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3

沈輕稚應了一聲,付思悅飛快幫她纏好發髻,兩人便換上厚底棉靴,推門而出。

剛一推開門,兩人便被窗外紛飛的鵝毛大雪迷了眼。

沈輕稚看了一眼,低下頭要踏出房門,便看到她們房門之前有一排即将融化的腳印。

那腳印已經快糊得看不出來,必然是昨夜裏留下的,早就雜亂不堪,看不出是來是去。

沈輕稚面上淡然,心中卻微微一緊,她立即就知道,昨夜裏定是出了事,她們二人都沒察覺。

付思悅也瞧見了。

但她沒驚慌,只是看向沈輕稚,沈輕稚沖她微微點了點頭。

付思悅緊緊捏了一下手心,卻輕聲道:“不怕,且瞧瞧是什麽樣的事。”

兩人一起趕去後殿明堂,剛一進去,就瞧見紅芹坐在主位上,正在擺弄手裏的銅手爐。

沈輕稚跟付思悅福了福,異口同聲道:“姑姑晨安。”

紅芹也不說話,只慢條斯理盤玩手爐,她身邊眉目略有些冷淡的香枝便開口:“今早,我同香葉姐姐去開角房,發現前日采回來的梅花都掉了葉,花也歪歪斜斜,落了一地,地上還有點點水漬,顯然被人弄壞了。”

香枝說的西角房,是前殿夾在茶水房和西側殿之間的無窗陰房,冬日裏天冷,一般她們每隔五日才去禦花園采摘新鮮花木回來,多是存放于此。

原本這幾日沒什麽臣婦夫人入宮,花木準備不準備的也無妨,但被人弄壞卻是不行。

這說明儲秀宮裏有人不懂規矩。

香枝如此說着,面色便更不好了。

她本就長得有些英氣,面容棱角分明,耷拉着眉眼的時候,看起來有些兇,膽子小的宮女都很怕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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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過,留在儲秀宮的這四個可沒一個膽子小,倒是同她能說幾句話。

香枝道:“這花是前日我領着茵茵采回來的,寒冬臘月裏去一趟禦花園可是不易,禦花園裏還有山水,刮起風來更是冰冷,險些沒凍病。”

“現在兩插瓶的花全敗了,弄得角房裏亂七八糟,害得我同香葉姐姐收拾了兩刻才收拾幹淨,這也就算了,我們發現有個牡丹淨瓶被磕壞一個角,瞧着也不能要了。”

冬日裏采花都是輪替,每去一次換兩人,因天冷,回來都要吃姜湯,現在看到自己的辛苦被人弄了一地,香枝自然很是不愉。

再一個,有器物瓷瓶損壞,這個香枝和香葉肯定不能自己擔着,一定要尋個苦主出來才是。

沈輕稚和付思悅都沒吭聲,現在兩人心裏大約知道,這事恐怕要栽到她們二人頭上了。

宮裏人太多,就光這儲秀宮,便有一個姑姑、兩個大宮女,四個一等宮女、四個三等宮女并六個雜役宮女,四個雜役黃門。

七七八八算下來總也有二十人,人多的地方,就會有是非。

而且宮裏的許多事,其實最終也說不清前因後果,大事看貴人們的意思,小事看姑姑們的意思,沒有什麽公平和對錯。

官大一級壓死人,上峰說的就是對的。

沈輕稚能在浣衣局抗辯幾句,一是因她不屬于浣衣局,宋亭不能直接管紅芹的人;二也是因為宋亭存了聽一聽她們辯解的心,歸根結底,她還是在替紅芹看人;三也是因為她也不能太獨斷專行,壞了口碑。

當然,宮裏也不能全憑心意辦事,無論事大事小,還是要過問幾句,聽聽辯解的。

現在也要看紅芹的意思。

果然,紅芹思忖片刻,問香枝:“你怎麽就肯定,此事是她們二人之一所為?”

她也沒聽香枝絮叨這些有的沒的,直接便問了話。

香枝掃了沈輕稚她們一眼,便道:“昨日下午,是輕稚和思悅打掃的角房,因着天氣冷,她們打掃完之後便自行離去,奴婢同香葉姐姐并未去查看,這是奴婢們的過錯。”

昨日确實是沈輕稚跟付思悅打掃的角房,角房除了花插,還存了常用的盤碗、香露、屏風、地毯等物,長時間不打掃容易積灰做舊。

一般三等宮女每三日打掃一次,擦洗掉家具瓷器上面的浮灰,現在沈輕稚她們留在儲秀宮,她跟付思悅與林盼和餘茵茵輪替當值,昨日恰好輪到她們二人。

香枝說完,又補了一句:“西角房雖上了鎖,但因東西不算太名貴,鑰匙就挂在東廂房,平日裏若是想進,也是能進的。”

“昨日她們兩人打掃完已經很晚,奴婢們沒有去檢查,今晨才發現出了事,鑰匙都能取用,自然不能随意便認定是她們所為,但是……

“但是你們門口有腳印,說明昨日半夜裏有人從你們房裏出去,沿途一路便是去的西角房。”

香枝這個說辭,其實哪裏都是漏洞。

然而無論怎麽看,沈輕稚兩人的嫌疑都最大,所有的證據都牽扯在她們身上,若是不定給她們,那麽便要香枝自己受罰。

香枝自然是不肯的。

沈輕稚聽完這麽一大段,心裏大約有了底,只是事發突然,一個人要證明自己清白,實在太難了。

自證清白這件事,沒做過的永遠都是百口莫辯。

沈輕稚心中微微一嘆,儲秀宮最近風平浪靜,人人瞧着都很和睦,沒有人如同彭雨初那般當面鬧紅臉,沈輕稚便略放松下來。

誰知道,她們還是躲不過今日這一遭。

但這事着實有些古怪。

弄壞花草、摔破不算名貴的瓷瓶,實際上都不是多大的事,大約罰個月銀,也就能揭過,如此費盡心思栽贓給她們,真的沒有這個必要。

要麽就直接動手讓她們死無葬身之地,要麽就別動手,這麽磕磕絆絆撓癢癢似的,還不夠費勁。

何必呢?

