68 行險

特勒的結局是在一個時辰後傳入張景澈耳中,對此,他絲毫不感到詫異——雖然沒有明确的證據,但暗殺梅霓雅生母的殺手确實是摩尼教徒,而且地位不低。有能力驅使這樣的殺手,目的卻只是為了謀殺一個孤苦無依的女奴,可能的嫌犯屈指可數。

梅霓雅是張景澈一手教導出的,他太清楚回纥女王羔羊的外表下,是一顆母狼般睚眦必報的心。她不會放任殺害母親的兇手好過,就像張景澈不願放過害死自己養母義妹的罪魁元兇一樣。

哪怕新任回纥女王明知,處死有着北勒血統的異母兄長,幾乎意味着向他身後的龐然大物挑釁宣戰。

而這正是張景澈希望看到的。

“梅霓雅沒有選擇,只能向中原示好,”丁如安在他對面坐下,給自己倒了碗奶茶,他知道張景澈不會介意這點小小的僭越,對商路魁首而言,這只是無關緊要的細枝末節,“她很清楚處死特勒的後果,當她決定讨回血債時,就只剩一條路可走。”

他舉起茶碗,沖張景澈慶功似的晃了晃:“主子,你這一注算是押對了!”

張景澈轉向窗外,在大漠昏黃的天空中微微出神:“沒這麽簡單。”

丁如安不由一愣。

“不要小看大國博弈,在利益面前,哪怕是血脈親情都可以棄如敝屣,”張景澈淡淡道,“北勒可汗是個聰明人,他很清楚回纥的分量,一邊是舉足輕重的盟友,一邊是連面都沒見過幾回的表弟,換成是你,會怎麽選?”

丁如安若有所思。

“如果圖門足夠聰明,他就會忘記這個沒出息的表弟,向新上位的回纥女王遞過橄榄枝……如果這位女王陛下足夠強勢,能在回纥王庭尚且不明朗的政局中掌握優勢,”張景澈淡淡道,“這中間有一個時間差,而我們要做的,就是利用這段時間差,潛移默化的将回纥拉到中原陣營。”

丁如安面露沉吟。

他思忖片刻,正打算說什麽,就見張景澈放下茶碗,直定定地看着他:“如安,你一個人搞得定嗎?”

丁如安先是愣了下,很快,他領悟到張景澈話裏的深意,登時呆住了:“主子的意思是……”

“西北大營局勢不明,我必須盡快趕回,但是回纥不能沒人盯着,”張景澈坦然道,“我和梅霓雅做了交易,她與中原締結盟約,我會為她提供力所能及的支持……直到她有足夠的實力掌握回纥朝局。”

“圖門可汗是個精明人,以我對他的估計,他不會馬上對回纥出兵,而是靜觀其變——如果回纥自亂陣腳,他倒很有可能趁虛而入。但若新即位的回纥女王表現出足以合作的才能與手腕,他也不介意放下血仇,與回纥重新訂立盟約。”

張景澈歪頭想了想,用了一個最恰當的說法:“……也就是俗稱的摘桃子。”

丁如安吞了口唾沫,在目眩神迷中艱難地說道:“所以,主子是打算在桃子成熟前,把它搶先裝到自己的盤子裏?”

張景澈給了他一個贊許的眼神。

“梅霓雅是一頭母狼,她隐忍蟄伏了十多年,我不能不給她拴上項圈,”張景澈淡淡地說,“絲路商會的令牌在你手裏,我不在的期間,你可以全權調動商會資源,不必向我請示。”

不是誰都能代表張景澈“全權”處置事宜,這意味着毫無保留的信任和贊賞。丁如安忽然覺得心潮澎湃,他知道張景澈倚重自己,卻還是頭一次知道,這個男人願意将後背交給自己守護。

丁如安不知該如何表達此刻的心緒,“士為知己者死”是可遇而不可求的傳說,他從沒想過自己有這個幸運。

“主子,”丁如安收起了所有的玩世不恭,某種更為堅毅的東西浮現在眼睛深處,“我知道了……交給我吧。”

張景澈越過案幾,握着合攏的折扇輕敲了敲他肩膀,兩人目光交彙,在一瞬間達成了心照不宣的默契。

張景澈已經整整五日沒收到來自西北大營的傳信,他不清楚這意味着什麽,只知道自己一刻都等不下去。得悉二王子伏誅後,他迫不及待地向丁如安交代後續事宜,巴不得當天就啓程南歸。

