44 鋒芒

張景澈第一次肆無忌憚地居高睥睨,眼角眉梢的倨傲與不屑不加掩飾,這一刻,劉彥昭終于看清了他隐藏許久的爪牙。

新帝倒抽一口涼氣:“這……這才是你的真面目?”

“不然呢?”張景澈冷笑着反問,看着他的眼神就像看一個蠢貨,“你以為誰都是生來當奴才的?你以為你是廟堂裏的金身佛像,任誰都會心甘情願地頂禮膜拜?”

怎麽可能!

劉彥昭回過神,後槽牙咬得嘎嘣響,怒火攻城掠地地占據了神智,他忘了方才的教訓,伸手去掐張景澈脖頸:“是為了淑妃,對不對?好啊,好一個同鄉之情……朕、朕被你們這對狗男女騙得好苦!”

張景澈沒了桎梏,壓根不容他碰到自己,折扇穩準狠地敲中穴位,這一下,劉彥昭不僅麻,半邊胳膊猶如針刺似的作痛起來。

劉彥昭不由大怒:“你敢對朕動手!”

張景澈森然凝注着他,眼底是尖銳的恨意:“我為何不敢?若不是你,我妹妹又怎會一屍兩命!”

劉彥昭瀕臨爆發的怒火陡然凝固,半晌,難以置信道:“……妹妹?”

他分崩離析的理智逐漸回籠,想到某種可能性,臉色驀地白了。

“景素是我妹妹,是我從小一起長大的妹妹,”張景澈冷冷重複道,“陛下将我的身世查得一清二楚,應該知道,我家除了老母,還有一個妹妹。我妹妹被淮南王世子搶走,世人都道她已香消玉殒,卻不曾想她是被皇後……不,現在應該稱呼太後娘娘,帶入宮中,成了挾制在下替您辦事的一枚棋子。”

張景澈臉色煞白,唯獨眼眶通紅,仿佛所有的血色都纏繞在眼白裏:“我是母親收養的孤兒,與景素并無血緣關系,但我從小看着她長大,恨不能将她捧在手心裏寵……可是啊,我看作心頭珍寶的妹妹,卻死在了深宮之中,一屍兩命!”

他往前邁了一步,高高在上的大殷天子感受到沛國公臨死前的驚惶與恐懼,在他的森然威壓下後退半步,只聽張景澈充滿惡意地問道:“尊貴的皇帝陛下,你說,我該拿你們怎麽辦好!”

劉彥昭已經沒了興師問罪的氣勢,他在張景澈眼中看到了怨憤與殺意,這一刻,他毫不懷疑,這個微如草芥的男人是真的動了殺心。

劉彥昭喘了口氣,努力擺出天子的威嚴:“就算如此,也該交由三法司會審,你妄動私刑,視國法如無物……”

他話沒說完,就被張景澈打斷,男人仰頭大笑,眼角蘸了淚痕,仿佛沾了雨水的殘紅,在風中瑟瑟飄零:“視國法如無物……哈哈,到底是誰視國法如無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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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止了笑聲,冷森森地看着劉彥昭:“劉安父子魚肉鄉裏、無惡不作時,你在哪?周家父子為所欲為、害我幼妹時,你在哪?世家侵吞民田、百姓哭嚎遍野時,你又在哪?”

“說什麽國法律條……哈哈,說到底,不過是做得個怕硬欺軟,卻原來也這般順水推船!”

劉彥昭是中宮嫡子,自幼便有仁愛寬厚的名頭,即便有平王虎視眈眈,也是養尊處優長大的,身邊從不缺競相效忠之人。他習慣了衆星拱月,頭一回被人指着鼻子質問,不由呆住了。

好半晌,新帝回過神,勉強道:“我……朕即位不久,許多事有心無力,你、你既已忍了這麽久,為何不能繼續忍下去?等朕手握大權,自然會将這些為害朝堂的碩鼠一一鏟除!”

張景澈無動于衷地看着他,劉彥昭如願以償地看到了他最真實的一面,然而這真面目叫他生畏,他在張景澈的眼睛裏看不到自己,也看不到旁人。

“我忍了太久,”張景澈低聲道,“隐忍不為別的,只為保景素平安,如今連她都死了,我又何必再忍!”

他伏小做低了半輩子,卻眼睜睜失去一個又一個親人,如今無以為繼,何妨痛快一回?

劉彥昭啞然片刻,有些不甘心地問道:“你、你就這麽不想活了?朕身邊……就這麽水深火熱,讓你一時半刻都呆不住?”

