64 疫病
盡管定邊侯勒令封鎖消息,遠在高昌的張景澈還是收到了風聲,丁如安推門而入時,就見張景澈獨自倚在軟榻上,看着手裏的信箋默默出神。
丁如安不敢打擾,在門口候了片刻,張景澈才留意到他:“什麽事?”
丁如安垂手道:“梅霓雅發來信鴿,她帶着幽雲衛趕往回纥北境,不日将抵達回纥大軍的宿營地。”
張景澈“唔”了一聲,想了想,又道:“記得在龜茲境內點一把火,免得龜茲王貪心不足,自己現有的一畝三分地不夠折騰,還要把手伸到鄰國境內。”
丁如安笑道:“這還用主子吩咐?早辦好了!龜茲王身邊的寵妾是咱們的人,老國王一直服用延年益補的藥物,看着神采奕奕,內裏其實已經虧透了。左右二相都是聰明人,又各為其主,哪有不見縫插針的道理?”
張景澈笑了笑:“如安辦事,我是放心的。”
丁如安瞧着他神色,小心翼翼道:“主子……怎麽好像不太高興?是哪裏還有疏漏嗎?”
張景澈搖搖頭,沉吟着說道:“沒什麽,只是有點不放心……傳信何翎,讓他在陝西府收集藥材和醫者,盡快送到西北大營。”
丁如安不由一驚。
何翎是齊達勒互市背後的主事人,這些年跟北勒暗通卷曲,沒少幹倒賣軍糧、吃裏扒外的勾當。楊帆本想将其就地正法,卻被張景澈攔下來,只道此人有用。
“既然軍糧被他吞了,侯爺不妨讓他将功折罪,幫着西北大營籌集糧饷,”張景澈當時說,“物盡其用,寶雞何家是甘陝數得着的名門望族,要一次性拿出支撐五萬大軍的糧草,只能着落在何翎身上。”
定邊侯掂量再三,還是聽從了張景澈的勸說。
“為何突然要召集藥材和醫者?”丁如安試探道,“莫非……是西北大營有變?”
張景澈無意瞞他:“西北軍中發了疫病,看症狀描述,有些像是瘧疾……軍中良醫和藥材都有限,京城又是天高皇帝遠,遠舟現在修書求援,朝廷不知何時才能送來物資,還是早做綢缪得好。”
丁如安對“早做綢缪”沒意見,但是這份差事着落在何翎頭上,他怎麽想怎麽不安心:“這個何翎跟北勒人勾結多年,萬一他反咬一口,在藥材和軍糧裏動手腳,或是給北勒通風報信,咱們該怎麽辦?”
張景澈不以為意,将信箋仔細疊好,小心收進荷包裏:“何翎身邊有咱們的人,且他滿門族人都捏在遠舟手裏,輕易不敢反水。再者,經過齊達勒一事,北勒可汗不會再信何翎,若是他肯報信就更好了,咱們只需順水推舟,稍動手腳,保準叫北勒人吃不了兜着走。”
丁如安嘆服不已:“主子,您這腦袋是怎麽長的?人說心有九竅,你這心眼都成馬蜂窩了吧?”
張景澈撈起茶蓋,随手丢了過去:“怎麽編排你家主子呢?趕緊把高昌城裏的事安排好,我急着回去,沒心思跟這幫回纥人幹耗!”
丁如安答應一聲,一邊嘀咕着“果然是一日不見,如隔三秋”,一邊腳底抹油地溜了出去。
接連數日,高昌城看似風平浪靜,實則醞釀着看不見的暗湧。被二王子強行鎮壓的老臣們表面不敢說什麽,背地裏卻沒少暗自串聯。
二王子對老臣們的動作心知肚明,很快開始了更為嚴酷的清洗和鎮壓,本以為能強有力地震懾所有人,卻不曾想,将反抗的聲浪推到了頂峰。
很快,回纥北境傳來消息,裴羅将軍遇刺,兇手疑為龜茲人。二王子擔驚受怕數日,總算長出一口氣,他依照原定計劃,用老國王的名義派出使者,趕往北疆接手兵權。與此同時,已為回纥太後的北勒王妃派人送信,請二王子前去相見。
回纥王宮不比中原富麗,但在西域,已經是數一數二的奢華。案頭香爐裏燃着價值千金的龍涎香,簾幔是用指頭大小的珍珠串連成的。雍容華貴的北勒王妃坐在蒲團上,妙風長老翻過一頁典籍,正為她講解摩尼教義。
回纥上下信奉摩尼教,北勒王妃嫁來數十載,也潛移默化地受到影響。二王子站在門口聽了會兒,上前行了禮,北勒王妃擺了擺手,妙風便帶着摩尼教徒退了出去。
二王子走到近前,臉上難掩喜色:“母親,妙水和妙火得手了,只要兵權在握,咱們就再也不用看那些老東西的臉色!”
