69 誘餌
興隆四年八月二十三日,北勒大舉南下,直逼河套之地。這一擊醞釀多年,端的是來勢洶洶,不過數日已經長驅直入,将玉門以西之地盡數納入囊中,兵鋒直指關內西北大營。與此同時,數股北勒騎兵突破邊防,直逼大同重鎮,仿佛張開的狼嘴,将中原社稷的半壁江山吞進嘴裏。
這一次,甘陝布政使司不敢耽擱,當即動用八百裏加急,将戰報傳回千裏之外的京城。興隆帝聞言震怒,一邊召集群臣商議對策,一邊差人往西北大營送信,質問定邊侯前因後果。
西北大營爆發瘟疫之事,被有心人一壓再壓,直到這個節骨眼上,朝中依然風雨不透。正因如此,早朝時分,當業已升任戶部尚書的郭琛站出來,向興隆帝奏報此事時,劉彥昭當即愣在原地:“什麽?疫病?”
郭琛手執玉笏,說出口的話叫所有人始料未及:“不錯!據西北按察使司回報,西北大營于一個多月前爆發疫病,感染者逾千,定邊侯和西北按察使司先後送奏疏入京,向朝廷求援,卻至今未見……”
一番話還沒說完,朝堂已經炸了鍋,興隆帝猝然起身,難以置信道:“郭卿,你說的可是真的?”
“臣不敢欺瞞皇上!”郭琛道,“西北按察使司連發兩封奏疏都石沉大海,無奈之下,只能派人來微臣府上報信,此人現下就在殿外等候,陛下不信,宣上來詢問就是。”
劉彥昭并非承平帝,見郭琛言之鑿鑿,便知此事十有八九是真的,不禁勃然大怒:“放肆!西北爆發瘟疫,那是何等軍情!何人如此大膽,連定邊侯的折子也敢扣!”
堂下群臣惶恐不已,忙跪下請罪。
其實西北爆發疫病之事,朝堂諸公并非毫無察覺,只是一來,誰也沒想到事情會鬧得這麽嚴重。二來,定邊侯向朝廷催要軍饷是司空見慣,戶部拖欠也是題中應有之義,戶部諸位官員只當是定邊侯想出了新的催債借口,萬萬沒料到,事情竟真的到了十萬火急的地步。
戶部尚書簡思晦心知不妙,情急之下,忙上前一步:“陛下,如今北勒南下、來勢洶洶,當務之急是往西北運送物資軍饷,盡快逐退外虜,其他的……大可等外敵退卻後再慢慢查證。”
劉彥昭眼神冰冷地盯着他,簡思晦被瞧得頭皮發涼,不由自主地垂下眼去。
劉彥昭登基四年,早不是當初事事仰仗外戚的年輕天子,如何看不出簡尚書在其中的幹系?自張景澈“身故”後,他對後宮情分寡淡,縱然是六宮之首的皇後也不過爾爾,簡思晦看不透興隆帝的心意,朝政上更是動辄得咎,再想起當年尚書府血流遍地的慘狀,恨不能上疏乞骸骨,混一個全身而退。
劉彥昭到底惦記着簡尚書當年的扶持之情,給他留了顏面,只命他盡快調集藥材軍饷,又讓兵部幫着一起參詳。諸事安排妥當後,天子回了勤政殿,第一時間宣來錦衣衛指揮使韓洵。
自張景澈走後,韓洵接掌了幽雲和錦衣二衛,品級不算太高,卻是實打實的手握重權、天子心腹。他聽說了朝堂上的變故,也料到天子會發問,不待劉彥昭開口,就主動将查明的結果呈遞上去。
劉彥昭一目十行地掃完,額角青筋瘋狂抽搐。末了,他抓起奏疏丢到地上,眼底眉梢怒意勃發:“定邊侯月餘不曾在人前露面,似已感染疫病?這麽大的事,你怎麽不早報給朕!派去西北的幽雲衛都是幹什麽吃的!”
韓洵嘆了口氣,無奈地接了這個黑鍋:“陛下恕罪,确實是臣辦事不力……只是疫病之事幹系重大,楊侯在西北軍中封鎖了消息,一般人等閑探聽不到。再者……”
他話音一頓,劉彥昭已經犀利看來:“都什麽時候了,還吞吞吐吐!”
