45 瘟疫之城(1)

叮叮當當——

一個脊背瘦削的男子彎腰休整他的墓碑。

墓碑很新,料子十分講究,通透溫潤,像是漢白玉的。胥闕低頭鑿了半晌,終于刻上了自己的生卒八字,從此這塊碑便有主了。

“到底還是老大講究啊,這碑我可太滿意了!”胥闕蹭蹭手,對一旁的李陵舟說道,全然忘記了三個月前他自己的親口吐槽。

同樣是亂葬崗,看上去卻又不大一樣了。至少可以看出一道能走的路,不至于到處都是斷臂殘骸無處落腳。

三個月的時間,足以讓李陵舟回來的消息散布開來,只是他這島比較蹊跷,一般的鬼上不來。

除非李陵舟想見他們。

一時間到處鬼心惶惶,因為聽說被李陵舟叫上島的,要麽哭着下來,要麽幹脆就直接被扔進了第二世界去體驗生活。

尤其是那些幾百年過去了身上的KPI還不到腳面高的,幹脆找了個坑把自己一埋,躲清靜去了。

李陵舟慢條斯理地走到那塊漢白玉墓碑前,略顯惋惜地摸着上方尖銳的棱角。

削這麽尖,就是故意不讓他再拿這當凳子吧?

李陵舟雙眉微蹙。

“你又要走?”胥闕高興過了,才想起來關心自家老大的行程。

“嗯。”

“行吧,去哪個世界啊?我還來不來得及跟裏面的兄弟打聲招呼,別被你欺負哭。”

李陵舟一挑眉:“我很低調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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然後在胥闕不相信的目光裏補充道:“畢竟有人在。”

“噢——”胥闕拉長了語調,忽然話鋒一轉,道:“說得我也想看看他了,帶我一起呗?”

“不行。”李陵舟果斷拒絕,他立的可是獨行俠的人設。

“哎哎,不行就不行,也別急着走啊,對了,上次跟你說的東十三島上的那只小鬼和……”

李陵舟擺擺手打斷他:“随他們折騰去,成不了氣候。”

胥闕低頭摸了摸自己的碑,想了片刻,剛想再說什麽,一擡頭人已經不見了。

一陣急切的鈴聲。

尹深皺了皺眉,感覺回到了學生時代,每天總是伴随着這樣的鈴聲開啓慘無人道的一天。

尤其他們高中還是遠近有名的軍事化院校,如果聽見鈴聲一分鐘內沒有反應,恐怕就要有教導主任前來親切地敲你床板了。

“篤篤篤——”

怪了,莫非還真穿越回高中了?

尹深眼前浮現出教導主任不茍言笑的肥碩面龐。頓時一個激靈,從混沌之中被拉扯進現實。

周圍光線昏暗,空氣不太好,感覺是個不常開窗的室內,正對着他的牆角立着一柄紅色的雨傘,由于長期不用而落了層灰,顏色便沒有那麽鮮豔了。

但——這裏不是他的高中。

随後一張皮肉松弛的臉探過來,尹深向後躲了下,才發現自己躺在一個類似宿舍的床上。

“喂,走啦,年輕人。”

講話的是個老大爺,有些年紀了。

尹深沒多話,順從地點點頭坐起來,他其實并不困,進入這個世界之前是晚上七點,困是不可能困的。但頭暈的感覺萦繞不去,仿佛真的經歷了很長很深的睡眠。

而此時,斜對面床鋪上傳來“嗷”地一聲,耳熟,聽上去應該是卓亦簽。

“可摔死老子了……”他龇牙咧嘴地嘀咕了兩句,突然道:“哎我去,這是……”

卓亦簽注意到了地上目光不善的老頭,頓時腦筋一轉,拍着頭道:“做噩夢了,做噩夢了。”

