62 先見
卓副将是個苦命人,他前腳将波斯使團送到甘陝布政史司,後腳趕回西北大營,還沒來得及喘勻氣,就從梁宜口中得知定邊侯的騷操作。
卓九思不敢耽擱,當即點齊五百騎兵,快馬加鞭地趕往齊達勒互市,途中接到楊帆傳來的信鴿,得知北勒騎兵正在逼近齊達勒,這一驚非同小可。他就跟屁股上拴了炮仗似的,不要命地往前沖,緊趕慢趕,終于趕在北勒騎兵夷平齊達勒之前将将趕到。
卓九思揣了一腔滔滔不絕的後怕,本想揪着自家大帥耳朵咆哮一番,可惜沒來得及成行,就被定邊侯打亂了計劃。
楊帆根本不屑搭理他,徑自翻身上馬,伸手一拖,把張景澈也提溜上去,随即一抖馬缰,往大漠深處奔去。
張景澈放松了警惕,疲憊和倦怠後知後覺地翻湧上來。他知道自己身體大不如前,這是受刑後留下的後遺症,這些年奔波操勞,一直沒能調養過來。他很少推心置腹地相信某個人,卻在楊帆面前完全放松下來,甚至頗為惬意地往後縮了縮:“這是要去哪啊?”
楊帆低下頭,在張景澈頸窩處蹭了蹭下巴:“帶你兜兜風……怎麽,困了?”
張景澈帶着濃重的鼻音,說話沒什麽精神,是真的倦了:“有點……我可比不上侯爺,跟北勒人幹了一晚上的架,還能神采奕奕。”
楊帆用鬥篷裹住張景澈,當娃娃似的摟在懷裏:“跟你商量個事,送上門的聘禮,能不能把昨晚的連珠铳也加進去?”
張景澈飛了個笑眼:“怎麽,侯爺看上我手裏的連珠铳了?那可是不傳之秘,旁人輕易見不着。”
楊帆低聲帶笑:“我是旁人嗎?”
張景澈扒着鬥篷,從縫隙裏探出半張臉:“你不算旁人?那你是什麽人?”
楊帆将人帶進懷裏,摟得張景澈喘不過氣:“我算什麽?都要下聘禮了,我還不算內人?”
張景澈聲音悶悶的,好不容易将定邊侯的胳膊推到一邊:“不就是一把連珠铳,至于讓侯爺上門賣身?你要是喜歡,我回頭将圖紙抄一份給你,愛怎麽研究怎麽研究。”
楊帆在他臉上親了下:“這麽大方?看來本侯這一百來斤還是值些錢的……只是我不明白,這連珠铳為什麽能連續擊發彈丸?還有,我記得朝廷駐軍裝備的火铳,大都拖着一根火繩,怎麽到你手上,火铳就能憑空射擊?”
“不是憑空射擊,只是改進了點火裝置,”張景澈懶洋洋道,“侯爺若想知道,現在跪下拜我為師,我保證傾囊相授。”
楊帆輕嗤一笑:“本侯都以身相許了,你還要我拜師?張魁首,你貪心不足啊!”
張景澈正想還以顏色,楊帆卻伸出蒲扇大的手掌蓋在腦門上,将前錦衣衛指揮使的頭發搓揉成一團亂草。
此時旭日初升,萬頃金光從濃雲背後顯露出真容,天空仿佛灼灼燃燒,玫瑰色的海浪被長風攪動。張景澈聽到鷹唳,享受又快意地眯緊眼:“……西北不比江南繁華,又是常年苦寒,我卻更樂意待在西邊,你知道為什麽嗎?”
楊帆輕嗤一笑:“這有什麽不知道的?”
張景澈回頭看他,楊帆就在這時勒住馬,他帶着張景澈跳下馬,順勢翻倒在綿軟厚實的沙丘上。
“你是西北的蒼鷹,可以搏擊長空,卻不能偏安一隅,可以翺翔沙海,卻不能耽于杏花煙雨,”楊帆在他耳邊低聲道,“你當初寧死也要逃出京城,不就是為了這個嗎?”
