70 咫尺
北勒人精心策劃過的突襲以無果告終,如果只是西北軍蓄謀已久的伏擊,圖門自忖還能應付,但是突然殺出的第三方勢力讓圖門猝不及防,他在武車和火铳的輪番沖擊下敗下陣來,只能帶領殘兵倉皇北逃。
臨走前,他回身挽弓,弦如滿月、箭似流星,“篤”一下釘在車壁上,尾羽兀自顫動不休,而北勒可汗的坐騎已然去得遠了。
少頃,車門拉開一隙,車中人伸出一只皓白如玉的手,兩根手指夾住弩箭,輕輕往外一提。
護衛在旁的親衛快步趕上,當先之人正是曾在幽雲衛待過的徐慎。他被北勒可汗震怒反撲的一箭吓了一跳,忙不疊問道:“主子,您沒事吧?”
車中人擺了擺手,将弩箭拿到面前仔細端詳:“數年不見,圖門可汗的箭法倒是又精進了……可惜,在火铳面前,再強勁的弓弩也像小孩玩具一樣不堪一擊。
徐慎賠笑應是。
卓九思率領西北軍,一口氣追出十幾裏開外,他并非不想将北勒人掃蕩一空,只是深谙“窮寇莫追”的道理,不願冒這個險。
待他領兵折返時,身後的北勒殘兵已經被清理幹淨,突然殺出的“程咬金”如來時一樣悄然退去,只有十餘輛武車停留原地。
卓九思悄無聲息地趕上“定邊侯”,玄甲男人将面罩推上,露出一副熟悉的面孔——居然是楊帆身邊的家将梁宜。兩人對視一眼,卓九思策馬上前,站在十餘步開外,猶豫着問道:“閣下是……”
車門再次打開,一襲白衣翩然落下,來人擡起頭,客氣地颔首示意:“卓将軍,許久未見。”
卓九思且驚且喜:“張……張公子!”
張景澈客氣地點了點頭,目光在他和梁宜之間掃了個來回,只是一眼已經覺察出異樣,眉心微乎其微地蹙起:“怎麽回事?遠舟人呢?”
卓九思欲言又止,嘆了口氣:“說來話長……公子且先随我回營地吧。”
卓九思知道張景澈和楊帆的事,私心裏沒拿他當外人,何況張景澈剛幫他趕走北勒人,這份人情着實不小。
一行人回了西北大營,剛進轅門,張景澈就察覺不對——偌大的營地竟是異乎尋常的安靜,除了往來巡邏的将士,幾乎聽不到操練訓練的吶喊聲。
張景澈心頭陡生不祥:“遠舟在哪?”
西北大營爆發疫病,得病的将士都被單獨隔離,周圍設有藩籬,除了軍醫,閑雜人等不得擅自進出。卓九思領着張景澈到了門口,還想再勸:“張公子,前面就是患病将士居住的地方,這疫病非比尋常,會過人的,你還是……”
張景澈打斷他:“遠舟在裏面?”
卓九思沒吭聲,用表情默認了。
張景澈心頭頓時一沉。
隔離區同樣營帳林立,盡頭是一排排倉促立起的木屋,其中大部分半敞着門,只有一間房門反鎖。張景澈從卓九思的眼神裏确認了猜測,三步并兩步地搶上前,用力拍響門板:“楊遠舟,開門!”
門裏悄無聲息,半晌沒人答話。
張景澈怒從心頭起,厲聲道:“楊遠舟,裝什麽死?我知道你在裏面,給我滾出來!”
門裏依舊靜悄悄的,仿佛壓根沒人。
張景澈發了狠,用力推搡門板:“你可真有種,敢做不敢當啊?現在知道怕了,早幹什麽去了!給我開門,再不開門,我叫人将這破爛門板拆了。”
卓九思:“……”
他頭一回見識放話拆自家大帥門板的猛士,驚得下巴差點掉了。
屋裏的人似乎怕了張魁首的不依不饒,少頃,屋裏傳來慢騰騰的腳步聲,有人隔着門縫懶洋洋道:“你怎麽來了?軍營重地,閑雜人等不得擅入,趕緊走吧!”
張景澈險些被這倒打一耙的混賬東西氣笑了:“我就不走,大帥能把我怎樣?推出去斬首示衆不成!”
楊帆被他一噎,居然無言以對。
張景澈強壓住火氣,用力拍打門板:“你先開門,有什麽話咱們當面說。”
楊帆毫不猶豫:“不成!”
張景澈剛壓下去的火氣登時竄起三丈高:“姓楊的,你找死是不是!”
