66 政變
易容改裝的回纥精兵從藏身的角落裏站出,僞裝尚未撕去,一股久經沙場的迫人煞氣已經撲面而來。
看到裴羅的一刻,新即位的回纥王不由面如死灰,他不知道裴羅是怎麽從刺客的圍剿下逃過一劫,但他明白,這一切的陰謀背後藏着一只手,只是輕輕一撥,他精心布下的殺局就差之毫厘、謬以千裏。
然而特勒不肯認命,他好不容易等到這一天,眼看離至尊王位只有一步之遙,如何肯懸崖勒馬?這新即位的回纥王飛快掃視全場,見裴羅帶來的人并不多,當即把心一橫:“逆臣賊子……都給本王殺了!”
大典現場不僅有護衛巡視,更埋伏了無數回纥殺手。眼看事态有變,幾十條黑影從四面八方撲出,直奔亮明身份的裴羅将軍。
裴羅見識過摩尼教的手段,冷笑一聲,拔出藏在脅下的佩刀。然而交手的瞬間,他就發覺不妙,這并非想象中的烏合之衆,而是真正的武林高手。裴羅或許精于戰陣,卻無法從這樣的高手手裏讨得便宜。
他艱難閃過迎面而來的暗器,長刀橫掃而出,試圖逼退欺近的刺客,然而殺手的功夫遠比他想象中的精湛。只見黑衣刺客下盤不動,迎着刀風往後仰倒,腰身和脊椎近乎平行,間不容發地躲了過去。
下一瞬,刺客鬼魅般閃到近前,袖口彈出一截利刃,直逼裴羅眼目。
這一輪交手只在電光火石間,裴羅的冷汗卻下來了,他征戰數十年,從未遭遇過這樣的險境。眼看兩名殺手前後夾擊,配合默契地封死了退路,有那麽一時片刻,裴羅幾乎以為自己會死在刺客刀下!
然而下一瞬,爆響聲猝不及防地炸開。
刺客如遭雷擊,顫抖着後退兩步,堪堪劃破油皮的刀鋒再也無法寸進。裴羅揮刀斜掃,刺客砰然落地,胸口炸開窟窿,鮮血井噴泉湧而出。
裴羅驚疑不定地擡起頭,飛快掃視周遭,只見滿堂賓客濟濟,哪有相助之人的身影?
摩尼刺客雖然身手高超,架不住裴羅帶進宮的都是麾下精兵,戰力不俗,人數更是呈現壓倒性的優勢,一時竟是誰也奈何不得誰。特勒瞧得目眦欲裂,怒吼道:“王宮衛士呢?将這亂臣賊子拿下,本王有重賞,萬金萬戶侯!”
裴羅退後兩步,親兵一擁而上,将他護衛在中央。
裴羅長嘆一聲:“殿下,你大勢已去,束手就擒吧。”
特勒雙目赤紅,冷笑道:“裴羅将軍,你帶兵逼宮,好大的膽子!本王看在你多年來為國盡忠、戰功赫赫的份上,現在束手就擒,還能饒你一條性命!”
裴羅搖了搖頭,似是對二王子的冥頑不靈惋惜不已。
“殿下未雨綢缪,在王宮附近部署了巡防隊,”裴羅道,“他們為何遲遲沒現身,殿下可曾想過?”
特勒面色微變。
“巡防隊長突利是老國主親自任命的,他卻忘恩負義、助纣為虐,已被我下令誅殺!”裴羅冷冷道,“巡防隊将士受其蒙蔽,自願繳械投降,如今已跟随我的親兵一起,去打開高昌城門,迎大軍入城。”
仿佛為了應證裴羅所言非虛,城門方向傳來一聲袍響——那是大軍入城的信號。
在場賓客面面相觑,誰也沒想到好好的即位大典會演變成兵戎相見。眼看雙方針鋒相對,使臣們交換過意味深長的眼神,不約而同地決定置身事外,誰也不肯主動沾染這趟渾水。
裴羅輕聲嘆息:“殿下,投降吧,你敗了。”
特勒額角青筋亂跳,他離至尊王位只有一步之遙,卻無論如何都邁不過去,叫他怎能甘心?半晌,二王子仰頭向天,哈哈大笑起來:“裴羅,你這個亂臣賊子!說什麽撥亂反正,不過是你自己觊觎王位,想要自立為王!”
裴羅微一皺眉,擲地有聲道:“老國主對我恩重如山,我怎敢有此想法?待得諸事平定,我自會從諸王子中挑選賢能之輩,主理回纥國政!”
“挑選賢能之輩?”特勒陰恻恻地看着他,嘴角輕輕勾挑,“不,你沒這個機會了!”
裴羅陡然升起不祥的預感:“你什麽意思?”
