63 陷害
事實确如張景澈所料,老回纥王的身子骨并沒有表現出的那麽糟糕,只是在三個月前,他的健康狀況急劇惡化,不得不退居深宮,自此鮮少在群臣跟前露面,一應政務皆由二王子轉達。
直到老國王猝然離世。
“……一開始,二王子将消息秘不發喪,還打着國主的名義,以‘叛國謀逆’的罪名将回纥世子秘密軟禁,”掌櫃的沉聲道,“回纥群臣當然不信,一定要面見老國主問個明白。二王子一不做二不休,幹脆給蹦高起刺的大臣安上‘同盟’的罪名,全都逮進牢裏。”
張景澈倚靠在軟榻上,把玩着手裏的折扇。梅霓雅跪坐一旁,倒了碗奶茶,畢恭畢敬地端到張景澈手邊。
“回纥王也是一代英豪,掌握朝政這麽多年,總不會連幾個心腹也沒留下吧?”張景澈喝了口奶茶,“二王子說世子叛國謀逆,那些老臣就信了?世子畢竟是世子,只要按部就班,權柄總會落在他手裏——這麽簡單的道理,回纥群臣不會不懂吧?”
掌櫃的苦笑了笑:“主子有所不知,高昌城已經成了二王子的一言堂,負責城內巡防的将領早就被北勒王妃籠絡到麾下,回纥群臣人在屋檐下,就是有再多的疑慮,也不得不低頭。”
屋裏陷入沉靜,牆角擺着銅漏,偶爾落下水珠,漾出細微的漣漪。梅霓雅一聲不吭,在熏爐裏添了一勺香料,又用雲母片隔開明火。少頃,煙霧盤旋而上,偌大的屋子沉浸在清遠的幽香中。
“高昌城成了二王子的囊中物,回纥兵權卻是掌握在裴羅将軍手裏,”良久,張景澈沉聲道,“裴羅将軍不依附于任何一位王子,只效忠老國王,他就這麽眼睜睜看着嗎?”
掌櫃的想了想:“三個月前,龜茲突然陳兵邊境,裴羅将軍奉命領軍北上,眼下……恐怕還不知道國主去世的消息。”
張景澈并攏手指,在桌案上有節奏地輕敲,梅霓雅和掌櫃的不約而同地閉上嘴,誰也不敢打斷他的思緒。眼看日影西斜,張景澈忽然擡起頭,問道:“你準備好了嗎?”
掌櫃的不由一愣,就見梅霓雅倏地擡頭,面紗微微顫動:“主子的意思是……”
“二王子要拿過兵權,勢必要将裴羅将軍這塊絆腳石搬開,”張景澈說,“如果是我,我會派出刺客,用最簡單的方式一擊斃命,然後以國主的名義派出使者,順理成章地接掌兵權。”
梅霓雅從牙縫裏抽了口氣:“主子的意思是……特勒會對佩羅将軍下手?”
“特勒”是二王子的名諱,在回纥語裏是“光明燦爛”的意思,由此可見,老國主對這個有着北勒血統的二兒子确實抱有莫大的期望。
可惜有眼無珠,一腔器重托付錯了人。
“如果特勒王子想奪過兵權,這是最簡單有效的方法,”張景澈喝着奶茶,不緊不慢道,“當然,也是你的機遇。”
梅霓雅追随張景澈多年,稍一沉思已經反應過來:“主子的意思是,讓我出面救下裴羅将軍,将其收為己用?”
“想坐上那個至高無上的位子,群臣支持只是鮮花着錦的點綴,兵權才是重中之重,”張景澈平靜地說,“回纥的男女之分沒那麽嚴苛,之前也不是沒有女王的先例……你若能将裴羅将軍收入麾下,便無人能阻攔你問鼎之路。”
梅霓雅有些猶豫:“可這只是主子的猜測,倘若特勒沒派出刺客……”
張景澈将茶碗撂回案上,“叮”一聲餘韻幽遠:“渾水才能摸魚,就算特勒沒這個心思,你就不能自己把水攪渾嗎?”
梅霓雅總算聽明白他的全盤計劃,心裏暗道一聲“夠狠”。
“特勒窮兵黩武、喪心病狂,為了奪得王位,不吝殺父弑兄,”張景澈悠悠道,“老國主業已成年的孩子只有世子和二王子,其他諸子尚且年幼……不年幼也沒關系,特勒自然會收拾了他們,到時除了你,裴羅還有更好的人選嗎?”
