61 後路

北勒人的戰馬在這一刻發揮了無與倫比的威力,他們從壕溝爬上來,順着齊達勒營地兩翼沖鋒。彎刀反射出森然寒光,像一把打開的鐵鉗,将營地牢牢攥在手心裏。

西域胡商中亦不乏善騎射的好手,可惜他們缺乏配合,無法和訓練有素的北勒騎兵相抗衡。很快,屍首倒了遍地,鮮血染紅了齊達勒的青草。

張景澈調集了此行攜帶的護衛,這些都是幽雲衛出來的好手,雖然同樣沒法和北勒騎兵抗衡,但他們有一樣殺手锏——火铳。

這一次,幽雲衛亮出了讓西域人垂涎不已的連珠铳,彈丸爆響連發,每一聲響都必定帶走一條人命。北勒人的左右翼前鋒被爆破了腦袋,這讓北勒将領心疼不已。

“該死!”他怒吼道,“我要殺了這些見鬼的中原人!”

攔住他的是一把寒意森森的長刀。

楊帆騎在馬上,長眉壓着鋒芒,眼底隐忍着興奮,他沖北勒将領勾起唇角,低聲道:“來了……就留下吧!”

下一瞬,長刀橫掃而出,北勒将領避無可避,只能舉刀格擋。

北勒人身材高大,在力量和速度上有着天然的優勢,讓北勒将領吃驚的是,眼前的年輕人居然能和他正面硬拼而不落下風。長刀砥砺較勁,火星四散迸濺,北勒将領驀地勒馬,謹慎地後退半步:“你不是一般的中原人……你是西北駐軍的将領?”

楊帆懶得和他掰扯,長刀當頭斬落。

北勒将領領教到定邊侯可怕的臂力,那并非一般的刀,而是用最精良的烏茲鋼打造的,刀背寬闊厚重,刀鋒卻只有一線。楊帆每一刀落下,都仿佛泰山蓋頂,北勒将領不敢硬接,只能後退着化解力道。

北勒将領在短兵相接的空當中确認了定邊侯的身份,他從沒和楊帆打過照面,有限的幾次針鋒相對,也是隔着頭盔和如潮人海。但這并不妨礙他從刀法和作戰風格中認出定邊侯,當即大吼一聲:“這是中原人的将軍!殺了他……絕不能讓他活着離開!”

北勒人試圖從兩翼包抄,然而他們的盤算被人打破了。張景澈帶着幽雲衛截住北勒人的左右前鋒,他像一根定海神針,穩準狠地卡在中心,叫這支張開的鉗子難以合攏。

幽雲衛的馬上功夫沒法和北勒人抗衡,見縫插針的小手段卻是層出不窮。他們甚至配備了一種特殊的“彈丸”,丢出去後炸開沖天的煙霧,刺鼻的辣味撲面而來。再訓練有素的戰馬也耐受不住這種氣味,登時亂了陣腳,在煙霧彌漫中嘶鳴不已。

左右兩翼被牽制住行動,楊帆沒了後顧之憂,将全副注意力放在眼前的北勒騎兵身上。他的長刀将北勒将領的彎刀砸崩了裂口,北勒将領心疼得哇哇大叫,突然勒住馬缰,轉身就跑。

楊帆沒有追,他在夜色深沉中覺察到不妙,身體的本能反應再次救了他,他就地翻到,借着散落遍地的營帳遮蔽身形,就聽尖銳的破空聲擦着頭皮過去。

北勒人的弓弩隊到了,他們沒耐心跟這些烏合之衆耗時間,打算憑借絕對實力碾壓過去。

這對楊帆而言不是個好消息,他的優勢是夜色和巷戰,一旦對方回過神,不給他偷機取巧的機會,他們很快會被北勒鐵騎碾成塵土。周遭殺聲鼎沸,楊帆卻安靜得伏低身體,他在喊殺聲中判斷出敵人的方位,像頭敏捷的豹一樣竄了出去。

北勒人也在流血,他們沒想到小小的一個齊達勒竟然這樣棘手。那些雜牌胡兵在生死一線間爆發出難以想象的戰力,來自西域各國的胡商一邊爆着語調各異的粗口,一邊幹淨利落地收割人命。

鏖戰持續了整整一宿,當天光漸次亮起時,北勒騎兵終于占據了壓倒性的上風,他們步步進逼,将齊達勒團團圍住。雜牌胡兵們被擠壓進一隅,再如何破口大罵,也挽回不了頹敗的局面。

楊帆被數十個北勒騎兵包圍,北勒将領并不講究單打獨鬥的規矩,試圖憑借人數上的優勢将楊帆擠在裏面。楊帆的五官六感發揮到極致,他在防備眼前敵人的同時,還要小心自己的背後,誰也說不準偷襲會從哪個方位冒出來。

這對将領的體力和集中度是巨大的消耗,即便是勇冠三軍的定邊侯也吃不消。他再一次逼退北勒将領的同時,沒留心腳下的陷阱,戰馬被繃緊的絆馬索絆倒,嘶鳴一聲,踉跄着倒在地上。

楊帆在沾地的一刻就滾了出去,他聽到馬蹄聲和刀鋒破空聲,北勒人不依不饒地追在身後,一定要帶走定邊侯的人頭。北勒将領仰天長笑:“抓住這小子,我要把他的腦袋帶回去,做成可汗金案上最尊貴的酒杯!”

