67 扯平
裴羅不希望回纥成為北勒的走狗,但他同樣不願臣服在中原人的腳下,在他看來,中原人柔軟又多情,謙卑卻陰險,他不喜歡跟這樣的人打交道,大漠的雄獅更不能對軟骨頭搖尾乞憐。
然而梅霓雅有不同的看法。
“将軍打算如何處置特勒母子?”她沒直接表明自己的态度,而是婉轉岔開話頭,“特勒是我同父異母的兄長,按說應該網開一面,可他殺了我其他的兄弟,更叫我的父王死不瞑目,他若不死,你我該如何向回纥子民交代?”
這正是裴羅頭疼的地方,他同樣不願放過殺父弑兄的二王子,卻不能不顧及他背後的龐然大物。
“北勒的胃口很大,他想要的不是盟友,而是一個言聽計從的傀儡,”梅霓雅曼聲細語,“在北勒可汗的設想中,回纥是他進駐中原的先鋒軍,回纥人的屍骨将為他鋪平問鼎天下的道路……但這不是我們想看到的。”
裴羅無法否認她的話:“那殿下的意思呢?”
“在這一刻,我們和中原人有着同樣的敵人,敵人的敵人就是朋友,”梅霓雅輕聲道,“我們沒必要臣服在中原人的腳下,但也不妨跟他們維系住表面友好的關系,倘若北勒真的揮師西進,中原人将為我們牽制住北勒進軍的腳步。”
裴羅有些意動,更多的卻是顧慮:“可是中原人陰險狡詐,殿下怎麽知道,他們願意履行自己的承諾?”
“我從不把希望寄托在虛無缥缈的‘盟約’上,但我知道,比起回纥,北勒才是中原人的心腹大患,”梅霓雅說,“我不喜歡我的父親,不過在這一點上,我佩服他的眼光,他知道怎麽選擇才是對回纥最有利的——那就是保持現狀,不傾向任何一邊。”
裴羅顯露出專注的神色。
“我們可以向北勒派出使臣,厚禮卑詞地試探他們的态度。我們也可以和中原人繼續做生意,用豐厚的紅利維系彼此的關系。”梅霓雅在眉心點上花钿,耀眼的金箔與她金色的發絲相映成輝,“我們必須表明态度,在中原和北勒的争鬥中,回纥誰也不靠,不管是哪一方,想成為我們的朋友,就必須拿出足夠的誠意。”
她斜過眼角,睨視着裴羅:“把主動權掌握在自己手裏,裴羅将軍應該明白這個道理吧?”
裴羅在萬籁俱寂中暗暗心驚,他凝望那女子的背影,只覺得透過那袅娜妖嬈,看到一個似曾相識的身影。
很快,張景澈被回纥禁衛軍請到王宮,領頭的隊長對他很客氣,将其奉為座上賓。回纥王庭沒有中原那般森嚴的規矩,即将登位的女王端坐殿中,對昔日的主人嫣然微笑。
“承蒙張公子多年照看,梅霓雅很是感激,”梅霓雅收起服侍在側時的謹小慎微,頻顧間透着上位者的大氣,“高昌離中原路途遙遠,公子不妨在此盤桓數日,讓我一盡地主之誼?”
梅霓雅絕口不提中原與回纥結盟之事,過河拆橋之意顯而易見。張景澈擡起頭,眼底閃過一絲鋒芒。他端詳着梅霓雅,半晌一言不發,梅霓雅步了裴羅的後塵,在寂靜中察覺到不安。
“公子怎麽這樣看我?”她勉強笑道,“分別數日,難道不認識了?”
張景澈淡淡道:“士別三日,當刮目相看,殿下果然長進了。”
梅霓雅殷殷看着他:“公子是不世出的人才,可惜中原皇帝有眼無珠,反叫您流落民間……公子對我有救命之恩、教導之情,若能留在高昌,我願以相位相待!”
梅霓雅不願兌現締結盟約的承諾,但她對張景澈的許諾是真心實意的。她雖貴為回纥女王,在偌大的朝堂上卻沒有心腹,只能仰仗一個不知是敵是友的裴羅。
這是梅霓雅不願看到的,她不想成為回纥群臣手裏的牽線傀儡,她要掌握權柄、締造盛世,第一步就是培植自己的心腹。
然而張景澈拒絕了:“我是中原人,身體裏流着漢室血脈,不會留在異邦為人臣子。”
梅霓雅有些失望,卻沒完全灰心:“良禽擇木而栖,先生是聰明人,何必拘泥成見?”
