77 迷夢輪回(15)
再次出現在眼前的,是一條很長的黑色走廊,尹深沒有在城堡裏見過這條走廊。但是這裏的牆壁顏色以及裝潢又與城堡如出一轍。
走廊的左側每隔一段距離便有一副相框,最開始的幾個相框裏是人物畫像,看服裝至少是上百年前的款式。
“是歷任公爵。”李陵舟說道。
走廊一眼望不到盡頭,看來是個很龐大的家族了。
“啊!”
有人輕叫一聲,指着相框旁邊的凹槽說道:“骨……骨灰罐子……”
這原來是個祭奠壇。
每一位逝去的公爵,對應的骨灰罐子下都寫着很長的名字和生卒年月。
他們沿着相框一直走,快到另一頭了,畫像裏突兀地出現了一艘船。
“這船……”尹深驚到:“這不是海上停着的那一艘麽——世界的盡頭。”
而照片上,郵輪剛剛靠岸,一群衣着華貴的人從船上下來,其中有仆從擡着一條看上去像棺材一般的東西。
年輕時期的管家也在其中,那棺材一般的東西便是由他指揮着的。
“是這個家族剛來時的場景。”李陵舟道。
“等等,這是……”尹深被下一幅照片吸引了目光:“是壁畫啊。”
準确地說,應該是邪術現場的照片。
而緊接着幾幅相框都是空的,裏面的照片被毀掉了。其實細看郵輪和壁畫這兩張,也有毀壞的痕跡,只是或許是當時匆忙,就只能到這兒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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而在最後,挨着的兩張相框,是兩個長相一模一樣的人,相似到更像不同年齡的同一個人。
第一張還是個孩子,笑得一臉陽光燦爛,緊挨着的骨灰盒下面的生卒年份表明,這孩子死于十歲。
而下一張相框裏的人——那個孩子長大後的模樣——這個人,面色陰郁,他死于三十二歲。
“是連體嬰吧?”尹深道。
“嗯,”李陵舟道:“分離手術只讓其中一個活了下來。”
而死去的那個,一定心有遺憾。
“我們……也算是幫他實現了心願吧?”
“當然。”
走廊已到盡頭,李陵舟推門之前,問道:“準備好了沒?”
尹深點頭。
随即李陵舟拉開大門,獨屬于海島的刺目陽光穿透進來。好像只是晃了下神,睜開眼時,面前正是庭院和城堡,只是庭院裏雜草叢生,牆上布滿了爬山虎,城堡像是被植被吞噬過一般。
尹深滿眼都是綠色,有點眼暈。他稀裏糊塗地愣了好久,像每個大夢初醒的人一般,腦子總是慢上幾拍,而當神智歸位,他才發現已經被李陵舟拽着跑了很遠。
他舔了下唇角,手上用力,說道:“你……我們……”
話語像是打了結。
李陵舟回頭看他一眼,腳步沒停,轉眼間已經帶他爬上樓梯。
“你确定要磨蹭?”李陵舟道:“燈亮了。”
“什麽?”尹深大驚,道:“亮了嗎?”
“夢醒了,心髒的心願得以實現,燈自然亮了。”
“那現在……”
“送你回家。”
尹深推敲了一會兒,手心裏出了汗,他下了個決心,問道:“你知道我的路引是什麽?”
李陵舟沒說話。
而他們最終停在三樓某房間,沒有銘牌,但尹深依舊認出來這是他跟李陵舟、這位“公爵大人”,一起住了十八天的房間。
尹深:?
門依舊生鏽了,李陵舟蠻力之下整塊門板都掉了下來,他沒理會,和尹深進到房間。
“怎麽說也是我的……公爵夫人,走之前,跟我道個別?”
一句話把尹深帶回了輪回的夢境之中,他恍惚道:“你想怎麽道別?”
某個畫面突兀地跳了出來,尹深喉嚨像是着了火,不由得懷疑起現在是否真實。
他想多看李陵舟幾眼,以證實這個人與他一樣,來自現實。
理智的深處好像有個聲音在吶喊,燈已亮了很久,時間不夠了!