楊帆想象了下那副場面,抖出一身毛骨悚然的雞皮疙瘩。

他在極度不利的局面下揮刀橫掃,沖在前頭的北勒戰馬哀鳴一聲,收勢不及地跪倒在地。與此同時,似曾相識的爆鳴聲響起,楊帆驀地扭頭,看到一隊飛速沖來的騎士,領頭的赫然是一襲獵獵白衣。

連發的火铳是騎兵的克星,哪怕是橫掃草原的北勒騎兵也不敢輕撄其鋒。北勒将領被迫後退,楊帆趁機扯住張景澈的馬缰,身手敏捷地躍上馬背。

“走吧!”楊帆沉聲道,“西北大營應該已經接到飛鴿傳信……拖延一宿已經是極限,再耽擱下去,只有送菜的份!”

張景澈打了個呼哨,從善如流地調轉馬頭,他冷不防回過頭,瞥見楊帆肩頭滲出的血跡,臉色登時變了:“你受傷了?”

楊帆不在意地抹了把臉:“沒事,皮外傷。”

張景澈眼底閃過睚眦必報的邪佞,忽然一夾馬腹,離弦之箭似的竄出去。他胯下坐騎神駿異常,哪怕馱着兩人,依然勢不可擋,轉眼将追兵甩開一大截。北勒将領哪肯罷休,高聲呼喝着追趕上來。

張景澈從馬蹄聲中判斷出追兵的距離,忽然嘬唇為哨。下一瞬,破敗的營帳裏同時響起槍聲,北勒将領毫無防備,眼睜睜看着自己胸口爆出血花。

他咧到一半的笑容僵在臉上,片刻後,從馬背上栽倒下來。

将領的突然陣亡讓所有人猝不及防,北勒騎兵雖然震驚,卻不依不饒地追在楊帆身後,死活要留下定邊侯的人頭。這場追逐戰對張景澈十分不利,他人手有限,彈藥同樣有限,并不足以跟一支北勒精兵相抗衡。幸好這時,他們聽到了反方向的馬蹄聲。

那同樣是整齊而富有節奏感,一聽就是訓練有素的騎兵,只是這一回,震動方向是從西南方傳來——

西北大營的援軍終于趕到了!

此時天光乍明,倉促間看不清楚,只見烏泱泱的影子從遠處移動過來,遮天蔽日一般。北勒騎兵剛經歷一宿鏖戰,本就人困馬乏,不由肝膽俱裂,沒怎麽猶豫就掉轉馬頭,潮水似的退走了。

第一縷陽光刺破夜色之際,西北大營的援軍已經進駐齊達勒營地,領軍的正是卓九思。他跳下馬的第一件事就是着急忙慌的尋到楊帆,将人上下檢視過一遭,然後長出一口氣:“沒事就好……大帥,您這回可是作了個大死!”

楊帆忙着打掃戰場、追擊殘兵,好容易喘口氣,左右張望一圈,卻沒瞧見張景澈的身影。他被卓九思唠叨得不耐煩,用馬鞭将人撥拉到一旁,伸手薅住匆匆經過的丁如安:“你家主子呢?”

丁如安奔忙一宿,已經暈頭轉向,突然被定邊侯逮住,一時居然有點回不過神:“主、主子?哦,主子在帳篷那邊,命我把此行帶來的良醫都召集起來。”

楊帆一驚:“良醫?你家主子受傷了?”

丁如安回過神:“那倒沒有……是有幾個弟兄傷了,主子吩咐将人擡去帳篷,這會兒大概在給兄弟們處理傷口。”

楊帆提着的一口氣猛地松下來。

幽雲衛的精銳傷了好幾個,有些是被北勒彎刀所傷,有些是中了暗器。暗器的式樣和打傷楊帆的一模一樣,兩頭尖銳,開了三道血槽,邊緣挂着倒刺,一旦中招,不死也得脫層皮。

張景澈一回生、二回熟,手術做得熟極而流,楊帆趕到時,他正在救治第三個兄弟,取出的暗器丢進瓷盤裏,手裏已經飛針走線,将傷口重重縫合。

楊帆沒打擾他,自己找了個幹淨的角落蹲着,旁邊突然探過一只手,卻是丁如安遞來一只水囊。楊帆道了謝,仰脖灌了一小半,末了咂吧下嘴:“你家主子這些年做起這麽大一盤生意,吃了不少苦頭吧?”