丁如安難得見自家主子着急忙慌,好笑之餘,又有點不安。他想起西北大營隐而未發的疫情,想起遲遲沒在人前露面的定邊侯,突然理解了張景澈的歸心似箭。

中原商行的動靜沒能瞞過回纥人的耳目,啓程前一日傍晚,新上位的回纥女王喬裝改扮,帶着心腹侍衛造訪了張景澈的宅院。她在張景澈身邊打過下手,将高昌城裏的暗樁據點摸得七七八八,登門作客就像回娘家一樣坦然。

“明日是我的即位大典,先生卻不能出席,”梅霓雅惋惜地嘆了口氣,“那是一場空前盛大的儀式,我希望值得信賴的人看着我接過權杖。”

張景澈給她倒了碗奶茶:“就算不出席,我也能想象出那一幕。”

梅霓雅看着他,試探中帶了希冀:“先生真的不能留下嗎?就算不入朝為臣,您也可以向之前一樣坐鎮高昌,調度西域商路。我保證,只要是您麾下的商隊,回纥的大門永遠敞開。”

張景澈微笑着搖了搖頭,簡單明了道:“有人在等我。”

梅霓雅有些失望,目光中多了些許說不清道不明的東西:“我知道先生為什麽選擇我,我也知道你扶持我的用意,但我還是感激你,沒有先生些年的教導,我還在泥潭裏打滾……”

她還想說什麽,卻被張景澈用折扇打斷了。

“多餘的話就不用說了,”張景澈淡淡道,“我教你有我的私心,你兌現了你的承諾,支付了交易的籌碼,你我算是銀貨兩訖。其他的,你不必說,我也不會信。”

梅霓雅微微苦笑:“先生如此狠心嗎?我好歹跟在你身邊四年,就沒有一點師生情誼?”

張景澈溫和地看着她,語氣卻近乎冷酷:“你是我最優秀的學生,我教給你的,你都融會貫通了……正因如此,你應該比任何人都明白,像我們這樣的人,‘情誼’都是空談,只有‘利益’才是實實在在的。”

他們代表的不是個人,身後分別是“回纥”和“中原”,當千裏山河與億萬子民壓在肩上時,那點微不足道的情誼幾乎可以忽略不計。

至少,對張景澈而言是這樣的。

梅霓雅笑容越發苦澀。

“從我認識先生那天起,您就是個清醒到近乎冷酷的人,”她半是感慨半是嘲弄地說,“您心裏有一杆鐵鑄的天平,冰冷又精确,所有的人和事都能得出一個精準的度量。我甚至懷疑,沒人能真正走進您心裏,因為跟山河社稷相比,任何人的分量都太輕太輕……”

張景澈在她唏噓的話音裏微微一怔,須臾輕聲道:“其實……也有的。”

梅霓雅頓時怔住。

張景澈卻沒有解釋的意思,低頭把玩着手裏的折扇,扇骨被反複摩挲,呈現出玉一樣的光澤。

梅霓雅在他垂落的目光中捕捉到柔情和眷戀,剎那間她意識到,不管自己付出怎樣的籌碼,都留不住這個人的腳步。

他人在回纥,心卻已飛越關山大漠,回到祁連以南的西北大營。

張景澈本打算次日一早啓程,卻被一個意外打亂了計劃,接到西北大營傳來的信鴿後,他沒有任何猶豫,下令連夜出城。

“出什麽事了?”丁如安正在打點歸途行囊,被自家主子的心血來潮打了個措手不及,“怎麽突然提前啓程?”

張景澈将讀完的信箋移到火燭上,慢慢燒了:“斥侯回報,北勒人有異動。”

丁如安悚然一驚。

西北大營突然爆發的疫症讓所有人始料未及,他們在第一時間意識到,這并非意外,是有人故意為之。攜帶疫病的牲畜不是尋常可見的牛羊,而是精銳戰馬,只有北勒人拿得出這樣的手筆,也只有北勒人有這樣險惡的用心。

“圖門處心積慮,無非是想削弱西北駐軍的戰力,然後效仿先祖,揮師中原,”張景澈露出厭惡的表情,“他不是狼王,更像一頭狡猾的狐貍,藏身在暗處,用見不得人的下作手段惡心人。”

丁如安鮮少聽張景澈用這樣刻薄的語氣評價一個人,可見是動了真怒。

“這不早在意料之中嗎?”丁如安瞧着張景澈的臉色,小心翼翼道,“所以您才讓何翎搜集藥材和良醫送到西北大營,就是為了盡快控制住疫病……從阿璇送來的書信看,效果還算不錯,雖然沒找到對症下藥的方子,但疫病沒有進一步擴散,算是不幸中的萬幸。”

“然而北勒可汗選擇在這時興兵來犯,這個舉動十分耐人尋味,”張景澈沉吟道,“西北駐軍元氣尚存,圖門就算傾草原之力,也未必能讨得好……他何必這麽着急?為什麽不多等一等?”