“世子……我那位嫡親大哥對父王的死悲痛欲絕,居然一病不起,早在半月前就随着一起去了,”二王子悠悠道,“至于我那幾位弟弟,都是乳臭未幹,身量還沒車輪高,你要把回纥王位交到這樣的小兒手裏?真是讓人笑掉大牙!”
裴羅冷不防聽說世子去世的消息,握刀的手不由繃緊了:“幼子尚有長成之日,總好過你狼心狗肺,殺父弑兄!”
二王子大笑起來,笑得滿眼淚花,停不下來:“果然!我就知道,你嘴上忠心不二,其實還是打着自立為王的主意!怎麽,想扶持幼主,趁機把持回纥朝政?你做夢!”
他驀地收斂笑意,臉色近乎猙獰:“那幫小崽子被我藏起來了!我吩咐了看守他們的人,若是一切順利,就饒他們一條狗命!如若不然,就讓那幫小崽子給我陪葬!”
裴羅悚然一震。
此時,駐守城外的大軍已經開入城中,并用最快的速度控制了王庭。但凡負隅頑抗者,不管哪一派,都被斬于刀下。回纥群臣出了口惡氣的同時,又有些惴惴不安,唯恐前門去虎、後門如狼,然而他們無能為力,只能眼睜睜看着。
裴羅将各國使臣好聲好氣地送回驿館,又命人搜尋諸位王子的下落。一個時辰後,衛兵來報,人是找到了,可惜已經沒了聲氣,一個個眼睛圓瞪,面皮青紫,是被活活悶死的。
彼時裴羅已經接掌宮禁,将二王子與北勒王妃關押在一起。乍聞噩耗,裴羅簡直難以置信,好半晌才道:“特勒,你真是無藥可救!”
二王子并不甘心就縛,淪落至此經歷了好一番惡戰。他掙紮着擡起沾滿血污的臉,獰笑道:“我得不到的,那些小崽子也別想得到!明明我才是父王最寵愛的兒子,他們憑什麽跟我争!憑什麽!”
裴羅咬牙切齒:“你也知道你是老國主最寵愛的兒子……你是怎麽對待自己父親的!”
特勒不由一呆。
回纥群臣不敢離去,都在前朝等着消息,聽說諸位王子均已遇害,老臣們只覺得天旋地轉,有些身子弱的,幹脆一屁股坐在地上,嚎啕大哭起來。
前任回纥王是位不世出的英雄,被他的子民敬稱為大漠雄獅,可惜這頭獅子老了,逃不過父子情的牽絆,縱然看出二兒子的處心積慮,終究不忍處置他,一拖再拖,終于釀成今日的大禍。
特勒殺父弑兄也就罷了,更為惡毒的是,他将所有王子全部誅殺,這就意味着回纥再無合适的繼承人。群臣只有兩個選擇:要麽改朝換代,一起背下逆臣的污名;要麽捏着鼻子吃了這個啞巴虧,任由特勒霸占國主之位。
這兩個選擇,無論哪個都讓人沒法接受。
裴羅在這一刻明白了特勒的險惡用心,他将自己和回纥群臣陷入兩難的絕境,要麽坐實“亂臣賊子”的聲名,要麽扶持特勒上位。除此之外,沒有第三個選擇。
其心可誅殺!
“回纥的王座只有老國主的血脈可以染指,但我們的選擇卻未必只有你一個,”裴羅冷冷道,“特勒,你真以為殺了自己的兄弟,就能高枕無憂?”
二王子大笑起來:“我就不信,你還能變出個血脈不成?”
裴羅面無表情,拍了拍手。
二王子笑容盡收,驀地睜大眼,只見殿門外走進一道身影,來人逆着光,揭下臉上面紗,對特勒盈盈行禮:“兄長,別來無恙?”
