43 扒皮

沛國公周懋亦是将門出身,累功受封一品國公,與老定邊侯一南一北,擱在三十年前,也是個了不得的少年英雄。可惜晚節不保,一雙眼睛被紅塵迷障了,終究落入一個“貪”字的窠臼。

當晚,诏獄牢門打開,周懋還沒反應過來,腦袋已被罩上黑布,拖拉着往外走去。他雖下入诏獄,終歸是一品國公,又有宮中賢妃這層關系,錦衣衛對他亦是客客氣氣,沒上枷也沒動刑,只是将人關着。

這一下突如其來,周懋下意識掙紮:“你們……你們是什麽人?想幹什麽!”

沒人應聲,周懋被粗暴地拉扯上馬車,行了大約兩柱香光景,又被拖進一座宅院,丢在冰冷的石板地上。

周懋掙紮半晌,好不容易揭開頭罩,就見空地上擺了一張太師椅,上面坐了個人。牆壁高處開了小窗,一束光打下,恰好照亮他的臉。

“沛國公,”那人摩挲着木頭扶手上的花紋,對他客氣地點了點頭,“又見面了。”

周懋心頭微微打突,臉上卻皮笑肉不笑道:“原來是張指揮使……怎麽,你這是要審我?”

張景澈搖了搖頭:“陛下已經下旨,将此案移交給三法司,嚴格說來,這案子跟錦衣衛已經沒什麽幹系。”

周懋先是一喜,繼而收斂了神色,他探頭四顧,露出戒備的神情:“這是什麽地方?這裏……這裏不是诏獄,也不是三法司!”

張景澈端詳着自己的手,那是一只讀書人的手,指骨修長、指節蒼白,指甲修理得十分平整,可以想見它執筆揮毫、指點江山的風姿。

但它現在卻沉入泥淖,被迫攪弄一場山河風雨。

“沛國公好眼力,”張景澈淡淡道,“今日請國公爺來此,乃是區區在下有幾個問題,想私下請教國公爺。”

沛國公警惕地看着他:“你想問什麽?若是錦衣衛所呈罪狀……你連賬本都搜到了,還問什麽?”

張景澈慢騰騰地站起身,一只手背在身後,溜溜噠噠地走到近前。他衣擺下露出一雙靴尖,沒怎麽經過塵埃,還是嶄新的,鞋幫繡着一朵祥雲紋,看着像是女子手藝。

“我只想知道,”張景澈不緊不慢地問道,“淑妃娘娘是怎麽死的?”

沛國公瞳孔驟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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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有人告訴我,淑妃娘娘之所以驚動胎氣,是有個小宮女說漏了嘴,”張景澈仰首向天,似笑非笑,“卑職卻想不明白,幽雲衛此行極為機密,就算是朝中重臣也沒幾個人知道,那小宮女是哪來的神通,竟然能這麽快得到消息?”

沛國公額角冷汗涔涔,看着張景澈的眼神又是鄙夷又是厭惡:“你大張旗鼓地把我弄到這裏,就是為了這個?”

張景澈偏頭端詳他,饒有興味地一挑眉:“還請沛國公為我解惑。”

沛國公仰頭大笑:“我就說你和淑妃淵源非淺,多半早有前緣,可惜皇上只是不信!”

他頓住話音,換了憤恨的臉色:“他若早聽了,我沛國公府也不至有今天!”

張景澈面不改色:“沒有我,還有別人……我算什麽東西?皇上手裏的一把刀,用得好自然愛不釋手,用得不好,折了鋒刃,換過一把就是,有什麽好可惜的?”

沛國公嗤笑:“你還挺有自知之明!”

“我一直不缺自知之明,缺的人是你啊!”張景澈輕言細語,“勾結平王、侵吞民田、私販海鹽……天家尚且不敢如此放肆,國公爺,您真是比皇上還威風呢。”

周懋臉頰肌肉微微抽搐,驀地暴喝道:“他劉彥昭是我一手扶上位的,沒有沛國公府,哪有他今天?那小子卻忘恩負義、過河拆橋!不立我女兒為後就罷了,居然讓一個卑賤的宮女壓在我女兒頭上……簡直是奇恥大辱!”

張景澈收斂了笑意,冷森森地看着他:“所以……你殺了她?”

沛國公先是一愣,旋即哈哈大笑:“不錯,是我殺了她……不過,我原也沒想要她的命,只是不想她生下皇嗣,誰想到她這麽不中用,小産一場,居然死了……哈哈,天意如此,怪得了誰?”

張景澈沉沉道:“這是皇上的長子,更是他登基後的第一個孩子,自然非比尋常……淑妃雖得太後寵愛,卻出身微賤,不配生下大貴之子,更不配母憑子貴,我說的對嗎?”