梅霓雅從心底泛起一絲涼氣,看着張景澈的眼神越發敬畏。
錦衣衛頭子蓄謀在回纥掀起潑天風雨,與此同時,定邊侯也快馬加鞭地趕回西北大營。回程途中,一行人在水源附近紮營休息,熊熊篝火驅散了夜色。楊帆兀自沉浸在臨別前的瘋狂中,時不時露出意味不明的傻笑,這時,卓九思拿着水囊蹭到近前,用胳膊肘捅了捅他:“大帥,一個人傻樂什麽呢?”
楊帆用木棍撥弄着篝火,螢火似的火星群魔亂舞,他托腮沉吟道:“我在想,也是時侯向朝廷遞辭表了。”
卓九思被定邊侯的神來一筆打懵了,好半天才難以置信地伸手探他額頭:“大帥,你還沒喝酒,這就先醉了?好端端的,說什麽瘋話?”
楊帆沒好氣地打掉他的手,一本正經道:“誰說瘋話?本侯是認真的!雖說西北大營天高皇帝遠,但是這些年,朝中那些老古董是怎麽說我的,我心裏有數。既然他們不待見我,本侯也懶得伺候他們,等回纥亂局平定了,西域絲路也走上正軌,我就向朝廷交還帥印,找個天高皇帝遠的地方逍遙快活去!”
卓九思用一言難盡的眼神看着他:“大帥,你到底是想一個人逍遙快活,還是跟張公子雙宿雙栖?”
楊帆:“……”
定邊侯沒防備,被一口涼水嗆得死去活來。
卓九思恨鐵不成鋼地瞪着他:“大帥,你你你……你是色迷心竅了嗎?你明知道張公子……”
楊帆面無表情:“他怎麽了?”
卓九思觑着楊帆表情,不敢吭聲了。
定邊侯緩了口氣,低聲道:“九思,像咱們這樣的人,不是馬革裹屍就是含冤刑獄……不趁現在全身而退,還等着旁人鳥盡弓藏不成?”
卓九思收斂了笑容,面色逐漸凝重。
“……明篁身子本就不好,這些年東奔西跑,也沒好好調養過。這回重逢,我看他臉色不太好,大概是虧損的元氣還沒調養回來,”楊帆一天三句正經話的份額用完了,又開始滿嘴跑馬,“等遞了辭表,我就來西域做點小生意,有明篁罩着,總歸餓不着……到時你來找我,我給你介紹幾個胡人美女,左擁右抱,享盡齊人之福。”
卓副将剛生出的一點隐晦擔憂被楊侯爺的不着調一棍子打散,實在不想搭理他。
就在這時,方才去取水的親衛匆匆折回,不待楊帆發問,已經單膝跪地,急促道:“大帥,這水有問題,萬萬不能喝!”
楊帆剛把自己灌了個水飽,冷不防聽到這麽一聲,登時皺緊眉頭:“出什麽事了?”
親衛道:“屬下方才去上游取水,看到水邊堆滿了牲畜屍體,好些已經腐爛敗壞,上面生滿了蛆蟲……”
楊帆喉頭泛上一股酸水,俯身将喝下去的涼水都嘔了出來。
定邊侯戍守邊關多年,習慣了餐風露宿,仗着身強體健,喝生水本是家常便飯。誰知夜路走多了,終會遇上鬼,有那麽一瞬間,他開始後悔沒聽從前錦衣衛指揮使的吩咐,在日常飲食上多花些心思。
“牲畜的屍體在哪?”楊帆驟然起身,“帶我去看看!”
牲畜屍體離宿營地不過兩三裏地,還沒挨到近前,已經聞到刺鼻的腐臭味。楊帆剛吐幹淨的胃袋卷土重來地抽搐成一團,他掩着鼻子,從親衛手裏接過佩刀,将牲畜屍體翻來覆去,仔細檢視過一遭。
“這不是普通的牲畜,是戰馬!”楊帆沉聲道,“這裏離北勒人的地盤還有一段距離,戰馬不會無端過界,更不會毫無緣由地死在這裏……可以斷定,是有人故意為之!”
卓九思驚疑不定:“可是北勒人為什麽這麽做?難道是……”
兩人對視一眼,不約而同地想到“瘟疫”兩個字。
定邊侯雖有“大殷軍神”之稱,終歸是血肉之軀,擋得住千軍萬馬、躲得了明槍暗箭,卻也在“疫病”面前望而止步。想到某個可能性,他不禁變了臉色,手指難以抑制地微微顫抖:“我父帥領兵數十年,也曾遭遇一次瘟疫……據他說,當時誰也不知道疫病是怎麽爆發的,等回過神時,将士們已經病倒一片。”
卓九思頭一次聽說這段秘聞,不由聽入了神:“後來呢?”
