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4

待回了卧房,付思悅才握住沈輕稚的手:“今日裏風大雪厚,出去一趟準要凍壞,一個人且要耽擱時日,咱們還是一起去吧。”

沈輕稚堅定地搖頭:“不成,你剛來月事,正是體寒的時候,若是再沖了涼,仔細生病。”

她是知道付思悅身體的,每每來月事都很不舒坦,是以在明堂才有此一言。

宮裏的宮女,無論生什麽病,都不是好事。

付思悅見她堅定,倒也不逞強,只把自己另一身夾襖取來,讓她套在自己夾襖外面,然後又道:“我一會兒去求了香葉姐姐,準備些紅棗姜湯給你。”

沈輕稚點頭:“好,我很快就能回來。”

這樣風雪交加的日子,就連一日三餐都不用宮人去膳房取,都是膳房駕車,一次往各宮送齊一整日的飯菜。

當然,雜役宮女和黃門依舊要頂風冒雪掃宮道,她們是不能躲懶的。

沈輕稚只是個三等宮女,出門在外自沒有鬥篷披風,她只能多穿一件襖子,又戴上手套拿了傘,這就出了儲秀宮。

剛一出去,沈輕稚就被白茫茫一片晃了眼。

儲秀宮外,早晨已有宮女掃過雪,只這一會兒工夫,又落了一地白。

今年雨水多,就連盛京都沒有往日那般幹燥,甚至還有些江南水鄉的溫潤。

大夏總是很多風沙,沈輕稚這是頭一回體會到氤氲水汽的冬日。

有些新鮮,也有些好奇。

風很大,跟冰刀子似的一吹就透心涼,即便穿了兩層夾襖,沈輕稚還是忍不住縮成一團。

她撐着油紙傘,低着頭,頂風冒雪往禦花園行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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厚底鞋下又綁了一雙木屐底,踩在雪地裏嘎吱作響,沈輕稚一腳輕一腳淺往前走,約莫走了兩刻,手腳都冰涼還未拐出東一長街。

沈輕稚擡頭看了看天色,不由嘆了口氣。

這雪,一時半會兒停不了。

她裹緊衣裳,低下頭去,腳步堅定往前走。

這一路上,她想了很多。

今日這事,定也不是只為了讓她大冬日出來淋雪那麽簡單,若只這樣,倒也不必大費周章,半夜不睡覺瞎折騰。

沈輕稚目光炯炯,盯着自己後巷上一排排的腳印看。

對方一定有所圖,才會出此下策,為了什麽?為了讓她在紅芹那裏不受待見?還是讓香枝讨厭她?

似乎都不是,這點小事也無法讓這兩個目的達成。

沈輕稚如此深思着,并未發現自己已經來到禦花園北門口。

禦花園位于景陽宮前,玲珑齋之後,幾乎有東六宮一半大小,中有小橋流水,山石竹林,亭臺樓閣,美不勝收。

這是旁人嘴裏說的禦花園,沈輕稚也是頭一回來。

禦花園四面皆有宮牆,在東南西北各有行門,旁人若要進入禦花園,必得在禦花園門口簽印。

沈輕稚到的時候,禦花園門廊下,正哆哆嗦嗦站了個小黃門。

他正縮在那打瞌睡,冷不丁聽到一道清冷的嗓音,吓得差點沒跳起來。

“哎呦我的天,”小黃門啞着嗓子瞪沈輕稚,“你可吓死我了。”

沈輕稚身上穿的就是三等宮女常穿的藕花夾襖,風雪大,小黃門看不清臉,只知道她是個瘦小的三等宮女,便明白她是才入宮的。

這樣的小宮女,宮裏多得是,就連個看門的小黃門都能編排幾句。

沈輕稚也不會同他打機鋒,只把自己的腰牌遞過去:“小公公,我是儲秀宮的,奉姑姑的令,過來采些花兒回去。”

那小黃門接過腰牌一瞧,态度立即就好起來:“這大冷天的,姐姐辛苦。”

甭管多大年紀,貴人身邊伺候的,就能被叫一聲哥哥姐姐。

沈輕稚只說:“小公公也辛苦。”

小黃門就沒廢話,在冊子上印了印簽,然後道:“姐姐忙完了早些回去,今日禦花園也沒什麽好逛的。”

沈輕稚道知道了,便進了禦花園。

天氣太冷了,沈輕稚現如今只十四,身量單薄,風大的時候确實舉步維艱。

腳上綁着木鞋底,走在雪地上本就難,加上風雪極大,便是打了傘,也瞧不清前方景致,沈輕稚還真沒什麽閑心逛園子。

她一路走走停停,眯着眼睛尋覓景色,想要盡快尋到梅園去。

但禦花園她頭一次來,這麽七拐八拐,便越走越遠,不一會兒便迷了路。

都已經進了禦花園,便不好停下,這樣的風雨日,連護園子的黃門都沒有,沈輕稚也尋不到人問路。

她只能自己走走尋尋。

沈輕稚就這麽七拐八拐的,漸漸來到禦花園的角落裏,她自己不知,還在繼續往前走。

一棟隐藏在竹林中的飛檐角樓隐約出現在沈輕稚的視線中。

沈輕稚心中一喜,知道自己這應該是來到了竹林深處,便加快了腳步。

她走着走着,突然停了下來。

就在竹林深處的門口處,她似乎看到了一個模糊的身影。

沈輕稚心中越發歡喜。

她腳步更快,幾乎用盡全身的力氣,低頭小跑着上前:“這位小公公。”

