65 大典

“啪”一聲,黑衣蒙面的刺客腳步踉跄着倒在地上,回纥親衛一擁而上,卻見這人胸口汩汩流血,眼睛圓瞪,顯然是活不成了。

帳簾被人掀開,一對男女走了出來,女子金發碧眼、臉罩面紗,正是梅霓雅。男人卻是四十上下,生得眉目深邃、鼻梁高挺,異域血統不問可知。

“這些王庭派來的刺客,真是不見棺材不落淚,”梅霓雅居高睨視,眼角眉梢是一派呼之欲出的倨傲,“裴羅将軍,你現在相信了嗎?”

裴羅一言不發地走上前,用刀背挑開刺客蒙臉的黑布,底下同樣是一副胡人面孔,乍一看分不出是此是彼。

裴羅有些不甘心,又挑開對方領口,只見衣領內裏繡了一朵小小的火焰祥雲。

他脫口低呼:“摩尼教!”

回纥上下皆信奉摩尼教,摩尼教在西域,不亞于佛教在中原。然而摩尼教徒遠比佛教徒入世,勢力最盛時,連世俗國王都要受其掣肘。

而這顯然不是回纥王樂意看到的。

“老國主在世時,曾不遺餘力地打壓摩尼教,與明尊的關系也一落千丈,”梅霓雅說,“若非摩尼教徒走了特勒母子的門路,眼下怕是已被連根拔起。”

裴羅兀自難以相信:“國主對二王子器重有加,即便不将王位傳給他,裂土封王總是少不了,二王子為何會……”

“将軍,你是明白人,這還看不出來嗎?”梅霓雅淡淡道,“特勒和赤勒術鬥了這麽多年,不管誰上位,都不會放過對方。國主再如何寵愛特勒,終究只是個愛子,而非定鼎江山的繼承人。眼看要被赤勒術踩在頭頂,特勒如何能坐以待斃!”

裴羅正欲說話,死去刺客的喉囊處突然蠕動了下。下一瞬,什麽東西從刺客嘴裏竄了出來,閃電般射向裴羅!

梅霓雅驚呼道:“小心!”

她眼疾手快地拔出佩刀,刀鋒斜挑,将“暗器”斬成兩截。柔若無骨的“繩索”跌落在地,表面盤踞着五彩斑斓的花紋。

裴羅定睛一瞧,倒抽一口冷氣:“是沙漠之心!”

“沙漠之心”是一種毒蛇,生活在大漠深處,白天将身體埋在濕潤的流沙裏,直到晚上才出來覓食。這種蛇身形嬌小,毒性卻猛烈,一旦被咬中,不過一時三刻就會喪命,有些手段陰詭的刺客會抓毒蛇馴養,作為殺人害命的利器。

“摩尼教的老把戲了,”梅霓雅将佩刀還給裴羅,不以為意地說道,“這種蛇毒牙細小,被咬了也看不出來,死者面容驚恐,形同暴斃……聽上去,倒是和老國主去世的症狀很相似。”

她提到回纥王時語氣輕慢,殊無恭敬之意。裴羅還刀入鞘,沉聲提醒道:“殿下,國主也是您的父親。”

梅霓雅眼神微沉,明知自己應該就坡下驢,對逝去的老國主表達一番孺慕之情,但她說不出來。她和赤勒術與特勒都不一樣,只是老國主的私生女,生母是回纥王宮裏一個身份卑賤的女奴。在回纥,母親的地位決定着兒女的尊榮,一個女奴不配誕下國主的子嗣,于是她被賜了紅花湯。

然而,也許是女奴身體強健,也許是紅花份量不足,女奴奇跡般保住了孩子,而後逃出回纥王宮。她想方設法地生下孩子,試圖隐姓埋名,像普通人一樣生活,卻到底沒能逃過命運的玩弄。

最終,這個貧賤的女人死在了刺客手裏,如果不是張景澈的商隊恰好趕到,女奴身邊的小女孩也難逃毒手。

“國主是我的父親,卻從沒對我顯露出父親的慈愛,”梅霓雅冷冷地說,“我的母親因他而死,我到現在都不知道,派出刺客的是特勒還是赤勒術。”

裴羅眉頭皺得愈深。

“……但我知道自己是誰,我是回纥的女兒,骨子裏流淌着大漠的血!”梅霓雅擡起下巴,倨傲睨視着裴羅,“我不能眼看着回纥毀在特勒手裏,更不能忍受我的同胞成為北勒和中原的奴隸!”