周懋冷哼一聲:“皇後無子,我瞧着皇上對簡皇後也是平平,子嗣是後宮女人立身的根基,誰先生下長子,誰就是未來的六宮之主……淑妃擋了我女兒的路,我豈能容她!”

張景澈幽幽嘆息道:“是啊,後宮本就是個人吃人的所在,每個人都盯着旁人的要害,恨不能撕下一塊肉來……我早就告誡過景素,可惜她不聽……她不聽啊!”

周懋聽到“景素”兩個字,電光火石間不知想到了什麽,眼皮倏地一跳:“你為淑妃殚精竭慮,甚至不惜冒着前途盡毀的風險……你跟她到底什麽關系?!”

“終于想起來問了啊,”張景澈轉過身,指尖寒光一閃,卻是拈着一把森冷鋒銳的小刀,“我跟她從小一起長大,她叫我一聲……哥。”

周懋陡然睜大眼。

“看來沛國公想起來了,” 張景澈愉悅地笑道,“是啊,我就是那個殺了淮南王世子的張家長子,我以為我救了景素,誰知道她剛離了狼窩,又掉進龍潭虎穴……你說好不好笑?哈哈,哈哈哈!”

他仰天長笑,笑聲逐漸瘋狂,眼角滑落冰冷的淚水。周懋且驚且恐,雙腿倒騰着往後退去,試圖離這個瘋子遠一點。

張景澈忽然止住笑聲,扭頭幽幽地看着他:“我娘過世時,把景素托付給我,她只有這一個念想,我也只有這一個念想,可是這個念想被你踩碎了……你說,我該拿你怎麽辦呢? ”

周懋驚懼地看着他,就像看着驟然降臨的索命修羅。

“不、你不能碰我!”他戴着鐐铐,站不起身,只能手腳并用地往後退去,鎖鏈拖出當啷的聲響,他在驚恐中聲嘶力竭地吼道,“我……我是當今的岳父,是先帝禦封的一品國公!你若動我,世家不會放過你,皇上也不會放過你!”

張景澈居高臨下地睨着他,用拇指試了試刀鋒的銳利:“不放過我……你以為,我會放過他們嗎?”

一個時辰後,張景澈走出地牢,這原是京西一座荒廢的宅子,主人家因冒犯先帝,被滿門發配,男女老少無一例外,全都死在半道。許是人心作祟,沒多久,宅子傳出鬧鬼的謠言,唬得人心惶惶,無人敢接手,如此棄置多年,被張景澈輾轉盤下,成了幽雲衛在京中的一處據點。

守在門口的幽雲衛目不斜視,權當沒看到張景澈手上的腥紅,只見他彎下腰,就着廊下銅缸,慢條斯理地洗着手上血跡,很快将一缸水染紅了。

徐慎在旁看着,心頭倏忽一跳:“指揮使……”

張景澈擡起頭,對他笑了笑:“沒事,都散了吧。”

他不僅手上有血,眉心也沾上血跡,米粒大的一點紅豔,襯得容貌豔麗詭谲。徐慎卻覺得渾身發寒,尾音帶着不易察覺的顫抖:“您、您這是……”

張景澈垂下眼,專心致志地洗着手:“你去吧,就當什麽也不知道,若是問到你身上,你就去找定邊侯……”

徐慎越聽越不對勁,只覺得這人像在交代後事,忙不疊打斷道:“大人,您……”

張景澈沖他打了個“噤聲”的手勢:“噓,你聽。”

徐慎不明所以。

張景澈輕聲道:“起風了……要下雨了。”

幽雲衛撤得很利落,他們前腳剛走,後腳錦衣衛就追到了。帶隊的人正是趙佥事,他瞧着空空如也的庭院,再看看獨立廊下、一身蕭疏的張景澈,難得面露遲疑:“張指揮使……”

彼時,張景澈終于洗淨了手,正從懷裏摸出帕子,慢慢拭着泛紅的手指:“來得挺快。”

趙佥事咬了咬牙:“兩個時辰前,沛國公許懋被人從诏獄裏提走,負責看守的兄弟說,是指揮使下的命令……”

張景澈不容他說完,已經幹脆應道:“有這回事。”

趙佥事上前一步,目光灼灼地逼視住他:“皇上已經下旨,将此案移交三法司審理,指揮使卻擅自将重犯轉移……敢問,沛國公現下人在何處。”

張景澈漫不經心地指了指身後。

趙佥事打了個手勢,兩排錦衣衛蜂擁而入,緊接着,屋裏傳出鬼叫聲,有人踉踉跄跄地沖了出來,扶着廊柱劇烈嘔吐。

趙佥事心中一驚,三步并兩步地沖進去,剛跨過門檻,他就看到了周懋,是完好無損的一張,攤開晾在架子上,眉眼口鼻宛然如生,依稀可見昔日威嚴。

他顫抖地扭過頭,饒是見多識廣,那一刻也覺得一股酸水逼住咽喉,險些連連幹嘔:“你、你竟敢……”