沈輕稚也沒擡頭,到了近前就開了口。

但她這句話說完,卻沒得到回音,沈輕稚這才微微揚起傘,擡眸看過去。

只見一個灰藍身影跪在那竹林深處門前,他頭發披散,身上只穿着裏面的夾襖,襖子已經濕透,深一塊淺一塊的,瞧着很是狼狽。

這個小黃門似乎同她一樣,被管事公公罰了。

這大冷天,再跪下去要凍壞的。

沈輕稚左看看右看看,見附近沒有旁人,便湊上前去,把傘撐在了他頭上。

“你也挨罰了?你們公公真狠心啊,這樣的日子讓你跪在雪地裏。”

若是平時,沈輕稚定不會上前湊熱鬧,今日或許是被人栽贓了心裏不太痛快,也可能是因兩個人同病相憐,沈輕稚竟上前同他說起話來。

那跪着的人似乎已經凍傻了,過了許久才微微擡起頭,往她臉上掃了一眼。

兩個人都很冷。

傘外風雪很大,迷了人眼,傘內霧氣氤氲,叫人瞧不清楚眼前人。

沈輕稚便是替他撐了會兒傘,也未當真靠他太近,這小黃門臉上都是披散的烏發,兩個人這麽對視一眼,沈輕稚也沒看清他面容。

她只覺得他長得很白,眼睛很黑,那雙深邃的眼眸仿佛蘊藏着滿天星光,讓人一不小心便沉醉其中。

不知道為什麽,沈輕稚心情又好了一些。

“你長得怪好看的,難道你們公公罰你是因為俊俏?”

沈輕稚自顧自說了句話,似乎想要哄他開心。

這小黃門終于開了口:“我不是,你是為了什麽?”

他聲音嘶啞,有着怪異的腔調,似乎正要變聲,聽起來實在不太好聽。

沈輕稚見他會說話,就說:“不小心着了別人的道,被罰出來采花。”

那小黃門又不吭聲了。

他眉目陰郁,周身寒意似比這冬日風雪還要寒冷,沈輕稚經過生死一遭,大抵能猜出現在他正滿心憤懑,不甘亦不滿。

但那又有什麽辦法呢?

沈輕稚想了想,道:“同是天涯淪落人,相逢何必曾相識,既然有緣碰上,我送你句話?”

那小黃門可能沒聽懂前兩句,這回倒是扭頭看向她,似乎想要聽她說什麽。

沈輕稚說:“咱們都入了宮,比外面許多吃不飽飯的人要強,姑姑公公們偶爾脾氣不好,也都擔待着,畢竟宮裏能吃飽穿暖,是不是?”

宮裏這些奴婢,當宮女的要強許多,當黃門的又有幾個好人家出身。

但凡能吃飽飯,誰會把好齊整的兒子送入宮中當閹人。

便是父母自賣自身,也舍不得讓孩子吃這份苦。

沈輕稚安慰他,便是以此為由。

想到這裏,沈輕稚不由又有些同情他。

吃過苦,受過罪,更能體會到他人不易,更知道人心難測,生而艱難。

沈輕稚微微嘆了口氣,特別真誠地說:“活着永遠比死了強,你得知道,只要人活着,就總有希望。”

可能今日的雪跟她死的那日一樣大,冰冷刺骨,惹人心傷,也可能這小黃門很像當時的自己,頹喪陰郁,滿身怨氣。

所以沈輕稚不由自主多了嘴,說了些有的沒的廢話。

反正這大雪裏誰也看不見誰,誰也不認識誰,能敞開來說幾句話,倒是讓沈輕稚心情好轉,漸漸舒暢起來。

她說完這些,便有些不好意思:“哎呀,我說太多啦,小公公你就随便聽聽,別往心裏去。我還要問問你可知道梅園在哪裏?”

小黃門垂下眼眸,伸手往前指了指,依舊沒說話。

沈輕稚便直起身,看了看手裏的傘,猶豫再三還是沒給他留下:“那我走啦,我也有差事。”

她如此說着對小黃門擺了擺手,順着他所指的方向,一腳深一腳淺行去。

一晃神的工夫,她瘦小的身影就消失在風雪裏。

待她不見了,“小黃門”才低下頭,看着自己凍得通紅的雙手。

又一陣風吹來,一條沾濕了的帕子飛落他膝頭。

“小黃門”伸着僵硬的手,捏起帕子展開看,只見樸素的細紗帕子上繡了一朵歪歪扭扭的淩霄花,在淩霄花邊上,繡了個彩字。

針腳……很粗糙。

小黃門抖了抖帕子上的雪,把它收入袖中,然後便緩慢起身,站在那緩一緩凍僵的四肢。

只是他那雙深邃的眉目,依舊盯着沈輕稚消失的背影。

“活着比死了強嗎?”他聲音嘶啞地說,“倒是個通透人。”

就在這時,一道柔和的嗓音響起:“殿下,您想通了?”

随之而來的,是肩上溫暖的大氅和頭頂的油紙傘。

蕭成煜垂下眼眸,啞着嗓子說:“我想通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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