楊帆抿了下唇,忽然放軟了聲音:“師兄……”
張景澈一呆,三丈高的怒火煙消雲散。
楊帆輕聲道:“……我病了。”
張景澈眼眶微微發澀,使出渾身解數,才按捺住五內俱焚的焦灼:“不就是一點疫病,有什麽大不了的?你是定邊侯,北勒十萬鐵騎尚且舉重若輕,這點坎怎會過不去!”
楊帆微微苦笑,低頭看着自己雙手,他一病月餘,皮肉已經熬幹了湯,手背上浮起猙獰的筋絡,看着像個詐屍的死人。
楊帆不用照鏡子,也知道自己現在是什麽鬼模樣,他一點不想讓張景澈瞧見自己形銷骨立的可憐相,更不想讓他目睹自己的死亡。
“太難看了,”定邊侯心說,“想起來就倒胃口,倒不如不見,還能在他心裏留下點念想。”
他沉默了太久,張景澈又開始“咣咣”砸門:“姓楊的,給我開門!連這點事都不敢面對,你他娘的算什麽男人!”
楊帆失笑搖頭:得,氣急了,連粗口都爆上了。
他不肯讓張景澈瞧見自己這一刻的惶然與不安,只能故作輕松地玩笑道:“你進來有什麽用?你又不是良醫……”
張景澈道:“怎麽不是?你們西北大營的軍醫都捏一塊,也未必及得上我一根指頭!”
楊帆想起這人動刀子時的幹脆利落,居然無言反駁。
好半天,他才找回話音:“那也不成!這病是會過人的,萬一過給你怎麽辦?你放心,這裏有軍醫照看着,我好得很!你該幹什麽幹什麽去吧!”
張景澈恨到極點,嘴唇都被自己咬破了:“楊遠舟……你這個負心薄幸的大混蛋!”
楊帆差點被自己口水嗆住,這輩子沒被人扣過這樣的黑鍋,隔着門板和他争辯起來:“我怎麽就負心薄幸了?”
張景澈理直氣壯:“你始亂終棄,管殺不管埋!明明是你三天兩頭地勾搭我,哦,把我拐到手,就不管了?你做夢!”
楊帆噎得幹瞪眼,頭一次知道張公子胡攪蠻纏起來,天王老子也受不住。耳聽得那人又在猛踹門板,他索性捂住耳朵,靠着門板蹲下來:“卓九思!”
卓副将快步趕上:“大帥,有何吩咐?”
楊帆冷硬的聲音從門後傳來:“你是怎麽辦事的?軍營重地,閑人免進,軍法綱紀都就着幹飯吃了?趕緊把人弄走,不然就自己去軍法處領軍棍吧!”
卓九思顧不上計較自家大帥的無端遷怒,暗暗嘆了口氣:“是!”
他扶着張景澈,試圖将人扯開:“張公子,大帥的話您都聽到了?這疫病厲害得很,您進去也無濟于事……還是先出去吧。”
張景澈惡狠狠地瞪着那扇門,胸口劇烈起伏,良久,他從喉中逸出一絲冷笑:“好……楊遠舟,你好得很!”
說完,他猛地拂袖,竟是頭也不回地走了。
卓九思活了二十來年,沒這麽裏外不是人過,他看看張景澈決然的背影,再看看絲毫沒有打開跡象的門板,長嘆一聲,也跟着出去了。
待到腳步聲逐漸遠去,一門之隔的定邊侯終于脫了力,倚着門板慢慢滑坐在地。
“我撐不了多久了,”他看着自己微微顫抖的手掌,冷靜又清晰地想,“我若走了,西北軍中的五萬兄弟怎麽辦?他……又怎麽辦?”
楊帆很清楚自己的身份,他楊遠舟或許是一介纨绔,但他身後的定邊一脈卻是鎮住軍心的定海神針。倘若這根神針折了,四境駐軍會怎樣?楊帆甚至不敢細想。
所以他只能釜底抽薪一般,希望在自己閉眼前鏟除北勒這顆毒瘤……就算不能連根拔起,有了今兒個這一遭,圖門可汗興兵南下的心思也會暫且消停,至少能為中原多争取幾年太平時光。
“殚精竭慮,也不知京裏那位爺領不領情,”楊帆吃力地擡起頭,幽幽嘆了口氣,“還有他……這回氣狠了,來日春秋二祭,不會不來看我吧?”
張景澈腳步如風地走出營帳,途中沒有回頭,他怕自己一旦回頭,就會忍不住折回去,将那道礙事的門板……連着門裏的混賬玩意兒一起拆了。
卓九思緊跟在後,見張景澈神色隐忍含怒,小心翼翼地勸說道:“張公子……這疫病厲害得很,好幾個軍醫都病倒了,大帥也是為您的安危着想,才不讓……”
張景澈語速飛快地打斷他:“我知道!”