張景澈溫柔地笑了笑:“我聽說,只要在人的頭頂心開一道口子,再灌入水銀,就能叫人皮肉分離……今天試了試,這法子還是管用的。”

趙佥事再也忍不住,快步沖到廊下,跟其他人一起嘔吐起來。

這是新帝登基以後的第一大案,聲勢甚至蓋過沛國公許懋吞并民田、貪贓枉法,誰也沒想到,錦衣衛指揮使張景澈竟會監守自盜,在新帝下旨将許懋父子移交三法司審理之後,将人秘密轉出诏獄,乃至用極殘酷的手段……活活扒皮!

消息傳出,舉朝震驚,莫說文官之流,就是久經沙場的武将都覺得心頭發冷,有作嘔的沖動。

得悉消息的新帝自然震怒,與此同時,他不忘封鎖消息,免得流言傳開、惑亂人心,然而消息卻在一個時辰後精準無誤地傳入椒蘭殿。

得知父兄的下場,賢妃如遭雷劈,呆立良久,突然直挺挺地往後栽倒。貼身侍女忙接住她,就見賢妃臉色蒼白,豔麗的裙裾上洇開無窮無盡的血色。

當夜,賢妃小産,這是新帝即位以來失去的第二個孩子,吳太後的悲痛傷心自不必說。然而最悲痛的還是賢妃,她先後經歷喪父喪兄喪子的打擊,雖然被太醫的虎狼之藥勉強救醒,人卻失了神魂,不過強撐幾日,就因下紅不止、身體虛弱,終于撒手人寰。

新帝登基不過半年,就先後失了兩名高位妃子與兩個孩子,宮中素绫月餘不撤,坊間不明所以,一時流言紛紛,直道新帝德不配位,才會有此災厄。

比坊間流言更棘手的,是朝堂上的群情激憤。沛國公或許貪得無厭,或許罪大惡極,可如何定罪、如何處置自有三法司審理,那張景澈算什麽?不過是個布衣出身的佞寵,仗着新帝倚重,竟敢罔顧聖旨與法度,私刑處置了人犯,這與藐視皇權、草菅人命有什麽區別?

一時間,奏疏雪片似的飛入勤政殿,都是彈劾張景澈濫用職權、草菅人命,乃至抗旨不遵、以下犯上,若非此人無親無故、茕茕孑立,便是抄斬夷族也不為過。

說到痛心疾首處,彈劾的言官摘了帽子,以頭搶地、痛哭流涕:“錦衣衛指揮使張景澈,用心刻薄、矯釋聖意,當明正典型,以安天下黎民之心!”

端坐殿上的劉彥昭臉色暗沉,此時此刻,誰也看不出這位新帝的心緒,只能憑本能判斷出,他的心情很不好。

這場腥風血雨來勢洶洶,身處漩渦中心的人卻十分平靜——張景澈很清楚自己幹了什麽,也知道這麽做有什麽後果,在沛國公父子屍身被尋到的當日,他就跟着趙佥事回了錦衣衛北鎮撫司,将自己關進诏獄。

劉彥昭趕到诏獄時,張景澈一身素白囚衣,穩穩端坐在枯草中。聽到腳步聲,他睜開眼,臉上是一派捉摸不透的平靜。

劉彥昭兩腮繃得死緊,眼神近乎冷厲:“開門!”

錦衣衛不敢怠慢,飛快打開牢門,又忙不疊退下。劉彥昭氣勢洶洶地闖進去,一把薅住姓張的衣領:“好……你好啊!”

張景澈一掀眼皮,分明是低人一等的姿勢,卻硬是被他撩出“睥睨無雙”的氣場。只見他手腕一翻,并攏的折扇猝不及防探出,在劉彥昭小臂一敲,這一下正中麻筋,劉彥昭從手肘一路麻到肩膀,不由自主地松了手。

劉彥昭先是一愣,繼而大怒:“你……你犯下如此大罪,氣焰還如此嚣張!真以為朕不敢殺你嗎!”

張景澈理了理被揪亂的衣襟,冷冷睨了他一眼,那一刻,隐忍多年的孤憤與不甘終于呼之欲出地顯露臉上。

“你當然敢!”他冷冷道,“你是皇帝,天下萬民都是你腳底的蝼蟻,你讓誰生就生、讓誰死就死,誰敢說個不字?”

他頓了頓,忽然冷笑道:“可是,皇帝陛下,就算是蝼蟻,咬人也是會痛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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