71 推心
張景澈等的人是海潮幫幫主宗郁,多年不見,當年一見面就喊打喊殺的“宗老板”俨然成了他手下的得力幹将。收到張景澈發來的信鷹,遠在南洋的宗郁晝夜不息,硬是提前半個多月靠岸,随後轉乘車馬,一路星夜兼程,緊趕慢趕,總算在預期的時日內趕到西北大營。
彼時,西北大營已經開始死人,熬不過去的将士被草席裹着,一具一具架在柴堆上。昔日的同袍用布巾蒙着面孔,一邊默默流淚,一邊點燃柴火。
火光熊熊而起,濃煙卷着英魂沖上了九霄雲端。
宗郁久在江南,鮮少涉足西北之地,這一路吃足了水土不服的苦頭,下車後猶自幹嘔不止。然而他不敢耽擱,聽說張景澈傳喚,趕緊漱了口,扶着從人進了軍營。
外有狼煙乍起,內有疫病肆虐,連日的內外交煎将西北大營浸泡在一泊人心惶惶中,若非張景澈及時趕到,協助西北駐軍擊退北勒騎兵,局勢只會慘淡百倍。饒是如此,卓九思也愁白了頭,被病倒的将士和虎視眈眈的外敵夾在中間,恨不能得了疫病的是自己,将定邊侯換出來主持大局。
宗郁的到來并沒激起多少水花,只有張景澈知道他帶來了什麽。聽說宗老板到了,他親自迎出去,一把扶起作勢欲拜的宗郁:“不必多禮,這一趟辛苦了!”
宗郁忙道“不敢”:“為公子辦事,是咱們應當應分的……要不是公子,咱們這些人,墳頭的青草都該有半人高了,哪能在這兒說話?”
自從當年沛國公一案,宗郁對張景澈佩服得五體投地,甘願為其充當馬前卒。這些年,他替張景澈出面奔走,利用海潮幫的勢力,在江南做起偌大一盤生意,再不是當年那個任人欺淩的販夫走卒。
宗郁知道自己的斤兩,更清楚自己能有今天,都是托誰的福。正因如此,他從沒起過自立門戶的念頭,一心一意跟着張景澈做事。底下人不是沒有多嘴置喙的,都被宗老板重手處置了。
“……公子讓咱們去南洋找的東西,老宗我跑了十多個海島,總算找着了,”宗老板在海船上一待數月,反而不習慣陸地,站在平地兀自頭暈轉向,腿肚微微打顫,“這東西中原不常見,南洋卻是司空見慣,只是當地人寶貝得很,起了個稀奇古怪的名,咱也記不住,只知道翻譯過來是‘生命之樹’,輕易不準砍伐……嘿,這些番邦人真有意思,再稀罕也是棵樹,至于當寶貝似的看着嗎?”
張景澈聽得專注,卓九思也湊了過來,此際忍不住插嘴道:“樹?什麽樹?張公子着急忙慌地催你們過來,莫非就是為了這個?”
宗老板一時半會兒說不明白,索性喚來從人,從包裹裏取出一支紅錦盒,裏頭果然盛着一截光禿禿的樹枝,花葉全無,樹皮被單獨剝下,已經曬幹了。
卓九思瞧了半天,沒看出所以然來,只得轉向張景澈:“張公子,這是……”
張景澈顧不上解釋,命人叫來王璇,将錦盒遞給她:“将曬幹的樹皮研磨成粉,單獨熬藥,給重病的将士們灌下!”
王璇毫不意外,轉身去了。
卓九思後知後覺地意識到什麽,眼底爆出亮光:“公子的意思是……”
張景澈對他點點頭:“這種樹木名叫金雞納樹,只有氣候濕熱的南洋海島才能尋得。它還有個別名,叫‘生命之樹’——因為當地人很容易感染疫症,患病之後,将樹皮采下,曬幹研粉,煎服下就能痊愈,故而得名。”
剎那間,卓九思喜從天降,激動之情溢于言表:“所以……患病的将士們有救了?”