張景澈飽含深意地笑了:“知我者,遠舟也。”
張景澈不記得自己是什麽時侯失去意識的,他仿佛脫離了鄙俗的皮囊,靈魂裹挾在天風中,輕飄飄的上了雲端。他在倦極中心滿意足地睡去,骨血化成了定邊侯臂彎裏的水,再次睜開眼時,人已經回了營帳,裹着楊帆的鬥篷,被厚實的皮褥擁了個滿懷。
張景澈翻過身,臉頰在柔軟的皮毛上蹭了蹭,一只手無意識地摸索半晌,發現熱氣都散盡了。
帳外傳來細細簌簌的談話聲,張景澈有些煩躁,抓起鬥篷裹住腦袋。片刻後,帳外的噪音戛然而止,有人走了進來,将他蒙過頭頂的鬥篷強行扯開:“別睡了,我讓他們準備了吃的,你先填填肚子,等啓程回了西北大營再睡。”
張景澈眼睛沒睜,含含糊糊地說道:“我不跟你一起回西北大營……”
楊帆一愣:“不回西北大營?你要始亂終棄嗎?”
張景澈:“……”
他在腦邊摸了摸,抓起牛皮水囊,用力砸在得了便宜還賣乖的定邊侯臉上。
楊帆在他身邊躺下,連人帶鬥篷攬在懷裏,膩膩歪歪地蹭了半天:“你不跟我回去要去哪?我告訴你,負心漢是會遭天打雷劈的!”
張景澈捏着定邊侯的脖子,将他往後提溜下:“我要去高昌。”
楊帆瞬間肅整了神色:“高昌?為什麽?”
張景澈疲憊地掀開眼皮:“老回纥王暴斃過世,即位的是北勒公主生的二王子。”
定邊侯将最後一點想入非非的旖旎心思抛到九霄雲外。
他駐守西域多年,太明白“二王子上位”意味着什麽,一旦失去回纥的牽制,北勒将肆無忌憚地調轉槍頭,對準繁華膏腴的中原腹地。
“回纥世子呢?”楊帆問道,“他不是跟這個弟弟鬥了十多年,就這麽幹看着王位被人奪走?”
“世子被軟禁了,”張景澈打了個哈欠:“二王子有備而來,以有心算無心,回纥世子難免吃虧……不過無妨,二王子再怎麽準備充分,終歸根基不穩,來日方長,鹿死誰手尚未可知。”
楊帆從張景澈輕慢的語氣中聽出了篤定和胸有成竹,他想起丁如安說的,這位曾經一言不合就将小國國王拉下馬,不禁冒出一層涼汗。
“居然驚動了這位,二王子算是踢到了鐵板,”定邊侯半是感慨半是唏噓地想,“這麽個心生九竅的貨色,我到底是怎麽把他拿下的?走了狗屎運吧?”
“回纥是牽制北勒最重要的籌碼,絕對不能被北勒可汗拉過去,”張景澈閉着眼睛說,“就算是銅牆鐵壁,我也得想辦法拆了。”
楊帆把玩着他手腕,半晌舍不得撒手,他想起幾個時辰前的瘋狂縱欲,這人腰間的皮膚比手腕還滑膩:“我跟你一起去?”
張景澈拍着楊帆的臉,将人撥拉到一邊:“少裹亂!回你的西北大營去,回纥我比你熟,等我的消息就行了。”
楊帆有些不樂意,抱着他往懷裏拖:“我都多少年沒見過你,好不容易見一面,沒兩天又要分開……張明篁,你就是個沒良心的薄情郎!”
張景澈沒了轍,将鬥篷兜頭兜腦地甩在定邊侯臉上。
錦衣衛前指揮使雷厲風行,定邊侯再如何撒潑耍賴,也挽留不住他離去的腳步。一個時辰後,休整完畢的張景澈神采飛揚地上了馬車,與此同時,楊帆也翻身上馬,小步溜達到馬車旁。
“我在西北大營等你,”他掀開車簾,探頭幽怨地說道,“你要是敢始亂終棄,我就帶着西北駐軍殺到你老巢,你自己看着辦吧!”
張景澈面無表情地打開折扇,将定邊侯的臉往外推去,順手放落車簾。
他昨晚鏖戰一宿,清早又跟楊帆胡天作地了一番,此時正困倦着,懶洋洋的不想睜眼。可惜事與願違,有人縱馬來到車旁,壓低聲音道:“主子,梅霓雅想見您。”
張景澈對着手下人沒那麽多顧慮,揉着隐隐作痛的太陽穴,随口道:“讓她進來吧。”
馬車短暫停留片刻,須臾,上來一個人。梅霓雅摘下面紗,跪坐在張景澈對面,低低道:“主子。”
張景澈沒睜眼:“高昌城的變故,你都聽說了吧?”