韓洵垂落眼睫:“此番查證極不順利,似是有人暗中阻撓……微臣懷疑,西北大營爆發疫病并非意外,北勒選在這個時機大舉南下,也絕非偶然。”
劉彥昭聽明白他的言外之意,臉色微乎其微地變了。
自四年前、張景澈“枉死獄中”,劉彥昭和楊帆的兄弟情誼就淡了許多。這些年,定邊侯駐守邊陲、手握重兵,劉彥昭既要拉攏他,又要防着他,軍饷錢糧一拖再拖,無非是在西北軍的脖子上套上鎖鏈,叫他們不敢肆意妄為。
這番防患于未然的心思無可厚非,卻是實打實地寒了邊陲将士的心。
待到數月前,戶部将黴爛的糧車發往西北,定邊侯勃然大怒之下,居然斬殺了戶部主事官員,又命監軍太監潮星将黴爛的糧車和人頭一并帶了回去。
潮星自幼跟在劉彥昭身邊,何曾見過這等場面?還沒回京,人就吓瘋了,每天癡癡呆呆,連句囫囵話都說不清楚。興隆帝固然惱怒,卻也對楊帆的自作主張十分不滿——就算戶部倒換軍糧、以次充好,終歸是朝廷命官,有什麽話不能放在明面上說,非要私底下殺人洩憤?
然而如今看來,這一連串事件并非孤立,中間似有一條線索串連,隐約指向某個令人震驚的可能。
“京中有北勒人的探子……而且地位不低!”劉彥昭咬牙切齒,“他們裏應外合,竟是連朕都蒙在鼓裏……好!真是好得很!”
韓洵眼觀鼻、鼻觀心,知道天子還有下文。
果然,就聽劉彥昭下一句話道:“此事幹系重大,韓洵,朕就交給你了!朕不管你怎麽查證,只告訴你一句話,京城容不得此等吃裏扒外、興風作浪的東西!”
韓洵心下一凜,忙道:“臣,領旨!”
京城的風雨欲來并沒妨礙北勒南下的腳步,一時間,邊陲重鎮風聲鶴唳,駐守将領在邊陲立起高牆,将邊民百姓移入堡壘,竟是來了個堅壁清野,不給北勒人半點可趁之機。
與此同時,北勒大軍兵臨玉門關下,與西北軍數次短兵相接,自始至終沒見到殷軍主帥的身影。圖門可汗于是放下心來,對何翎的情報深信不疑,下令大軍全力攻城,要在三個月內将中原之地納入囊中。
塞上江南在北勒的鐵蹄之下觳觫顫栗,偌大的中原山河嗅到了腥風血雨的征兆。
北勒游騎幾番在玉門關下尋釁邀戰,西北軍只是不加理會,将關內城池守得水洩不通。北勒人怒上心頭,不知從哪尋來許多中原百姓,成群結隊地押到陣前,當着西北駐軍的面屠戮一空。
駐守城關的卓九思不由大怒,被百姓的人頭和鮮血所激,再也按捺不住,命人打開城門。西北鐵騎呼嘯而出,摧枯拉朽般撕開北勒人的軍陣,等他們殺夠本、解了恨,回頭張望時卻錯愕地發現——出不去了!
北勒人從四面八方圍攏過來,潮水般截斷了西北駐軍的退路,他們摩拳擦掌、忍辱負重,只待報仇的一天。西北駐軍雖然訓練有素,奈何身陷重圍,回天乏術。更叫人洩氣的是,身為主帥的定邊侯從頭到尾都沒露過面,讓北勒人确信了“楊帆身染疫病、不能起身”的情報。
北勒人有恃無恐,做好了将西北駐軍屠戮殆盡的打算,他們一層層收緊包圍圈,在鮮血四濺中提前品嘗到勝利的滋味。
這是一場戰力懸殊的屠戮,西北駐軍節節敗退,終于被逼入絕境。他們不再猶豫,倉皇逃竄,身後是亮出爪牙的草原惡狼。
北勒人隐忍太久、按捺太久,好容易等到報仇的機會,哪裏肯見好就收?這麽一路追趕,就見潰敗的中原人慌不擇路地逃進一處谷地。
這裏是祁連山脈的延伸,再往西就是連綿不盡的祁連雪峰,一望無盡的荒漠在此遇到阻礙,疊起的層巒刺破了碧藍的天。
圖門在反常的沉默中察覺到不妙——西北駐軍是幾代定邊侯一手打磨出的利器,即便潰敗,也沒有抱頭鼠竄、不接一戰的道理。他勒住馬缰,第一時間下令止步,幾乎在命令傳達的同時,震天響的喊殺聲從兩翼傳來。
圖門倏爾擡頭,只見兩側高地上竄出無數騎兵,當先一人身披玄甲、手挽長弓,縱然頭盔遮臉,看不清面龐,依然不妨礙旁人猜破他的身份。
“是定邊侯!”圖門聽到手下大将發出驚駭欲絕的呼聲,“是定邊侯楊帆!他沒死……還活着!”