丁如安隐約聽說了定邊侯和自家主子的關系,也親眼見過兩人私下相處時的親密無間,此時聽他發問,立刻毫無隐瞞地招了供:“誰說不是呢?當初為了開通商道,主子親自帶人将西域走了好幾遍,什麽地方屯兵、什麽地方休整,什麽地方适合打埋伏,什麽地方能打陣地戰,全都摸得一清二楚。”

楊帆沒有打斷他,聽得很認真。

“一開始,西域各國不買賬,還想方設法地刁難。主子也不含糊,直接買通一個小國的文武大臣,讓他們自己鬧內讧,把國主推翻了……”

楊帆:“……”

他知道姓張的流着不安分的血,卻還是小看了這位的能耐,一言不合就把人家國主趕下臺,這位生來就是興風作浪的嗎?

一個時辰後,張景澈處理完手頭的傷員,就着銅盆裏的殘水洗淨手,冷不防一擡頭,就見帳篷角落裏蜷着一坨定邊侯。

張景澈忽然覺得很有意思,他屏退一幹親衛,自己提着衣擺半蹲下身,偏頭打量沉睡不醒的楊帆。

楊帆絲毫沒有要醒的意思,他甚至沒發現有人正盯着自己瞧,呼嚕打得惬意又安心。張景澈難得起了玩心,拈起楊帆鬓邊一绺發絲,在定邊侯鼻尖處蹭了蹭。

楊帆覺得癢,把頭別向一邊,大半張臉藏在披風裏,繼續踏踏實實地睡着。

張景澈在“繼續小動作”和“放任定邊侯繼續安睡”之間猶豫了下,終歸沒舍得吵醒楊帆,給他拉了拉披風,起身走出營帳。

丁如安一直候在帳外,見張景澈出來,忙迎上前:“主子!”

張景澈打了個手勢,領着他走出一射之地,确定吵不到帳房裏的定邊侯,這才壓低聲道:“北勒人來得不尋常……北勒可汗就是再想對付定邊侯,也沒必要冒着硬扛西域諸國的風險,是出什麽變故了嗎?”

丁如安習慣了自家主子單刀直入的做派,胸有成竹地答道:“确實出了變故……高昌傳來消息,老回纥王暴斃身亡,新上位的是二王子。”

張景澈倏爾回頭,眼睛危險地眯緊:“二王子?老回纥王不是立了世子嗎,怎麽就輪到二王子了?”

丁如安無端感受到刺骨的冷意,不動聲色地垂下眼:“信報上說,世子被老國王的親衛軟禁了,罪名暫且不明……據屬下猜測,應該跟老國王突然暴斃有些幹系。”

張景澈沉吟片刻,突然問了一個風馬牛不相及的問題:“這事……梅霓雅知道嗎?”

丁如安早料到他會這麽問,聞言搖了搖頭:“還瞞着消息……不過,北勒騎兵來得突然,她心裏多少有些猜測,怕是瞞不了多久。”

張景澈心知肚明,之前老回纥王首鼠兩端,一邊跟北勒締結盟約,一邊跟中原人暗通款曲。北勒可汗有所顧慮,不敢将後背要害暴露給這位立場并不堅定的盟友,行事難免瞻前顧後。

然而當二王子上位後,這個顧慮被打消了。

“二王子的母親是北勒公主,對北勒有着天然的親近感,”張景澈低聲道,“若是北勒可汗以回纥王位相邀,再許以重利,不愁他不上鈎。”

“我只是不明白,”丁如安聲音很輕,話一出口就被夜風卷走了,“老回纥王雖然病重,卻一直牢牢把控着權柄,怎麽說撒手就撒手?他已經病了這麽久,就一點沒安排後路嗎?”

“只有兩個可能,”張景澈冷靜清晰地分析道,“要麽,二王子上位是老回纥王授意的,但是從老國王過世前後的方針變動來看,我個人覺得不太可能。要麽,老回纥王的病故确實很突然,突然到……連他自己都措手不及,甚至來不及安排任何後路。”

丁如安聽懂他的暗示,微微抽了口涼氣:“主子的意思是……老回纥王的身體其實沒有他一直以來表現出的那麽糟糕,而他突然過世,跟二王子有脫不開的幹系?”

張景澈正要開口,一件鬥篷突然當頭罩下,将他兜臉裹在其中。張景澈後退半步,撞進一個溫暖堅實的胸膛。

“說什麽呢?”楊帆低下頭,嘴唇若有似無地蹭過張景澈耳廓,“你剛才出來……怎麽沒叫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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