同時盛延也從另一張床上醒來。

這裏确實是一個小型宿舍,貼牆擺着六張行軍床,桌椅設備不多,看上去像臨時搭建的避難所。

但是不遠處那把椅子,從尹深并不多的經驗上來看,八成是紅木的,價值不菲,再細細感受下床鋪以及身上穿的衣服,質地十分柔軟舒适,帶着肥皂的清新氣息,頗為講究。

只是他們的衣服款式相似,別說,還挺像校服。

剛才催衆人起床的老大爺見人都起來,便咳嗽着推門先出去了。三人對視一眼,也跟着走出門去。

一條很深的走廊,地上鋪着棕色的地毯,不斷有人從房間裏出來,男女混雜,卻統一朝着某個方向走去,這些人容光煥發,看上去心情極佳。

尹深三人混在人群中間跟着走,一邊低聲私語。

盛延來到這個世界第一句話就是他最關心的:“路引是什麽?”

他們三人共用路引,以尹深進入世界時的觸碰為準,卓亦簽一聽立刻也一拍手,道:“差點又忘了,我可不想像上個世界一樣再體驗一次你人都走了,我還不知道你是咋走的。”

尹深咬了咬下唇,說道:“對不住啊上次……沒經驗。我想想我在幹什麽來着……”

由于長夢方醒的錯覺影響,尹深認真回憶了下被拉進來之前的自己,好不容易想了起來,又有些難以啓齒。

“我看你這個表情,感覺不太妙啊,你說吧,到底是什麽,我什麽都能接受。”

卓亦簽假意大義凜然道,然而在尹深偷偷告訴他倆那個東西的時候還是鄙夷地“咦”了一聲,然後還側身用嫌棄的眼神将尹深掃描一遍。

“不是你想的那個畫面!我已經在按……”

“等等,好像要離開房子了,先別說話。”

見過大場面的盛延只是挑了挑眉峰,随即注意力便投入到周圍環境中。

畢竟初入一個世界是最危險的時候,死亡條件不明,所做的每一件事都是刀尖上舔血。

然而,縱使十分警覺,但從小門穿出去的時候他們三個還是十足地震驚了一番。

尹深很少見過這樣藍的天,仿佛穿越回了沒有工業污染的原始時代,頭頂上宛如一池清澈淺薄的湖水,沒有一絲雲彩,直射下來的陽光一瞬間晃得他眼睛發痛,但仍舍不得去遮擋,少看一眼便是莫大的損失。

視線下移,遠處是片巍峨雪山,像是從天上扯了雲朵蓋在自己身上似的,軟糯得宛如一盒奶油聖代。

絲絲清風從雪山的方向吹來,尹深打了個寒顫,這才感覺有些冷。

“我怎麽覺得我們像是住在城堡裏呢……”卓亦簽恍惚地看着四周說道。

他們身處一片歐式園林之中,灌木茂盛而整齊,鮮花繁複,香氣怡人。

卓亦簽見沒人搭腔,又說道:“我甚至覺得我就是王子……”

“的車夫。”尹深順暢地接話道。

這裏唯一的違和是院牆,院牆卻正常來說要高些,每隔一段距離,便能看到一個鮮紅的标志,标志很抽象,寥寥數筆,看上去像一只翅膀折斷的鳥,斷口處還有血滴,而鳥的肚子裏則開着一朵詭異的花。

“彼岸花……”盛延見尹深看的出神,說道:“你臉色不太好,沒事吧?”

“沒事,”尹深道:“這圖案令人有些不舒服。”

他畢竟就是搞藝術的,看見如此抽象得幾乎毫無美感的圖案,就會産生本能的生理反應。

不久後,他們進入了另一個空間,看上去像是某種舉辦晚會的宴會廳。然而中間卻傳來不合時宜的女孩的哭聲。

他們立即朝着衆人圍攏的方向移動過去。

果不其然,尹深看見那個大哭不止的女孩的第一眼,便知道她是現實世界的人,女孩年紀不大,想必是個新人,孤苦無依地被吓壞了,又被許多雙眼睛看着,這才哭得停不下來,并且斷斷續續的抽噎:“誰能告訴我這是哪兒……誰把我帶到這裏的,我想回家!”