二王子倒抽一口涼氣,有那麽一時片刻,以為自己見了活鬼:“你、你是……”
那是個年輕女子,眼似湖水,發若赤金。沒人懷疑她的血統,因為她和老國主長得太像了,口鼻輪廓如出一轍,唯獨一雙眼睛斜飛入鬓,和她的母親如出一轍。
她的母親身份卑賤,卻曾是回纥王宮最美的女子,否則也不會被老國主看上,這份美貌被她的女兒分毫不差地繼承了。
二王子臉色蒼白,聲音戛然而止。
回纥不比中原,對陰陽倫理沒那麽看重,歷史上也曾有過女王主政的先例,群臣對一位女性繼承人的排斥遠不如中原根深蒂固。
更何況,此時此地,除了這位突然殺出的公主,他們沒有別的選擇。
回纥群臣不願讓特勒得逞,既是因為二王子的殘暴不仁不得人心,更因為他身上的北勒血統。那是潛伏在回纥的草原狼,虎視眈眈地窺伺大漠中的明珠,回纥群臣不願對北勒俯首稱臣,他們不容許未來的國主成為北勒可汗的牽線木偶。
除此之外,女王遠比年富力強的新王好控制,她們的身心更為孱弱,需要男人的守衛與呵護。回纥群臣願意成為她倚仗的屏障,進而将軍政大權轉移到自己手裏。
這是合則兩利的買賣,每個人都能得到自己想要的——忠臣得到了擁有老國主血統的繼任者,野心家看到了趁勢而起的機遇,牆頭草避免了被秋後算賬的危機,所有人都心滿意足。
除了淪為階下囚的二王子,與他有着北勒血統的母親。
這場政變仿佛席卷大漠的風雨,于無聲處而起,又突如其來地塵埃落定。丁如安走進內室時,張景澈正坐在案前發呆,他已經整整兩天沒收到來自西北大營的傳信,哪怕嘴上不說,心裏的擔憂卻絲毫不少。
丁如安知道他心煩,用最言簡意赅的話說道:“主子,事成了。”
張景澈擡起頭,精神微微一振:“回纥群臣沒說什麽?”
“一如主子所料,老國王的兒子們都死絕了,回纥群臣沒有選擇,只能捏着鼻子讓梅霓雅上位,”丁如安說道,“當然,事情能這麽順利,也得好好感謝那位二王子殿下,若不是他殘暴不仁、倒行逆施,回纥群臣也不會這麽痛快地下定決心——畢竟,回纥王庭不是沒有女王主政的先例,讓一個女人上位,總比給北勒當奴隸強。”
張景澈問道:“裴羅将軍什麽态度?”
“裴羅将軍對老國主忠心耿耿,聽說世子和諸位皇子都死在二王子手裏,恨得咬牙切齒,巴不得将特勒碎屍萬段!”丁如安嗤笑道,“比起二王子,他更願意讓老國王的私生女上位……聽說這兩天,裴羅将軍借口清剿二王子餘黨,親自駐守宮中,看來和未來的女王陛下相談甚歡。”
張景澈微乎其微地皺了下眉。
“……特勒畢竟是北勒可汗的表弟,怎麽處置他是一個棘手難題,”他淡淡地說,“圖門可汗未必沒存了利用這個表弟,間接控制回纥的想法,眼下如意算盤被人攪合了,會做出什麽可不好說。”
“那也跟咱們沒關系!”丁如安不以為意,“最好北勒跟回纥掐起來,省得過來找咱們的麻煩。”
張景澈沒吭聲,起身推開窗戶,狂風從大漠深處吹來,黃沙卷了漫天。
他在風聲呼嘯中繃緊心弦,有種即将變天的預感。
梅霓雅在回纥寝宮中睜開眼,金色的帳子漫天匝地,那是從中原舶來的卧具,床欄上雕着細膩的花紋。她在皮褥中坐起身,等候在側的女官挽起簾帳,殷勤為她穿鞋。
雖然即位大典沒定日子,所有人卻都知道,眼前女子即将成為回纥王宮的新主人。她是這場權力更疊中唯一的獲勝者,世子和二王子苦鬥多年,不過是為他人做了嫁衣。
梅霓雅不需要适應新的寝殿,她曾跟随張景澈穿越大漠狂沙,也曾在雪山上席地而眠,輕紗包裹下的身軀傷痕累累,風刀霜劍留下重重疊疊的印痕,荊棘一樣護衛着她。
女奴為她點上胭脂,華豔的妝容遮掩住不為人知的夢魇和恐慌。受在殿外的侍衛悄然而入,對她俯首行禮:“殿下,裴羅将軍來了。”
梅霓雅擡起頭,透過水晶鏡臺看着侍衛:“請他進來。”
裴羅選擇梅霓雅是無奈之舉,他不認為這個女奴所生的私生女能坐住回纥的莊,但他沒有更好的選擇。然而梅霓雅比他想象中做得更好,她用難以想象的速度适應了身份的轉變,仿佛之前的忍辱負重、卧薪嘗膽,都只為了這一天。
“我想見一個人,”裴羅聽到王庭未來的主人這樣說道,“他的态度,或許将決定回纥未來的命運。”
裴羅擡起頭,目光在鏡子裏跟她相遇,梅霓雅的神态端莊持重,已經有了上位者的風範。
裴羅忽然意識到此舉的不妥之處,依照宮廷禮節垂落視線,他為梅霓雅的轉變驚嘆不已,回答也格外謹慎:“殿下想見誰?”
梅霓雅輕聲道:“西域商路的主人,也是從中原來的貴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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立意:橫濱這麽小,世界這麽大,該走出去看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