張景澈笑了笑,意味深長地說:“我本可以忍受黑暗……如果我不曾見過光明。”

他終究不是這個時代的人,哪怕活了二十來年,換個短命的,半輩子已經過去,也仍舊适應不了。

他是自由的鷹,可以翺翔雲天,可以搏擊風浪,卻不能關進籠子裏,縱然是黃金籠子也不行。

劉彥昭在他眼底看到了夏蟲不可語冰的蔑視。

他急促喘息着,因為憤怒而捏緊拳頭,又因為心虛而發作不得——張景澈目無君上,有一句卻說的沒錯,張景素是因他而死的。

劉彥昭的誤解、冷遇和放任不管,是殺死淑妃的幫兇,他無可辯解。

“朕……并不知道她是你妹妹,”良久,劉彥昭勉強道,“如果知道,朕也不會……”

張景澈冷笑道:“不會什麽?不會娶她,還是不會不管不問?陛下,人都死了,你我再争辯這些,有意義嗎?”

劉彥昭徹底啞口無言。

他定定看了張景澈須臾,發現自己無話可說,只得頹然轉身,就聽張景澈冷冷道:“當初,我曾想帶景素離開,卻被太後阻止,若非如此,景素也不至于無辜殒命……皇上不妨替我問問太後,午夜夢回,是否瞧見景素來向她追魂索命!”

劉彥昭不由大怒,轉身低喝道:“此事并非太後本意,你別胡亂攀扯……母後、母後只是愛子情深!”

張景澈嗤之以鼻:“好一個愛子情深!她的兒子,她自管去赴湯蹈火,憑什麽要我妹妹拿命來填!”

劉彥昭額角暴起青筋,一字一頓:“母後……乃是天下之母,理當受天下人供奉!”

張景澈分毫不讓:“誰不是爹生娘養的?憑什麽你劉家人就能高高在上!”

劉彥昭倒吸一口涼氣,一直知道此人桀骜,卻萬萬不曾想,他竟能說出如此大逆不道的話:“你……你放肆!”

張景澈嘲弄地看着他:“水能載舟、亦能覆舟……陛下若是認為,天下人就該理所當然地為你劉氏天子效忠效死,那聖賢書真是念到狗肚子裏去了!”

劉彥昭終于明白,此人看似恭謹的皮囊下,其實裹着一根通天徹地的反骨。他久居深宮,從未與人鬥過詞鋒,比起口舌之利,斷斷不是張景澈的對手,被噎得七竅生煙、無言以對,良久一拂衣袖,咬牙切齒地走了。

張景澈看着他僵硬的背影,只覺得滿心郁氣都發作出來。他為了那一點軟肋,忍氣吞聲多年,如今蜷縮起的鋒芒盡數舒展,當真是前所未有的痛快!

“可惜獄中無酒,”他垂目看着自己蒼白的手心,喃喃道,“不然,真該浮一大白!”

然後,張景澈聽到了腳步聲。

那腳步聲并非京中貴人常見的拖沓綿軟,而是幹脆利落,毫不拖泥帶水,實在是不能再熟悉。張景澈于是嘆了口氣,将片刻前的鋒芒稍稍收斂,低聲道:“诏獄污穢,侯爺千金之軀,實在不應涉足。”

鐵欄外三步處,楊帆神色複雜地看着他,沒再靠近,也沒拂袖而去的意思。

定邊侯自認了解張景澈,可是連他也沒想到,這個被斬斷退路的男人會做出這樣決絕的事。他執掌錦衣與幽雲兩大情報機構,有一百種方法能叫沛國公父子悄無聲息地死在诏獄中,雖然依舊躲不開朝臣的诟病,總算多了幾分轉圜的餘地。若是操作得好,另尋替罪羊也不是不行。

可他偏偏用了最決斷、最狠辣的手段。

別人不給他留後路,他也不給旁人留餘地。

太狠了!

“何至于此……”良久,楊帆低低道:“何至于此!”

張景澈忽然覺得眼角發澀,他仰頭望着高處的小窗,一道光打在臉上,叫他顯得虛幻不定。

“我自己選的路,就算千刀萬剮,我也認了,”張景澈收起爪牙,近乎溫和地笑了笑,“只是讓侯爺此前的諸多綢缪打了水漂,實在過意不去。”

楊帆嘆了口氣,神情是罕見的溫和:“就這麽不想活了嗎?”

張景澈眼角跳了跳,沒說話。

楊帆往前一步,直勾勾地看着他:“你走這一步……叫老師九泉之下如何安寧?他為你百般求告,為你輾轉成疾,你卻這般糟踐他的苦心,你對得起他嗎?”

張景澈突然顫抖起來,他在一國之君面前尚且詞鋒犀利、寸步不讓,卻被定邊侯三言兩語說得面無人色、嘴唇微顫。

他怔怔須臾,忽然展開手中折扇,只見泛黃的紙面上繪着萬壑青松,旁邊題着:“青松在東園,衆草沒其姿。凝霜殄異類,卓然見高枝”四句,筆鋒蒼勁,隐隐可見題詞人的風骨。

張景澈喉頭發哽,仿佛透過折扇,看到了一雙蒼老渾濁的眼。他不在乎千夫所指、不在乎天下罵名,卻在這雙眼睛裏難以自抑制的顫抖。

“是我……對不住老師!”他戰栗道,“是我辜負了老師的期望!”