而圍觀的人聽見她的話後紛紛交頭接耳起來,視線若有若無地落在她身上。

“是游先生!”

“游先生來了!”

周圍幾個本土居民說道,尹深這才注意到那個大哭的女孩身邊出現了一個男人,男人帶着頂高高的帽子,俯視着女孩,目光冷漠。

尹深心裏升起不好的預感,他試圖推開前面牆一般的人群。而與此同時被稱為游先生的男人指了指地上的女孩,低聲道:“處決了吧。”

然後便不知從哪裏冒出來兩個高壯的男人,捂着那女孩的嘴巴強行把人拖走了。

想必兇多吉少。

尹深僵立在當場。這是不是有點快了?

看來這一次他們所有人是被打散了放在地圖裏的各個位置的,這無疑增加了難度。

況且這世界人又多,單是找到隊友就是一件不容易的事情。而與此同時,也意味着混在其中的鬼就越是難捉。

“不是吧?這個世界不讓人哭啊?哭就得死?”卓亦簽張大了嘴巴說道。

盛延皺着眉,道:“暫時無法斷言,但死亡規則一般不會這麽淺白。”

而随着女孩子被拖走,人群漸漸散開,游先生單獨坐在一張餐桌前,衆人也漸漸落座,随後每張桌上的蓋子被掀開,露出豐盛的早餐來。

同樣是歐式的早餐,精致的軟面包,溫熱的咖啡和紅茶,培根煎蛋自取。

卓亦簽看了一眼,當即眼睛都直了,他低聲跟尹深說:“太貼心了,知道咱們被倉促拽進來沒吃飯?你說不會是鴻門宴吧?能不能吃?”

尹深則觀察了一下其他人,見原住民都整整齊齊地坐着不動,便說:“再等等。”

他的餘光一直注意着那位游先生,只見他擦過了手,便低頭作禱告狀,而衆人也跟随着他一同開始祈禱。

尹深等人也趕忙有樣學樣,至少不能讓自己在中間顯得太突兀。

但這……不會是什麽奇怪的教會內部吧?尤其聯想到整齊的服裝以及那位神秘的明顯具有權威的游先生,怎麽看都不對勁。

而且,不知道會不會限制他們的自由,有機會還是要先探探路才行。

五分鐘後,結束祈禱,正式開始享用早餐,偌大的餐廳裏,沒有人說話,只有細嚼慢咽的咀嚼聲,聽上去像是一群訓練有素的鋸齒動物。

尹深三人全靠眼神交流,食物應該是正常的食物,溫熱、細膩、美味。

他們也試圖從廣闊的餐廳裏尋找隊友。但是大家都是一樣的打扮,又都在悶頭吃飯,終究一無所獲。

半小時後,用餐時間結束,大家起身朝外走,終于又有了人聲。

“總算能說話了……我這輩子也沒把食不言貫徹的這麽好過。”卓亦簽揉着肚子說道,似乎不讓他講話的不滿就只好通過多吃一些東西來獲得補償。

“這是我經歷過的條件最好的一個世界,”盛延認真地說道:“環境、待遇、食物……等等,美好得令人有種不真實感。”

尹深也是同樣的感覺,越是這樣看似無害的環境,就越是讓人不敢松懈,說不定哪裏隐藏着更深的危機。

“我們現在這是要去哪?吃飽了可以自由活動了?”卓亦簽道。

“沒這種好事吧,”尹深跟着人流,大家依舊整齊地朝某個方向走,他留心記着路線,随口說道:“按常理,吃飽了還不得幹活?”

然而一語成谶,他們經過剛才的花園和一段陌生長廊,最終來到一座充滿工業風情、煙囪裏冒着滾滾濃煙的類似工廠的地方。

原住民們有說有笑地陸續刷卡走進去。他們則停在閘口,尹深在自己身上摸了遍,并沒有找到類似“工牌”的東西。

而就在此時,旁邊的盛延“嚯”了一聲,碰了碰尹深,道:“遇見老熟人了。”

尹深回頭看去,還真是“老”熟人。

是上上個世界的白無風,身邊依舊跟着那個名叫馮帆的男人。

他看見尹深和盛延,面上驚訝的情緒一閃而過,或許他直到上個世界結束也依舊認為尹深是鬼,此刻故而心情複雜。

而随即他便換上标志性的禮貌假笑,與尹深第一次見他時的好人面具如出一轍,甚至走過來故作熟絡地說道:“這麽巧?”