北勒王妃扶着兒子的手,慢慢站起身。她其實年歲并不很大,頂多三十來許,五官依稀可見當年的端麗風姿,卻被數十年的宮廷生活消磨盡了少年朝氣,只剩無窮無盡的刻薄與心機。
“為娘嫁來回纥,忍辱負重多年,就是為了這一天,”北勒王妃陰恻恻地說道,“待得拿回兵權,為娘要将可娜因那個賤人投入蠶盆,碎屍萬段!”
可娜因是老回纥王的正妻,也是回纥世子的親生母親。北勒王妃和這位正室夫人鬥了幾十年,彼此仇深似海,斷沒有化幹戈為玉帛的道理。
二王子擔心的卻是另一件事:“可娜因只是女流之輩,活着也沒什麽妨礙,倒是赤勒術,他活着一天,朝中那些老狐貍就總有指望!如今裴羅已死,兵權唾手可得,得盡早解決了他才好!”
北勒王妃想了想,也露出快意的表情:“也好!可娜因最得意的就是這個兒子,我偏要斷了她的念想,讓她嘗嘗求生不得求死不能的滋味!”
二王子扶着北勒王妃坐下,感慨道:“這些年,辛苦母親了……也是父王糊塗,跟那些中原人攪和在一起,辜負了外祖和舅父的看重。您放心,等孩兒掌握了兵權,必定發兵河套,斷不會讓那些中原人得意!”
北勒王妃拍着兒子肩膀,欣慰地嘆了口氣。
“父汗死後,母親能指望的只有你一個,”她意味深長地說,“來日,你和你舅父入主中原,兩分天下,看誰還敢欺負你我母子!”
張景澈不關心回纥後宮的內鬥,但他要推梅霓雅上位,就必須清除擋路的阻礙。兩天後,繼老國王猝然離世,回纥世子也在軟禁中暴斃,這就像一顆火星落在架好的柴堆上,瞬間掀起燎原大火。
隐忍多時的老臣徹底憤怒了,世子的暴斃非但沒撲滅他們的異心,反而招來無窮無盡的麻煩。更要命的是,高昌城內流言四起,言道北勒集結兵力,不日将揮師西北,吞并回纥。一時間,上至王公貴族,下至販夫走卒,盡皆擔驚受怕,唯恐有着北勒血統的二王子會引狼入室,将東邊的草原狼放進家門。
放出消息的張景澈并不在乎回纥臣民的反應,他一手攪渾了水,卻絲毫不擔心越演越烈的火勢會燒到自己身上。多年來埋下的暗樁發揮了效用,無數雙眼睛潛伏在暗中,将線報源源不斷地送到張景澈手上——回纥群臣在私下裏暗通消息,寧肯扶持尚未成年的幼子上位,也不願将王位拱手讓給二王子,這給高昌城岌岌可危的局勢加上了一根壓倒駱駝的稻草。
張景澈将紙條拈成一卷,随手丢進香爐裏:“回纥群臣有心火上加油,咱們也不好幹看着……想辦法将消息傳給特勒王子,他最近太閑了,得給他找點事做。”
丁如安向來對張景澈言聽計從,唯獨這一回站在原地沒動彈。
張景澈看了他一眼:“怎麽了?”
丁如安有些猶豫:“特勒一向心狠手辣……主子,您這麽做,無異于将老國王留下的幾個幼子推進火坑。”
香爐裏爆出火星,将紙條吞為灰燼,張景澈轉過身,冷冷道:“你可憐他們?”
丁如安不說話了。
“你可憐他們,誰可憐西北邊境慘遭屠戮的百姓?”張景澈平靜反問,“六年前,北勒揮師南下,回纥亦有意趁火打劫……若非楊侯領軍擊退北勒,關隴之地已然落入回纥之手!你跟他們講仁義?仁義是強者的施舍,在沒占據壓倒性的優勢前,所有的憐憫與同情都是對牛彈琴!”