沈輕稚心中評判一番,便有了計較。

紅芹聽完了香枝的話,才扭過頭來看沈輕稚和付思悅。

她臉上很平靜,看不出來生氣,也瞧不出來不生氣,只是淡淡看了小宮女們一眼,便道:“你們說說。”

付思悅沒吭聲,她已經很清晰地認識到,自己不如沈輕稚聰慧,此刻由她來說,恐怕只能越說越壞。

人貴有自知之明,她不聰明,卻也不笨。

沈輕稚不用她看過來,便已經準備好了說辭:“姑姑,此事奴婢拿不出證據辯解自身,未做過的事,又如何證明?”

“此時不比浣衣局,畢竟是自己宮中,奴婢便未那麽謹慎,夜裏同思悅睡得很熟,确實不知道發生了什麽。”

“奴婢只能以自己同思悅的人品保證,我二人離開西角房的時候無論是牡丹淨瓶還是臘梅花枝都完好無損,一點都未損壞。”

她說到這裏,便拉着付思悅一起跪下。

“姑姑,未謹慎行事,請姐姐們回來審看差事,是奴婢的過錯,奴婢只認這一點。”

她有錯嗎?她嘴上說有,卻也沒有。

大冷的天裏,她便是去請了,香枝怕也懶得去瞧上一瞧,只怕會說便就如此吧。

只有千日做賊哪有千日防賊的,便是在這宮中,也不能整日裏提心吊膽過日子。

沈輕稚說得很清楚,就因為儲秀宮是自己的宮室,所以她才失去幾分防備之心,這也是人之常情。

這一番話說下來,香枝的臉色都好了些。

沈輕稚看紅芹依舊面無表情,猶豫片刻,還是道:“姑姑,奴婢有句話不知當講不當講。”

這不過是件雞毛蒜皮的小事,紅芹輕輕颔首,讓她講。

沈輕稚便輕聲開口:“姑姑,且不提證據為何,單看這件事本身,奴婢們為何要去破壞花枝,破壞之後還大搖大擺踩着雪回卧房,實在沒有道理。”

邏輯上都是不通的。

但這一次,卻是香枝開了口。

“若是你們弄壞了牡丹淨瓶,不敢叫人發現,才故意弄壞花枝,掩人耳目。”

沈輕稚都要氣笑了。

不過她還是崩住了脾氣,好聲好氣道:“香枝姐姐,不說到底是誰做的這件事,單看事情本身,若是你弄壞了瓷器香爐,會如何做?”

沈輕稚輕聲細語的,聲音并不大,卻能叫人把她的話聽進心裏去。

她道:“你只會把壞了的東西藏起來,努力讓角房維持原狀,讓人看不出絲毫痕跡,這樣在以後被人發現了,也不知東西到底是何時壞的,想要追根溯源,也積日已久無從查證,是也不是?”

香枝張了張嘴,眼睛裏閃過一些迷茫,似乎已經被沈輕稚繞了進去。

沈輕稚抿了抿嘴唇,總覺得香枝今日有些奇怪。

有些話,似乎不是她自己說的,而是旁人說好了,她依葫蘆畫皮,有樣學樣。

此事,定另有蹊跷。

她不說到底為何旁人要栽贓她,也不提自己如何自證清白,她只說這事很不合理,那邊足夠讓人深思。

沈輕稚再度給紅芹行禮:“姑姑,欲加之罪,何患無辭,奴婢無法自證清白,卻也不能任人栽贓陷害,謝姑姑讓奴婢說辯解之言。”

果然,她說完,紅芹便把手爐放到一邊,輕輕笑了一聲。

“小丫頭,口才不錯,竟還知道欲加之罪何患無辭。”

沈輕稚低眉順眼,默不作聲。

紅芹看了一眼滿臉迷惑的香枝,輕嘆一聲:“這也不過是件雞毛蒜皮的小事,那牡丹淨瓶不值什麽錢,近來又無夫人入宮,花枝壞了也就壞了。”

“不過……”

她話鋒一轉,還是道:“不過也不能不罰。”

沈輕稚松了口氣,知道紅芹心裏有了主意,便也不再多言,只跟付思悅一起給她行禮:“奴婢謝姑姑開恩。”

紅芹便道:“那淨瓶也就值幾兩銀子,那就罰你們一季月俸,且要頂風冒雪,再去采了花枝回來。”

這已經是很輕的責罰了,沈輕稚徹底松了口氣,知道紅芹根本就沒當回事。

若不是香枝生氣過來鬧,她連聽都懶得聽,直接讓如此罰便是了。

沈輕稚已經明白紅芹的意思,便又行禮道:“姑姑,奴婢摳門,舍不得銀錢,便罰思悅的月俸,奴婢去做那采花人吧。”

她這麽一逗趣,紅芹難得笑了:“為錢不要命的臭丫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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