張景澈眼角微彎,眉心的褶皺卻沒完全舒展開:“只能說有很大的希望治愈……沒經過實際驗證,我也不敢打包票。”
然而卓九思已經瀕臨山窮水盡,只要有一絲希望,他都不肯放過:“不妨事!反正軍醫也沒更好的法子,就在病重的将士們身上試試看,若是真有效,再給其他人服用不遲。”
這是最穩妥的法子,張景澈并沒有異議,然而很快,他們就發現等不及試藥的結果,因為當天傍晚,定邊侯的病情突然加重,時而高燒、時而抽搐,已經有不堪重負的跡象。
這一次,沒人攔得住張景澈,他直接命人踹開了門板,用布巾蒙着臉,當先沖了進去。屋裏封閉多日,空氣滞悶難聞,牆角搭起一張簡單的床鋪,楊帆蜷縮在角落裏,身上裹了兩床被子,兀自控制不住地打着擺子。
張景澈死死瞪着楊帆,眼角悄無聲息地紅了。有那麽一瞬間,他覺得自己恨死這個人了。姓楊的像一頭不懂适可而止的狼,蠻橫地闖進自己領地,将一池死水攪合得天翻地覆,而後居然打算沒事人似的抽身而出……
張景澈這輩子沒這麽痛恨過誰,也從沒将某個人這樣刻骨銘心地記在心上。
軍醫魚貫而入,又是把脈又是施針,沒頭蒼蠅似的忙活一通,定邊侯的脈息依然無可挽回地衰弱下去。卓九思急出滿頭汗,實在沒轍,只能對張景澈道:“這麽下去不行!大帥的身子骨……眼看撐不了多久,只能冒險一試!”
張景澈扭頭看着他,在滿室死寂中緩緩點了頭。
卓九思知道,自己才是西北大營的話事人,但是這一刻,他不得不尋求張景澈的支持,因為生死一線的不是旁人,而是定邊侯!那是四境駐軍的脊梁骨,他站在那兒,就能鎮住蠢蠢欲動的四境宵小。這條命的分量太重,卓九思背不動,更不敢随意做主。
張景澈知道金雞納霜是治療瘧疾的特效藥,然而這個時空和他生活的時代并不一樣,他同樣沒有十拿九穩的把握,只能豪賭一把。很快,熱騰騰的湯藥端上來,軍醫們圍着定邊侯,試圖讓他将湯藥咽下去。誰知楊帆把牙關咬得死緊,軍醫們急出滿頭大汗,依然奈何他不得。
張景澈看不下去,劈手奪過藥碗,捏住楊帆腮幫。他像是做慣了,力道拿捏得恰到好處,楊帆不由自主地張開嘴,滾熱的湯藥随即湧入喉嚨,不由分說地灌下去。
楊帆不喜歡湯藥的苦味,人還沒完全清醒,已經開始胡亂掙紮。張景澈不願縱着他,用被褥将人裹住,強行壓制住手足,将湯藥一口一口灌下。
楊帆皺了皺眉,微微露出委屈的神色。
卓九思不乏眼力見,眼看氣氛不對,一早招呼軍醫退出去,臨了不忘掩上房門。張景澈沒了顧慮,用力扯住楊帆衣領:“你給老子争氣一點!都吃幹抹淨了,還想始亂終棄?告訴你,做夢!”
楊帆被他折騰醒了,迷迷糊糊地睜開眼。他嘴裏還殘留着湯藥的苦味,下意識掙動起來:“你……你走!”
張景澈索性将面巾扯開,直勾勾地盯着他:“我上哪去?”
楊帆吃力地別過臉:“我生病了……會過給你的!”
張景澈冷哼一聲:“那又怎樣?我告訴你楊遠舟,當初沒人逼着你承諾什麽,可你給都給我了,還想收回去?天底下沒這麽好的事!”
楊帆從他蠻不講理的話音裏聽出深深的驚惶和不安,他想安慰張景澈,卻伸不出手,只能無奈苦笑:“那你想怎樣?”
張景澈深深看着他:“活下去……活下去,我就原諒你!”
這話似曾相識,楊帆不由怔住了。半晌,他別開視線:“要是我……”
話音未落,張景澈捏住他下巴,溫柔卻不容置疑的将人轉向自己:“遠舟,我告訴你一個秘密好不好?”
楊帆心說:都火燒眉毛的當口了,什麽秘密這麽重要?趕緊說,說完了趕緊滾!
就聽張景澈柔聲道:“你不是一直好奇,我為什麽知道這麽多別人不知道的事,想得出這麽多別人做夢也想不到的主意嗎?”