“……沒辦法,連軍醫都束手無措,只能熬些聊勝于無的藥湯給人灌下,”楊帆沉聲道,“那次疫病,軍中将士病倒萬餘,死者過千!更可怕的是,消息不知怎麽走漏出去,北勒大軍突然大舉來犯,陳兵我朝邊境……”
卓九思驚出一身涼汗:“然、然後呢?”
楊帆嘴唇抿成直線,臉上籠着大片的陰影,他似乎不太想提這段,卻又不能不說:“那一次,虧得有忠勇伯領軍馳援,奔襲千裏,這才解了北疆之圍……否則,一旦被北勒大軍突破邊防,深入中原腹地,後果不堪設想!”
卓九思終于明白楊帆為什麽神色凝重,忠勇伯段洪實曾是國朝棟梁,甚至與老定邊侯合稱“軍中雙璧”。但他的下場卻令人唏噓——被人扣上“通敵叛國”的帽子,滿門忠良,慘淡收場。
若是當年的危局再來一次,可會有第二位忠勇伯領軍解圍?
“這條河源自祁連山,下游恰好流經西北大營!”卓九思突然想到什麽,驚呼道,“要是将士們誤喝了生水,豈不是要重演當年的悲劇?”
楊帆閉了下眼,又飛快睜眼:“立刻回營!我帶親衛先走,你率騎兵緊随其後!記着,務必封鎖消息,若有人洩露消息,立斬無赦!”
此事幹系重大,卓九思不敢玩笑,飛快應道:“是,屬下領命!”
定邊侯雷厲風行,帶着親兵連夜啓程,奔波了一天一宿,終于在次日黃昏前趕到西北大營。梁宜快步迎上,還沒來得及開口,就聽定邊侯沉聲道:“傳令全軍,從現在開始,嚴禁飲用生水,食水必須燒開飲用!還有,若是上游河水沖下牲畜屍體,任何人不許擅自觸碰,立刻趕來報我!”
梁宜下意識應聲,應完了才反應過來:“大帥,為什麽?”
楊帆走進帥帳,揮手屏退親衛,見左右無人,這才壓低聲道:“我們在回程途中,發現河畔堆滿了牲畜屍體,看着像是病死的,好些已經腐爛生蛆……”
梁宜跟随老定邊侯多年,顯然知道喝了這樣的水會有什麽後果,登時驚了一跳:“怎麽會……大帥是懷疑,有人故意陷害西北駐軍?”
“不是懷疑,是确定!”楊帆斬釘截鐵道,“那些牲畜大都是北勒戰馬,身上沒有傷口,極有可能是病死的……将這樣的牲畜屍體推進河裏,此人其心可誅!”
梁宜知曉利害,立刻道:“屬下明白……我這就去吩咐軍醫,準備好防治疫病的藥材和艾草,絕不給北勒人可趁之機!”
“本侯會親自向朝廷上疏,禀明此事,”楊帆想了想,又補充了一句,“這事先別對将士們聲張,免得引起恐慌!”
梁宜應了一聲,快步而去。
定邊侯的反應不可謂不及時,可惜旁人有心算無心,終歸是落了被動。待到兩日後,營中将士陸陸續續病倒,楊帆和卓九思對視一眼,心知最糟糕的情況還是發生了。
“……單獨辟出一塊營地,将卧病的将士挪進去,除了軍醫,任何人不準私下接觸!”卓九思厲聲道,“另外,嚴密封鎖消息,對外就說這些将士發了風寒,敢有私下傳遞消息者,軍法處置!”
親衛擦着冷汗,連聲應了。
楊帆沉吟片刻,轉頭看向軍醫:“發病的将士都有什麽症狀?”
軍醫年歲不小,在邊關苦寒之地煎熬多年,兩鬓已見衰色。聽問,他擦着冷汗答道:“一開始是發冷,手腳冰涼,這都五月份了,還裹着棉被,只是不住口地叫冷。待到後來,又發起高熱,有些甚至渾身抽搐,嘔吐不止……”
卓九思失聲道:“這不是瘧疾嗎?”
“看着像是瘧疾,但還不能确定!”軍醫說,“将士們倒了幾十個,後續只怕還有……大帥,這病是會過人的,咱們手頭的藥物不夠,得盡快向朝廷求援!”
楊帆毫不猶豫:“立刻傳書甘陝布政史司,請布政使大人幫忙籌集藥物。将附近城鎮的良醫都召集起來,馬上開始煎藥!”
他一邊說,一邊攏緊大氅衣領,往手心輕輕呵了口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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