她情急之下帶出了昔日稱呼,張景澈目光輕閃,微微一笑。
“你跟我多年,應該知道我的脾氣,我決定的事,沒人能改變,”張景澈淡淡道,“倒是殿下,雖說無限風景在險峰,卻也高處不勝寒——您如今嘗到了身居高位的滋味,就沒想過,有朝一日登高跌重,會是什麽下場?”
梅霓雅聽出他話裏話外的機鋒,神色倏爾沉下。
“想必殿下很清楚,回纥群臣為何選擇您,”張景澈在矮案後坐下,給自己倒了杯酒,“血統只是其一,更重要的是,女王遠比精力充沛、野心勃勃的新王好拿捏,對他們而言,您只是個漂亮的擺件罷了。”
他飛快撩起眼皮,詞鋒含而不露:“滿朝皆虎狼,殿下就沒想過破局之法?”
梅霓雅沉聲道:“先生的意思呢?”
張景澈沾了點酒水,在案幾上一筆一劃地寫了個“忍”字:“韬光養晦、隐忍不發,要麽不動,一動則如雷霆山崩。但是在此之前,你需要積蓄自己的力量,在內是羽翼心腹,在外是締結盟友。”
梅霓雅突然有大笑的沖動:“說來說去,公子還是在為中原皇帝當說客!”
張景澈眼神不變,隐隐顯露出堅冷如鐵的質感:“不過是就事論事……或許殿下會覺得,我是在為故國謀利,但我可以很肯定地告訴你,沒有中原相助,你坐不穩回纥王位!”
梅霓雅驟然噤聲。
“回纥深入大漠,常年受北勒壓制,想要杜絕後顧之憂,需要借中原之力。回纥扼守絲路要道,想從經商通貿中分一杯羹,同樣需要借中原之力。”張景澈平靜地說,“只有中原人會說合則兩利,草原狼只想将你一口吞了,個中區別,殿下應該能區分吧?”
梅霓雅沉默許久,一字一句都無比艱難:“我怎知道……中原皇帝亦如公子所想?”
張景澈輕笑一聲,俯仰間透着說不出的篤定:“他不是這麽想的也無妨……雖說忠君是中原人的習慣,可我張明篁,卻偏偏對這兩個字不屑一顧!”
梅霓雅是張景澈一手教出來的,但她依然看不透這個男人,她唯一肯定的是,這人琴心雅韻的外表下藏着一根通天徹地的反骨,沒什麽值得他看在眼裏,也沒什麽能讓他彎下那根桀骜的脊梁。
他輕易不對人許諾,但是說出口的話,就一定會做到。
梅霓雅并沒猶豫多久,她用實際行動做出了選擇——翌日清早,回纥群臣齊聚王庭,商議如何處置殺父弑兄的二王子。
雖然二王子喪心病狂、罪不容誅,但他畢竟是北勒可汗的表弟,在老國王猝然暴斃的情況下,沒人願意和雄踞草原的龐然大物對上。庭議之初,雖然回纥群臣對二王子的暴行斥責不已,但大多是雷聲大、雨點小,充其量不過流放圈禁了事。
直到裴羅将軍站出來。
裴羅是一個純粹的武将,他不懂政治博弈,只知道忠君報國、殺人償命。二王子弑父的罪行令他震驚,屠戮手足的暴行更是讓他怒不可遏,當所有人都在和稀泥時,裴羅忍無可忍地站了出來,試圖讓這個竊取王座的罪人受到應有的懲罰。
“特勒弑君篡位,行同謀逆,殺害手足,天理難容!”他斬釘截鐵地說道,“應該将其處以極刑,以儆效尤!”
待罪席上的特勒驀地擡起頭,惡狠狠地瞪着裴羅,回纥群臣嘩然大驚,七嘴八舌地議論起來——
“将軍,萬萬不可!”
“老國主乍然離逝,咱們不能在這個節骨眼上得罪北勒!”
“小不忍則亂大謀,望将軍三思啊!”