他目光在尹深和盛延身上流轉,甚至還瞟了眼卓亦簽,臉上的假笑繃得更緊了。

尹深面無表情地說道:“是啊,出門忘了看黃歷。”

他本以為一句話怼回去就能不歡而散互不幹擾。畢竟船上鬧成那樣,總不至于換了個地圖就能握手言和。

但白無風顯然不是正常人的邏輯,他聞言非但沒生氣,反而再次輕笑一聲,說道:“我們之前或許有過一些小誤會,但過去的事不提也罷,能再次碰面的都是緣分,我們的交情總比那些見都沒見過面的人更深吧?對了,這位小兄弟是你們認識的?你好,我自我介紹一下,白無風,你呢?”

卓亦簽瞄出氣氛不對,但又不知道這到底是個什麽情況。總之先跟着尹深的态度,鼻子裏哼哼着沒搭理他。

尹深道:“他是我朋友。關鍵時刻不會拆我自行車鏈子給自己用的那種朋友。”

此時白無風依舊怡然自得,仿佛沒聽出其中的諷刺意味,繼續說道:“那就是很值得信任的人了,以後我們互相照應,多個人多份力。”

誰敢跟你互相照應啊!尹深心裏嘶吼,上一個敢照應白無風的人屍體都火化了。

盛延已經聽不下去了,正巧他看見又有兩個人跟他們一樣停在了閘機前,是一男一女,姿容十分出色,男生有一米八出頭,而女生也只比他矮了半頭,有一米七五左右,利落的短發,充滿力量感的大長腿。

“喂。”盛延朝那邊擡擡頭示意。

“哇……我好久沒見過這麽飒的小姐姐了。”卓亦簽咽了口唾沫說道。

“收收你的下巴,”尹深道:“沒看到人家有男朋友?”

這是那男人也注意到了他們,他眼神有些冷,人雖瘦,臉頰上卻有一絲嘟嘟肉,中和了他眼神的淩厲,平添了幾分溫和內斂。讓人直覺這是個厲害角色,但他的厲害确實向內收攏的。

兩人朝他們走過來,男人先開口道:“你們好,請問你們也在找燈嗎?”

尹深點頭,松了口氣道:“我還擔心這裏人這麽多該怎麽找隊友呢,看來是我多心了。”

“嗯,第二世界很嚴謹,最開始總會通過某種方式讓大家集合。”

盛延問道:“看來你也經歷過很多世界了?”

男人道:“是的。我叫涼雲,這位是我女朋友,林芙。”

與此同時尹深聽到了來自卓亦簽的心碎的聲音。

他們也自報了家門,才聊了幾句,沒等到剩下的隊友,先等來了一個工作人員,他帽子是歪的,上衣紐扣也扣串了,一副沒睡醒的樣子,呼呵着把尹深他們叫過來,眯着眼睛點數:“一、二……才七個啊,算了算了,你們先跟我走,剩下的那幾個等會我讓別人來接好了……愣着幹什麽!

都跟我走啊,整天不讓人省心,都給我好好反省一下,城裏上萬人,怎麽偏偏你們幾個丢了身份證?真是麻煩……”

尹深和盛延對視一眼,看來他們是以這種方式代替了原本故事裏的人。

白無風和馮帆故意走在最後面,保持着不遠不近的距離,馮帆低聲問道:“真要跟他們聯手?我看那誰可不太樂意啊。”

白無風無聲地嗤笑道:“怎麽可能?沒想到他這才第三個世界,就已經有了兩個同伴,只能先穩住,然後找機會……”

他眼神驟然森冷:“如果無法成為助力,那就先下手為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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