“你确實辜負了老師,也辜負了我!”楊帆冷冷道,“但是,只要活下去,我和老師就不怪你!”

張景澈倏地擡頭,隔着一方鐵欄,與定邊侯彼此對視。他在楊帆眼底看到不可撼動的堅冷,他像山一樣站在那兒,不容分說地截斷他的死路。

張景澈眉心微動,低聲道:“侯爺……”

甬道盡頭傳來細碎的腳步聲,有人催促着楊帆離開,定邊侯最後看了張景澈一眼,毫不猶豫地轉過身,往來處而去。

“差不多是時候了,”他不知是惆悵還是澀然地想,“他沒了牽挂,是時候離開了。”

定邊侯下定決心之際,宮裏的劉彥昭正在焦頭爛額,不過短短兩日,奏疏雪片似的堆滿禦案,幾乎将新帝埋在裏頭。粗略一翻,都是彈劾張景澈的言辭,一封比一封誅心,大有不殺此人,滿朝文武就要血濺盤龍柱的勁頭。

自古殺人償命,何況張景澈殺的不是一般人,而是當朝國公。縱然沛國公父子下獄候審,終究是京中親貴,由不得旁人當成畜生一般生殺予奪。

在京中世家看來,張景澈這般行事,不僅是濫用私刑、觸犯王法,更是赤裸裸的挑釁。如若不殺此人,如何以儆效尤,如何維系住世家權威和朝局平衡?

所以,張景澈非死不可!

世家的攻讦越是兇猛,劉彥昭的态度越是耐人尋味。他當然知道,這把刀已然作廢,順應人心地折了才是上策。總歸他現在是皇上,多的是無依無靠的寒門子弟願意為主分憂,這把不成,再換一把就是。

可劉彥昭也知道,自己能坐上這把龍座,張景澈居功至偉,哪怕嘴上不說,底下人也看得分明。如今天下未定、掣肘未除,貿然處置了張景澈,落在底下人眼裏,難免覺得心寒。長此以往,再想如臂指使的招攬人心、對抗世家,怕是沒那麽容易。

更何況,還有那一分說不清道不明的悸動情愫缭繞心頭,叫劉彥昭持筆的手猶疑不決,久久落不下一個“準”字。

殿外就在這時傳來細碎的腳步聲,貼身內宦月照躬身俯首,馴服道:“陛下,太後來了。”

劉彥昭手腕一頓,擱下毛筆,親自迎了出去。宮中新喪皇妃,太後卸了珠翠翠冠,只戴白玉長簪、白銀墜子,慢騰騰地挪進殿裏。劉彥昭問了安,又道:“為着淑妃和賢妃的事,母後夙夜憂愁、夜不能眠,怎的不在宮中歇息?若是有事,差人喚一聲,兒臣過去便是。”

太後嘆了口氣:“出了這樣的事,皇上固然憂心忡忡,哀家又如何睡得着?”

劉彥昭沒說話,攙着太後坐下,自己徑直回了禦案。

太後細細端詳,見他眉間隐着沉沉怒意,心中已有猜測:“皇帝心緒不佳,恐怕不止是為了朝臣的折子……你今日可是去見了那張景澈?”

劉彥昭撩起眼皮,臉頰繃如刀削:“朕一直不明白……那張景澈雖有才能,為人卻桀骜得很,并不情願俯首稱奴,偏偏對朕忠心不二,事事料理得周全。朕原以為……以為他對朕的用心不一般,才肯委屈求全,如今才知,不是朕德行過人,叫他心甘情願地追随,而是母後算無遺策,早早鉗制住他的命脈,讓他不得不為朕所用,對嗎?”

太後沉默了一會兒,苦笑了笑:“……皇帝果然都知道了。”

劉彥昭面露怒意,手指慢慢捏緊:“母後為何一直瞞着朕!”

太後溫和地看着他,那是母親看着兒子,更是一國之母看劉氏君王的眼神:“皇帝是哀家親生的孩子,你的脾性,哀家最清楚不過……你生性仁愛,只講以德服人,不愛用手段鉗制旁人。可是皇帝,你既為君,要安撫萬民、威懾朝堂,菩薩心腸與霹靂手段便是缺一不可!”

“你不忍為之事,哀家替你為之。你不願用的手段,哀家替你用了。可你必須明白,帝王之路由來是高處不勝寒,你遲早有一天要獨自走上去!”

“這樣的事,往後将是司空見慣……張景澈是開頭,卻絕不是終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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