卓九思應聲閉嘴。
張景澈站在原地,用力吸了幾口氣,被怒火燒沸的理智終于重新回籠。他強壓下滿腹焦灼與憂心,回頭客氣道:“勞煩卓将軍,不知我此行的随從安排在哪?”
卓九思不動聲色地松了口氣:“公子是貴客,在下豈敢怠慢?您放心,都安排妥當了,就在那邊帳房裏。”
張景澈點點頭,跟着卓九思走過去,徐慎已經等候許久,忙不疊迎上前:“主子怎的去了這麽久?見到侯爺了?”
張景澈冷冷道:“咱們的信鷹還有幾只?”
徐慎揣度他臉色,謹慎地問道:“主子……是要寫信?”
張景澈回頭張望,眼底暗流湧動,天高地迥與遠近無雲盡數沉在一段化不開的陰霾下。
“楊遠舟,今兒個暫且放過你,”他冷冷地想,“這事沒完,咱們來日方長!”
北疆的戰報沒能瞞過巡按禦史和幽雲衛的雙重耳目,奏報快馬加鞭地送往京中,一前一後呈入勤政殿。這兩份奏報不約而同地提到協助西北駐軍擊退北勒人的不明勢力,只是巡按禦史對其真實身份一無所知,而幽雲衛已經将背後主使的底細查得八九不離十。
沒人比韓洵更清楚“張景澈”這個名字意味着什麽,他沉吟再三,還是删去了這一節,又對送奏報入京的幽雲衛道:“什麽該說,什麽不該說,不用本指揮使教你吧?”
幽雲衛從他沉冷的話音裏聽出隐而不發的警告,冷汗登時出來了:“是,卑職明白!”
韓洵揮一揮手,示意他自去辦差。
韓指揮使顧念舊情,送入宮中的奏疏只字未提張景澈,但他忘了,幽雲衛和錦衣衛真正的主子并不是他這個指揮使,有的是人等着拿他把柄,向高居明堂之上的九五至尊表忠心。
半日後,一份秘密奏報悄然送入勤政殿,案後的劉彥昭翻看兩眼,神色驟然變了。緊接着,他按捺不住地站起身,舉動間太過匆忙,無意中帶翻了案上的茶碗。
随侍在側的是宦官月照,從東宮起就跟着劉彥昭,堪稱天子身邊的第一得力人。見狀,他吓了一跳,忙扶住興隆帝:“皇上仔細燙了手!”
劉彥昭一把搡開他,情急之下竟顯露出急怒攻心的症狀:“韓洵呢?把他給朕叫進來!”
月照答應一聲,忙不疊要去喚人。
劉彥昭忽又攔住他——興隆帝親政多年,并不缺少城府,很快就将那股無端而來的怒火強壓下去。他深吸兩口氣,面上的怒色漸漸消退:“罷了……不必喚他!”
月照不明所以,遲疑道:“皇上的意思是……”
劉彥昭抖了抖衣襟,在案後重新坐下,目光倘若能凝成實質,已經将密報上“張景澈尚在人世”一行字射穿了。
“好……好得很!”他咬牙切齒地想,“都在欺朕……你們都在欺朕!”
朕為你痛斷肝腸,為你追悔莫及,為你冷落後宮三千……到頭來,你卻騙了朕這麽多年,只管在外面逍遙快活!
憑什麽朕待你如珍似寶,你卻對朕不屑一顧?
一片心意,竟是喂了狗!
“吩咐底下人,給朕盯緊了韓洵!”好半晌,劉彥昭終于緩過一口氣,兀自餘怒未消,“他與京外錦衣衛、幽雲衛的密報,事無巨細,全都抄錄副本,送到勤政殿來!”
月照不敢耽擱,飛快應了。
“還有,派遣特使,往西北大營看望定邊侯,”劉彥昭一字一頓,語氣不像褒獎功臣,倒似是找人算賬,“朕倒要看看,楊遠舟是不是真的病得起不來身!”
一場潑天的風雨逐漸彙聚成勢,遠在河套之地的西北大營卻毫無察覺,北勒大軍雖然暫退,軍中疫情卻沒有消停的跡象。只是短短兩日,患病的将士症狀又加重了,除了冷熱交替,一日中倒有大半天在昏睡中度過,人眼可見地衰弱下去。
軍醫急成了熱鍋上的螞蟻,卻對疫情束手無措,除了開些聊勝于無的藥湯,給重病的将士灌下,他們沒有更好的法子。
一片愁雲慘淡中,張景澈等待許久的人終于抵達西北大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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