五年前的那場鏖戰令人印象深刻,北勒人在定邊侯手下吃了大虧,以至于一聽到他的名號,鬥志已經不戰而散。
圖門可汗同樣大吃一驚,他在一瞬間冒出無數念頭——為什麽楊帆會突然出現在這裏?為什麽中原人對北勒出兵之舉毫不意外,甚至搶先一步做出部署?到底是西北軍蒙蔽了何翎的耳目,引導他傳遞出錯誤的情報,還是姓何的一早跟中原人勾結在一起,聯手擺了北勒一道?
“這些狡猾的中原人!”圖門可汗一時咬牙切齒,一時又無可奈何,面對此情此景,他毫不猶豫地做出選擇,“全軍撤退!”
北勒騎兵是橫掃草原的強者,哪怕落入下風,撤退依然有條不紊。霎時間,場面颠倒過來,西北軍窮追不舍,北勒人且戰且退,雙方短兵相接,血色與喊殺聲旋風一樣席卷大漠。
西北駐軍本想從左右兩翼截斷北勒人的退路,然而北勒騎兵的戰馬速度太快,那是草原馬和大宛名種的雜交,速度遠超一般的中原馬。他們風卷殘雲般撕開中原人的包圍圈,轉瞬拉開了距離。
圖門可汗在不顧一切的狂奔中感到恥辱,他自诩草原狼王,除了五年前在定邊侯手下敗北,還從沒嘗過抱頭鼠竄的滋味。他勒住馬缰,陰鸷又肅殺地掉轉馬頭:“不對勁!”
護衛在側的是跟随狼王十多年的大将,名叫蘇史那。他停下腳步,惶然看着圖門:“可汗,怎麽了?”
圖門也不上哪裏不對,但他就是有種強烈的直覺——如果定邊侯安然無恙,所謂的“病危”只是誘敵深入的陷阱,那他為什麽要這麽做?
此際并非發動戰事的最好時機,對北勒是這樣,對中原亦然。圖門聽說,去歲一年,中原境內天災頻發,西北糧饷一再克扣,送來的都是黴米爛面。如果定邊侯夠聰明,就該将對峙的态勢保持下去,一邊拉攏西邊的回纥,一邊步步進逼,将北勒困死在草原上。
但他沒這麽做,反而如圖門可汗一樣,迫不及待地發動了戰事。
圖門急于引戰,是他有預感,眼下就是他最好的機會,可楊帆為什麽這麽着急?
沒等圖門理清前因後果,北勒人的後軍忽然出現騷動,不知從哪竄出一股雜牌軍,猝不及防地撲了上來。
圖門猛地回頭,只見打頭是一排模樣古怪的武車,三指厚的木板內藏夾層,生鐵澆築的車壁足以抵擋強弩。而那夾層裏還設有箭槽,每一輪都能射出數十支飛弩,一輪過去萬箭齊發,北勒人毫無防備,在漫天箭雨中哭爹喊娘。
突然殺出的程咬金讓圖門可汗大怒,他忌憚定邊侯,卻不想有朝一日會在無名小卒手底栽跟頭。一時間,北勒軍陣腳大亂,圖門在極短的時間內做出決斷——不理會緊追在後的西北駐軍,全軍沖鋒,務必将擋路的絆腳石盡快踢開。
不能說圖門可汗的決定不明智,在腹背夾擊的當下,這已經是他能想到的最好的辦法。他有北勒騎兵作為倚仗,足以蕩平一切宵小,只是沒想到這一次竟然踢到鐵板。
北勒人全力沖鋒,武車卻在這時撤開,緊随其後的是排列整齊的步兵,手裏拿着楊帆曾在齊達勒見識過的火铳。
那是改良過的火铳,尾巴沒有拖着累贅的火繩,第一排跪地開槍,後兩排輪番裝彈,他們訓練過無數次,對每一步都熟極而流,磨刀多年,就等着雪恨的一刻。
炒豆般的爆響疊連而起,彈丸排山倒海般推出,沖鋒在前的北勒人措手不及,被迎面掀翻了一排。
北勒騎兵再如何精銳,終歸是血肉之軀,還沒強悍和火藥彈丸硬碰硬的地步。眼看三輪槍響,麾下精銳死傷無數,圖門不禁咬牙切齒,目光越過混戰的兩軍,望向居中的一輛武車。
武車設有窗戶,窗板是活動的,此時開了半邊,露出一張眉目秾麗的面孔。縱然時隔多年,圖門依然一眼認出來人,剎那間,新仇舊恨湧上心頭,一字一句含着刻骨的仇恨:“……是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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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句話簡介:兩個人的故事,三個人的名字。
立意:橫濱這麽小,世界這麽大,該走出去看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