裴羅皺緊眉頭,不耐地環顧四遭,有那麽一瞬間,他覺得自己像是一頭落入羊群的獅子,披着人皮的綿羊們打着冠冕堂皇的旗號,試圖用“大局為重”說服他,裴羅卻只從這些長篇累牍中聽到了“怯懦”兩個字。
裴羅欲言又止,緊接着,他聽到上首傳來很脆的一聲響,卻是梅霓雅将女奴遞上的茶碗撂回案上。
回纥群臣這才想起老國主雖然死了,新國王卻登基在即,縱然她是個沒什麽話語權的女子,終歸是名義上的國主。有眼力見的當即轉向上首,請女王定奪。
回纥群臣的想法很簡單,新國王是個女子,出身微賤又不通政事,還不是老臣說什麽就是什麽?可讓他們沒想到的是,那副羔羊的皮囊下,居然藏了一頭猛獸的靈魂。
“佩羅将軍說得沒錯,弑君者,罪不容誅!”梅霓雅垂落眼睫,眼角的金粉和臉頰的彎月呼應成一朵金色的花兒,她抿了口奶茶,輕描淡寫地下了結論,“特勒,應當處以極刑。”
回纥群臣呆住了。
梅霓雅站起身,眼睛裏含着不容抗拒的威嚴:“這裏是回纥,不是北勒,就算北勒可汗親至,在我回纥國土上燒殺劫掠,亦要付出代價!倘若因為畏懼北勒,就放過弑父弑君者,爾等究竟是回纥的臣子,還是北勒的奴才!”
回纥群臣在新任女王擲地有聲的話語裏汗流浃背,沒人敢背上“叛國”的罪名,何況一旁還有個虎視眈眈的裴羅。他們在長久的沉默中匍匐在地,第一次意識到,這個被所有人當成花瓶的繼任者或許并沒有表現出來的那麽柔弱。
女王和大将達成共識,特勒的下場已然注定,他們給這位昔日的王子殿下留下了最後的尊嚴,将行刑地點從大庭廣衆之下轉移到回纥王宮裏。
很難說,這是女王的恩典還是懲罰。
有資格旁觀受刑的人屈指可數,二王子的生母北勒王妃就是其中之一,當看到行刑官将調配好的毒藥灌入特勒口中時,這個女人猶如一頭發瘋的母狼,不顧一切地掙紮撕咬起來。
然而無濟于事,她被人高馬大的侍衛死死壓在地上,眼睜睜看着自己的兒子喝下了那碗毒藥。
那是從“沙漠之心”身上提取的毒液,只是一小杯就能放倒一頭駱駝,特勒在地上痛苦翻滾,因為無法呼吸,臉龐憋成了青紫色。北勒王妃終于崩潰了,她撲倒在地,斷斷續續地嘶嚎着:“殺了我……殺了我!放過我的兒子!”
梅霓雅并沒因為她的哀求而心軟,年輕的回纥女王走到近前,用鹿皮靴尖輕輕挑起北勒王妃的下巴:“殺了你?不,死亡是最仁慈的懲罰,我不會讓你去找你的兒子。”
北勒王妃咬牙切齒:“你這個賤人……特勒是你的親哥哥!”
梅霓雅端詳着她沾滿淚痕的臉,仿佛不明白,這個飽經争鬥的女人怎麽會說出這般幼稚的話:“親哥哥又如何?赤勒束同樣是特勒的親哥哥,他是怎麽對待自己手足同胞的?在王位面前,血脈親緣就像樹枝一樣不堪一擊,這個道理,尊貴的王妃殿下會不明白?”
北勒王妃含着哽咽:“國主……當初真該殺了你們母女!”
“國主沒有殺我,因為我是他的女兒,他憎惡我母親的卑賤,卻不會對自己的骨肉痛下殺手,”梅霓雅提起裙角,半蹲下身,“所以他只是将我和我的母親逐出王宮……但我母親還是死了,你知道為什麽嗎?”
北勒王妃突然戰栗起來。
“看來你知道,”梅霓雅笑語嫣然,“如果你一定需要一個理由,那就當是為我母親讨債吧——特勒和赤勒束沒必要殺死一個被趕出王宮的女子,有這個動機的,只有曾經跟她争寵,并且一度落入下風,由此對她深惡痛絕的王妃殿下了。”
北勒王妃扭頭看向兒子,特勒已經停止掙紮,他睜大無神的眼,茫然地望向自己的母親。
在梅霓雅眼裏,瀕死的特勒和許多年前面對死去母親的自己,面孔微妙地重疊在一起。
北勒王妃爆發出一聲啜泣。
“中原人有句話叫以德報怨,可惜,我不信這個,教給我這句話的人同樣不信,”梅霓雅站起身,平靜地說道,“我和他是同一種人,我們只信以牙還牙。”
“親眼目睹自己兒子的死亡,這是我給你的懲罰,就像四年前,我在大漠狂沙中親眼目睹自己母親死去一樣。”
“你失去了兒子,我失去了母親,我們扯平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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