裴羅不動聲色地松了口氣。

他出身寒微,并不十分看重血統尊貴,但他不能将一個對回纥滿懷恨意的人捧上王位。回纥王乍然離世,回纥夾在北勒和中原之間,正是步履維艱、岌岌可危。這意味着未來的繼任者必須具備足夠的才能和大刀闊斧的魄力,才能帶領回纥走出困境。

裴羅不認為老國主的兩個兒子能做到——世子和二王子,一個是庸懦軟弱的守成之君,一個是野心勃勃的虎狼之輩,不論誰當政,對回纥都是禍非福。

但裴羅同樣不敢将希望輕易寄托在老國王的私生女上,縱然他相信梅霓雅是老國主的骨血,也并不意味着她有足夠的能力支撐起三千裏家國。

“殿下說的對,無論如何,我們都不能讓特勒的陰謀得逞,”良久,裴羅呼出一口氣,在艱難的權衡後下定了決心,“我打算帶五千精兵,連夜趕回高昌!”

梅霓雅的目的達到一半,嘴角抿起一縷詭秘的笑意。

“裴羅不日将回”的消息經由飛鴿傳書,先一步送回高昌城,彼時,張景澈剛收到西北大營傳來的線報,臉色陰沉不定。丁如安走到門口,被自家主子過分凝重的表情吓了一跳,踟蹰着不敢往前。

張景澈猶如額頭長眼,頭也不擡道:“進來。”

丁如安這才挪了進去,低眉順眼道:“主子,梅霓雅傳消息回來,她已經說服了裴羅,回纥大軍不日将至。”

張景澈點點頭,兀自對着手裏的短箋出神。

丁如安按捺不住好奇,多嘴問道:“主子,是西北大營的消息?”

“阿璇傳回信報,西北大營的疫情暫時遏制住,何家人也将草藥和良醫及時運到軍營,”張景澈話音一頓,“不過……”

丁如安不解道:“既然一切順利,主子還有什麽好擔心的?”

“阿璇傳來消息,說遠舟巡視北疆邊境,不在西北大營,”張景澈皺眉沉思,“西北大營爆發疫情,以遠舟的行事做派,不會在這時離營巡察。這只有兩個可能——要麽,北勒有所異動,逼着遠舟不得不動。”

丁如安做生意是一把好手,牽扯到朝局變動也不含糊,稍一沉思,就跟上張景澈的思緒:“如若不然呢?”

“要麽,就是他被什麽事絆住腳,不方便在人前露面,不得不用‘巡察邊防’這樣拙劣的借口遮掩行蹤!”張景澈擡起頭,目光灼灼地盯着他,“西北大營爆發疫病,他這個主帥又不便露面……你覺得這個‘事由’會是什麽?”

丁如安聽明白他的暗示,不禁倒抽一口涼氣。

“我立刻傳書阿璇,讓她盡快探明楊侯境況!”丁如安飛快地說,“主子放心,楊侯吉人自有天相,不會有事的!”

他正要退出去,張景澈沉默須臾,忽又叫住他。

“等等!”張景澈把玩着衣袖裏的折扇,低聲道,“算了……別打探了。”

丁如安擡起的腿不着痕跡地落回原位:“為什麽?”

“遠舟封鎖消息,是防着北邊的鄰居,也是不想讓我擔心,”張景澈嘆了口氣,将信箋仔細疊好,同之前的紙條一起收進荷包,“他為我着想,我又何必讓他不安?就當不知道好了。”

他擡起頭,目光銳利:“咱們已經耽擱太久,等此間事了,立刻啓程南歸!”

丁如安答應一聲,正準備退下,張景澈又道:“還有,派去南洋的船隊,什麽時候回來?”

丁如安有些訝異,想了想說道:“根據航程推算,怎麽着還有兩個月。”

“來不及了!”張景澈斬釘截鐵道,“放信鷹,叫他們立刻返航,務必在半個月內趕回中原。我叫他們找的東西,也一并帶來!”

丁如安心知這個要求有些強人所難,卻不能對張景澈提出異議。前錦衣衛指揮使并不難伺候,很少提出他們能力範圍外的要求,可當他命令手下人不惜代價也要做到某件事時,往往意味着事态已經發展到火燒眉毛的地步。

他們沒有推脫的餘地,做不到就是死。

“屬下明白了!”丁如安沉聲道,“我這就去發信報!”

張景澈望向窗外,只見不知從哪飛來一片濃雲,遮蔽了天日——回纥位于大漠深處,氣候常年幹旱,降雨堪稱鳳毛麟角。突如其來的烏雲卻讓張景澈有種風雨欲來的預感,他在滿堂陰翳中坐立難安,恨不得立刻啓程趕往西北大營。

“不能再耽擱了!”他想,“必須快刀斬亂麻!”