梅霓雅低聲應道:“是。”
“我知道,你一直想手刃老國王,如今他暴斃而亡……元兇很可能是他最寵愛的兒子,這也算是天理循環、報應不爽,”張景澈淡淡道,“你母親在天之靈若是知曉,想必能瞑目了。”
梅霓雅咬緊牙根:“……我只恨不能親手報仇!”
“你恨他,因為他害了你母親一生,又間接導致了你母親的身亡,更害得你半生孤苦,成了無家可歸的浮萍飄絮,”張景澈平靜道,“可是他死了,塵歸塵,土歸土,欠下的債也一筆還清。但你終歸是回纥的公主,身體裏流着回纥王族的血!”
梅霓雅嘴唇輕顫,恨意潮水般褪去,顯出幾分惹人憐惜的茫然和無辜:“可是,我是女子……”
“女人又怎樣?”張景澈冷靜反問,“國法綱紀規定殺人者死,規定偷盜搶劫會被關進大牢,可有哪條律法規定,女人不能主宰天下?”
梅霓雅垂落睫毛,不吭聲了。
“中原王朝曾有過一位女皇帝,她從自己丈夫和兒子手裏搶過至高權柄,所有人都以為她會端坐在珠簾之後,事實卻是她走到前臺,當着一衆須眉男兒的面指點江山、擺布社稷,”張景澈說,“她沒人可以依靠,丈夫優柔寡斷,兒子各懷鬼胎,朝堂諸公更是視她如禍水,她卻憑自己的才幹和胸襟坐穩了九五之位……”
梅霓雅不知不覺擡起頭,露出專注的神色。
張景澈終于睜開眼,眼底神光內蘊:“中原人有多講究倫理綱常,你應該很清楚,她能做到,你為什麽不行?”
梅霓雅深吸一口氣,将胸口砰砰亂跳的心髒強行按捺回原位。
“這就是您這些年不遺餘力教導我的原因?”她輕聲問道,“您教我治國方略,教我時務策論,因為從那時開始,您已經打算将我培養成未來的回纥王,去跟我的父兄争個你死我活?”
張景澈單手托腮,含笑望着她:“你不覺得……這很有意思嗎?”
梅霓雅定定看着他,低聲道:“您是在利用我對付我的同胞。”
張景澈:“但這也是你一直以來的夙願,不是嗎?”
梅霓雅沉默片刻:“您就不怕我奪得權柄後,翻臉不認人?”
張景澈輕嗤一笑,并沒将她隐晦的威脅放在心上:“你可以試試。”
他表現得從容又篤定,仿佛如往常授課一樣,耐心又細致地提點梅霓雅的困惑之處。梅霓雅卻知道他的底氣從何而來——她是女子之身,倘若沒人扶持,就算坐上回纥王位也沒法令行禁止,尋求盟友是她唯一的選擇。
張景澈敢推她上位,是因為他有絕對的信心,一旦梅霓雅脫離控制,他同樣可以拉她下馬。
半晌,梅霓雅苦笑了笑:“老師,您太狠了。”
張景澈捏着衣袖裏的折扇,波瀾不驚地望向窗外:“當千裏江山、億萬子民都在你身後時,你就知道,再心狠手辣也不為過。”
張景澈對高昌并不陌生,他每年少說要跑三四趟,但是這一次,剛進入高昌地界,他就察覺到不對。披堅執銳的高昌軍隊守在城門口,進出商隊都要經過嚴格盤查,張景澈在門口安靜地等了半個時辰,才等到前來迎接的商行掌櫃。
“主子,”掌櫃的皺着一張發面饅頭似的面孔,拿袖子擦着脖頸上的汗水,“讓您久候了……實在是這兩天,進城出城查得嚴,尋常商戶輕易不得出入——尤其是中原來的商隊。”
張景澈收起折扇,語氣溫和道:“無妨……關竅都打通了?”
掌櫃的點點頭,壓低聲道:“此地不是說話的地方,主子,先跟我來吧。”
不知掌櫃的用了什麽手段,一行人順利進城,中途并未遭到回纥士兵刁難。張景澈揭開車簾,只見街道完全戒嚴,來往都是巡邏士兵,街道兩旁的商販消失不見,肅殺之氣撲面而來。
周遭沒有外人,掌櫃的将憋屈多日的苦水一股腦倒出:“主子,自從老國王過世,高昌城就落入二王子手裏,他将城裏的中原商隊幾乎驅逐一空……若不是主子有先見之明,一早在北勒王妃身邊安了人,咱們恐怕也難逃一劫。”
張景澈沉吟半晌:“二王子還做了什麽?”
掌櫃的長嘆一聲,露出一言難盡的表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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