等到疫病擴散,或是更确切的消息傳來,有十拿九穩的把握了,再給自己的敵人致命一擊。

就像許多年前,他的父祖一樣。

“圖門向來謀定而後動,不會這麽沉不住氣,除非草原發生變故,逼着他不得不立刻動手……或者,有人向他暗示,此時就是動手的最佳時機!”張景澈擡起頭,眼底閃着鋒銳的光:“……會是誰?”

他和丁如安對視一眼,不約而同地想到一個名字:何翎!

“何翎不敢出賣西北諸軍!”丁如安飛快捋順思緒,“因為齊達勒一事,北勒可汗已經不再信任他,當牆頭草對他沒有好處……如果他把西北駐軍的動向告訴北勒人,那只能是受人指使。”

他微乎其微地松了口氣,笑着說道:“楊侯這番手筆不小,看來精神不錯,主子可以放心了。”

張景澈“唔”了一聲,眉頭并沒有舒展。

“遠舟确實喜歡兵行險着,但他每一次出擊埋好了伏筆,不會真的一敗塗地,更不會拖着西北大營一起走鋼絲,”他在長久的寂靜中沉吟不絕,“既然情況沒糟糕到這個份上……他為什麽引北勒人動手?”

同樣的疑問不僅盤旋在張景澈腦子裏,也在北勒可汗心裏紮了根。漠北的天風吹動王旗,圖門在獵獵作響中展開信箋,反複揣摩着字裏行間的弦外之音。

密信是何翎送來的——齊達勒一役,北勒騎兵遭到重創,寶雞何家的忠誠也因此打上一個問號,但是這枚棋子太重要了,圖門不願輕易舍棄,他派人暗中盯着何翎,試圖在他的日常行徑中找出蛛絲馬跡。

但是探子失敗了,因為何翎太精明,他早猜到圖門可汗有此一着,自始至終表現得無懈可擊……直到他按照定邊侯的吩咐,将“西北大營感染疫病”的消息透露給北勒人,才算将自己的立場擺上臺面。

可惜,對于這一番暗潮洶湧的博弈,北勒可汗并不知情。

“……我們之前的伏筆奏效了,中原人感染了疫病,戰力和鬥志受到重創,西北大營只剩一個空殼,如果離得近了,就能聽到患病士兵連天的哀嚎聲,”圖門放下信箋,沖一旁招招手,他年幼的兒子放下小弓,依偎到父親身邊,“哈蘭,如果是你,你會怎麽做?”

年幼的世子歪着腦袋,酷似圖門的眼睛裏流露出沉吟:“父汗是從哪裏聽說的?情報可信嗎?”

圖門想了想:“是一個朋友告訴我的,他幫了我們很多,我不敢說他絕對可信,但是從目前來看,我們的合作沒有問題,這份情報至少有七成可信。”

哈蘭皺着眉頭:“我聽草原上的行商說,做生意就是下賭注,有五分把握就值得一賭……但我覺得他的說法不對。”

圖門饒有興味地看着他:“哪裏不對?”

“假如只是一個人的身家性命,只要有三分把握就可以賭了。可若押上賭桌的是千裏草原和成千上萬的族人,就算是九成把握也嫌太少!”

圖門大笑起來,他将年幼的兒子輕輕抛起,又穩若磐石地接住。

“說得不錯,”圖門不吝贊賞地說道,“就像父汗帶你獵殺的草原狼,它們一生中的大部分時間都在潛伏,不會輕易暴露行蹤,也不主動亮出爪牙。有的時候,你甚至懷疑他們沒有任何攻擊性,和馴養的看門狗沒有任何分別。”

“但是當戰機來臨的時侯,它們會在一瞬間做好進攻的準備……那一刻,忘掉所謂的勝負賠率,你眼裏只有贏或者輸!”

“這才是草原狼的宿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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