張景澈要盡快捋順回纥的亂局,一改不緊不慢的步調,主動攔下信使發給二王子的信報——那是裴羅将軍寫給特勒的勸降信,他從摩尼教的刺殺中脫身而出後,并沒如意料中那般與二王子拔刀相向,而是寄望于和平談判。信中以長者的身份諄諄勸導,希望特勒看在老國主的父子情與回纥百姓的福祉上回頭是岸,只要他肯交出世子與其他諸王子,裴羅願意以性命擔保特勒母子的平安。

這不是張景澈願意看到的,他沒時間陪着回纥人溫水煮青蛙。幸而張景澈手下不乏精通回纥文的能人異士,經過他們的篡改,勸降書改頭換面成了報捷信——張景澈以信使的口吻告知二王子,計劃進展順利,他們憑着國主手令,已經成功奪得回纥兵權。

與此同時,張景澈也模仿二王子的語氣,給裴羅寫了回信,信中言辭犀利,勒令裴羅交出兵權、回王庭述職,否則就是意圖謀逆,妻兒族人都将受到株連。

收到回信的裴羅怒不可遏,在他看來,這是徹頭徹尾的挑釁。他終于無法容忍,率領五千騎兵快馬加鞭地趕回王庭。途中,裴羅收到信報,新國王的即位大典将于本月十六舉行,屆時,各國使者都将前往王宮觀禮。

“加速趕路,務必在十六當日趕到高昌!”裴羅将信箋撕成碎片,按刀冷冷道,“我倒要看看,老國王屍骨未寒,誰敢在這時觊觎王位!”

梅霓雅跪坐一旁,隐藏在面紗下的朱唇微微勾起。

與此同時,遠在王庭的二王子志得意滿,自以為兵權在手,再沒人能阻攔他問鼎王位的腳步,對高昌城的戒嚴也松弛了許多。裴羅聽從梅霓雅的勸說,并沒大張旗鼓地兵臨城下,而是将五百親兵化整為零,裝扮成前來道賀的商隊使臣,分批潛入高昌城。

至此,火藥桶架好了,炮撚子也備齊了,只差一點火星,就能将高昌城炸得天翻地覆。

轉眼就是十六,這天一大早,遠處傳來隐約的鼓樂聲。大漠兒女熱情好客,更兼能歌善舞,但凡有大事、喜事,都會用歌舞表達心中歡愉。張景澈坐在案前,不動聲色地翻着賬本,他手裏握着富可敵國的生意,身上卻聞不到絲毫銅臭味,一身白衣,清朗潇潇,反倒有種高山流水的雅士做派。

過了片刻,丁如安端着藥碗走進來,正要帶上房門,張景澈忽然沖他打了個“噤聲”的手勢。

丁如安有些懵:“主子,怎麽了?”

張景澈側過頭,靜了片刻:“你聽,有刀兵的聲音。”

丁如安學着他的模樣,果然發現遠處的鼓樂聲不知什麽時候消停了,周遭靜悄悄的,叫人有些心慌。他掰着手指算了算:“這個時辰,即位大典應該開始了,難不成是梅霓雅和裴羅将軍已經混進王宮?”

張景澈翻了頁賬本,低聲道:“今日之後,西域怕是要重新洗牌。”

丁如安猜得沒錯,裴羅和梅霓雅确實混入了王宮,并在最後一刻阻止了權柄的交接。不知張景澈用了什麽法子,這一行人打着“波斯使節”的名義,居然順利混進大典現場,突然亮相的剎那間,不分敵我地震住了回纥新王和被迫俯首的群臣。

突然見到本該死去的裴羅将軍,特勒怔在了原地,有那麽一瞬間,幾乎以為自己見了鬼:“你……你怎麽還活着?”

回纥王的反應與裴羅預想中的差別很大,卻也從側面映證了,那些要人命的刺客确實是特勒派出的。一時間,裴羅心中五味陳雜,他想起許多年前,被老國主抱在懷中的粉雕玉琢的小王子,準備好的質問居然一個字也說不出。

“臣活着……殿下很失望吧?”即位大典已經過半,裴羅的稱呼依然是昔日的“殿下”,語氣雖然恭敬,态度卻不可轉圜——在他心目中,特勒永遠是竊國弑父的亂臣賊子,永遠成不了一言九鼎的回纥王,“懸崖勒馬,回頭是岸……殿下,你敗了,認輸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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