這确實是定邊侯一直以來的疑問,他曾執着于刨根究底,卻在洞悉自己對張景澈的心意後釋然。畢竟,人活一世,誰沒有自己的秘密?旁人不說,便是有不得已的苦衷與無奈,楊帆無意強人所難。
“我告訴你我自小學醫,這不是搪塞的謊話,而是真的,”張景澈伏在他耳畔,一字一句溫柔吐息,“只是我家很遠,與這裏相隔了一千多年,你用古人的眼光看我,當然覺得格格不入。”
楊帆一開始以為自己耳朵出毛病了,後來發現張景澈神色認真,毫無嬉笑之意,登時呆住了:“你……”
張景澈卻在這時伸出一根手指,抵住他的嘴唇。
“我知道你不信,但是你想想看,如果不是來自異域,我如何會遣船南下,如何知道改造連珠铳,又怎麽想得出那麽多稀奇古怪的點子?”他輕聲道,“因為在我的時代,這些都是司空見慣的,我不過信手拈來,就足夠震驚世人。”
楊帆想說“這怎麽可能”,但他開不了口,因為張景澈的言行舉止确實怪異。起初,楊帆以為是他天生反骨,不喜歡作小伏低,後來才發現,這人渾身透着異樣,仿佛從天飛外來的一抹幽魂,逡巡在世上,彷徨不知歸路。
“你……”楊帆想說什麽,開口卻發現嗓子啞得厲害,“為什麽……告訴我這個?”
“因為我想讓你知道,你最後的結局。”張景澈溫柔地說,“你們的命運都被記載在史書上,每個字我都記得一清二楚——你十六挂帥,少年封侯,半生征戰,所向披靡。唯獨二十四歲那年罹患重病、命懸一線,幸而最終挺了過來,自此一生順遂,壽終正寝……”
楊帆怔怔地看着他:“你……”
“我知道你的命運,這場疫病是你命中的劫難,它讓你吃盡苦頭,卻要不了你的命,”張景澈在他瘦脫形的臉上戳了戳,“安心睡吧,等你一覺醒來,一切都會好起來的。”
理智告訴楊帆,張景澈這番話純屬胡扯,只是為了讓他重燃鬥志而胡亂捏造的。然而定邊侯無端松了口氣,不知怎的,居然相信了這通謊話連篇的說辭。
可能是因為,他确實不甘心撒手人寰,需要一個理由讓自己振作起來。也可能是因為,他潛意識裏知道,張景澈不會騙他。
張景澈的确沒有騙人,三日後,身患重病的将士奇跡般地退了燒,雖然依舊虛弱,卻能勉強坐起身,甚至知道肚餓,嚷着要吃飯食。
幾個軍醫連番把脈,确定病情有所好轉,不由啧啧稱奇。他們知道這場疫病有多可怕,莫說缺醫少藥的西北邊陲,就算是物資齊全的京城,也難保萬無一失。
至此,沒人懷疑金雞納霜的效用,湯藥一碗碗煎出,流水樣地送入營地。張景澈親自守在楊帆床前,哪怕這人病得昏昏沉沉,他也有法子将湯藥一滴不剩地灌下去。
如此又過了兩日,發病症的将士逐漸好轉,神智一天比一天清醒,只是大病初愈,身子虛弱,需要好好調養。張景澈不知從哪弄來一批牛羊,宰了熬成羊湯,專門給将士開小竈。接連數日,偌大的營地上空飄蕩着肉湯的鮮香。
張景澈摸了摸楊帆的額頭,确認這人退了燒,也不打擺子,這才端着空碗走出營房。卓九思候在門外,見狀忙問道:“大帥怎樣了?”
張景澈将空碗遞給親兵,疲憊地抹了把臉:“還好,不燒了,人也睡熟了……幾個軍醫都來看過,應該沒什麽大礙。”
卓九思只覺得渾身一松,仿佛一座大山憑空卸了去:“那就好……那就好!”
軍中條件簡陋,張景澈也不講究,幹脆在門檻上坐下:“這疫病起得蹊跷……我看書信上說,似乎與北勒人有關?”
提起這茬,卓九思就憤恨不已,他将前因後果簡單講述了一遍,又道:“北勒狼子野心,竟然使出這樣喪心病狂的手段……若非張公子送來靈藥,西北駐軍還不知要死多少人,楊侯也逃不過這一遭!”
景澈垂落眼睫,不知想到什麽,在萬籁岑寂中露出冷意。
卓九思猶自道:“北勒處心積慮,無非是想削弱我軍戰力……虧得大帥有先見之明,擺了一出空城計,以圖門可汗多疑的性子,現在指不定以為何家和西北大營串通起來,故意引北勒人上鈎,咱們也能稍微喘口氣。”
張景澈沉默片刻,突然道:“未必!”
卓九思詫異地看着他。
“我跟圖門可汗交過手,他并非莽撞之人,不動則已,一動勢必驚若雷霆,”張景澈沉聲道,“眼下雖然暫且退避,但是北勒人等待這個機會太久,他們不會輕易放棄。”
“我有預感,蟄伏只是暫時的,他們很快就會卷土重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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