丁如安深吸一口氣,在張景澈冰冷的注視中垂下頭:“是……是屬下想岔了。”
“你不是想岔了,你是沒弄清自己的立場,”張景澈淡淡道,“如安,你只是局外人,真正落子的是回纥二王子!他若沒這個心思,你我做什麽都沒用,明白嗎?”
丁如安閉了閉眼,最後一絲猶豫消失不見:“是,屬下知道。”
他轉身離去,腳步幹脆的近乎決斷,張景澈對着窗外透入的陽光,反複端詳自己的手,總覺得裹着一層洗不淨的血色。
“真髒啊!”他近乎漠然地想。
張景澈知道弱者是什麽樣,那就像關在圈裏的牛羊,生死由不得自己。他不想受人主宰,也不願自己關心的人在異族刀下顫抖,只能手染血腥,身背罪業。
幽雲衛早年紮下的網很好用,既能探聽消息,也能放出情報。沒多久,回纥王宮中的二王子就知道了回纥群臣的謀算。可能是世子剛死,他不便對自己的兄弟立刻下手,于是借口“諸子年幼”,将老國王的其他兒子都接入宮中,交由太後撫養。與此同時,回纥官員府邸接連遭遇盜賊襲擊,如果留心些就會發現,遇刺身亡的官員都是特勒王子的反對者。
至此,火藥桶已經鋪設完畢,只剩最後的導火索。
與此同時,千裏之外的西北大營,卓九思端着托盤,匆匆走進帥帳。迎面一道屏風攔住他的去路,屏風後傳來楊帆的聲音:“行了,別進來了……有事說事,沒事快滾!”
卓九思踮起腳尖,從屏風頂部往裏張望:“大帥,您、您今天感覺怎樣?還冷嗎?有沒有發熱的症狀?”
屏風後靜了片刻,傳出定邊侯不耐的聲音:“不冷也不熱,就是吵得慌!怎樣,這兩天,軍中還有将士發病嗎?”
卓九思面露憂色:“昨日又有百餘名将士發病,不過人數和症狀都比之前的要減輕許多,屬下按照您的吩咐,将人都挪到單獨隔離的帳篷裏,又讓軍醫照看着……”
楊帆“唔”了一聲,問道:“之前不是說醫者和藥材不夠嗎?怎麽,又能騰出手了?”
卓九思道:“原本是不夠的,咱們派去陝甘布政使司的人還沒傳回消息……是寶雞何家不知怎的聽說了風聲,趕着籌集了一批藥材和良醫,命人送來西北大營,這才解了燃眉之急。”
楊帆一愣:“寶雞何家?不就是何翎的本家?”
“正是!”卓九思道,“看來,齊達勒之事給了何翎一個警醒,眼看北勒人信不過,京裏的貴人也視他如棄子,何翎要給自己尋個靠山,只能一心一意抱緊大帥的大腿。”
楊帆沒他這麽樂觀:“本帥已經下令封鎖消息,何翎是怎麽知道軍中發了疫病?誰給他通風報信的?”
卓九思觑着左右沒人,小聲道:“屬下試了試何家人的口風,他們似乎對疫病之事并不知情,只道西北苦寒,軍中将士發了風寒,趕着來獻殷勤……屬下猜測,應該是有人授意何翎,卻又防着他,沒将內情據實相告。”
有渠道得悉西北大營境況,授意何翎雪中送炭,又處處想在他們前頭,關懷備至、體貼入微——所有條件加在一起,楊帆只能想到一個人。
定邊侯繃緊的嘴角微微松弛了少許,眼角含着柔和的笑意:“我知道了……既然何家人是一番好意,本侯也不妨領了他們這個人情。”
卓九思不擔心何家人心懷叵測,只要何翎沒有叛逃北勒的打算,楊帆有一百個法子拿捏他。在他看來,眼下沒什麽比定邊侯的身體更重要:“大帥,先把藥喝了……對了,張公子不知怎麽想的,把他身邊的王姑娘派了來,倒是比何家人送來的良醫更可靠些,不如讓她給您瞧瞧?”
楊帆毫不猶豫:“不成!”
卓九思明知是這個答案,還是有些不甘心:“大帥……”
“王姑娘是他的人,要是得知我現在的情況,怎麽可能不告訴他?”楊帆沉聲道,“他在回纥王庭,每一步都像是走鋼絲,哪有分心的餘地!與其白白擔心,倒不如幹脆瞞着他,等他回來,我的病也好得差不多……”
卓九思不由苦笑,心說:大帥,您到底是哪來的自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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立意:橫濱這麽小,世界這麽大,該走出去看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