屍骸血腥,與幸存官員面面相觑。
今夜參與密謀的都是世家子弟,多年養尊處優,何曾見過這等場面?當時就吓昏了好幾個。不知過了多久,終于有人回過神,再一開口,居然隐隐帶出哭腔:“簡、簡大人……這是怎麽說的?”
簡思晦想起黑衣人熟悉的眼睛,再回想他話裏話外的隐晦暗示,冷汗頓時下來了。他踉跄倒退幾步,打顫的腿腳支撐不住,向後跌坐在血泊中。
那一刻,他腦子裏翻來覆去,只有一個念頭:皇上都知道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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