而李陵舟伸手輕輕撫了下尹深眼角的那顆痣,手沿着頸項滑至腰間,他擁着尹深,微不可查地嘆了口氣,片刻後,将懷抱裏的人推向他身後的大床。
倒下去的一瞬間,熟悉的眩暈感襲來。
尹深在最後一刻,聽見一句無比低沉的呢喃。
“真想把你留在這裏。”
尹深已經不知道這是他第幾次醒過來了,他甚至也不确定自己是否是真的醒了過來。意識被卷進暗潮湧動的漩渦之中,不知今夕何夕。
他足足躺了半刻鐘,直到糯崽噠噠噠地跑進來舔他垂在床沿上的手,尹深才緩緩轉頭,勉為其難地相信,他從第二世界平安回來了。
雖然這之後的很長一段時間他依舊會在每天睡醒後發呆,像是睡丢了魂。
這個世界太匪夷所思了,尹深每每合上眼,腦子裏就會浮現出鏡子裏鬼怪邪惡的尖笑、地面混着血液的污水以及銳器刺入胸腔時冰冷的觸感。
但這一切,都敵不過最後和李陵舟的那個吻。
微涼的嘴唇,明明看上去薄而鋒利,但是觸感卻柔軟非常,像是含了顆櫻桃,刺激而甜膩。
這個吻……
是大佬入戲太深、真把他當成了公爵夫人?
還是說跟他的出發點相同,只是為了喚醒鏡子裏的心髒,從而離開這個世界?
但細算起來,倒還是他主動的,只是在最後一刻停住了,他是打算着借個位,可李陵舟不知道,說不定還以為他臨到最後慫了。
主動權就這麽丢了?
不對!不是計較誰主動的時候!
尹深深吸口氣,拽着糯崽的一條腿把它薅上來,将臉埋進他蓬松柔軟還帶了些奶味的長毛之中,糯崽心跳得極快,沒多會兒便掙紮着逃掉了,從門口探過半顆頭來戰戰兢兢地瞄尹深。
怎麽叫都不肯再過來。
尹深像個睡了幾百年的病人,沉重地坐起來。
還有李陵舟最後說的那句話……尹深搖搖頭,這簡直荒謬極了。
他已經沒再指望能在現實裏見到李陵舟了,下一次相見,順利的話,或許是三個月後。希望到時候他自己能夠先整理好情緒。
既然是夢裏發生的事情,最好還是就留在夢裏吧。
“糯崽!你給我過來!”
尹深穿上拖鞋,一直暗中觀察的糯崽見狀噠噠噠地扭頭就跑,跑開後見尹深沒追上來又跑回來看,被尹深一吓唬,又掉頭像顆球似的滾下了樓。
“呃……”房子大了,狗子都不黏他了。
尹深照例在網上搜索了關于這個世界,最後通過郵輪的船名找到了線索,這艘船是一百多年前登記過的皇室私人郵輪,使用幾次之後不翼而飛,與之一同消失的還有這艘船的主人及近親家族。
後來有過傳言曾在某海域見過這艘船只。而那片海域恰好是那段時期發生過大量的失蹤案件。
失蹤人口有男有女,有老有少,憑空消失了一般。
直到歷經百年,有探險者在某座島上發現了郵輪的殘骸,同時發現的還有巫術祭壇與無數人類屍骨。
這個家族的所作所為終于浮出水面,他們本想找個無人之處分離兩個孩子之後再回到故土。
然而巫術失敗,其中一個孩子死亡,而另一個,則變成了需要活人滋養才能活下去的怪物。
最終發生了什麽,沒有相關的報道,想必是有些無法公開的內容。
——手機鈴聲忽然響起。
尹深差點沒抓住手機,是盛延打來的電話,算算時間,他們确實該回來了。
“喂——”
“尹深!”盛延的聲音沙啞急切:“你快去簽兒家裏看看他。”
尹深心裏一沉:“他怎麽了?”
盛延道:“他好像沒回來,電話打不通,你先去看看,我現在搭車去H市!”
由于正是周一的早高峰,進城的路堵得仿佛行動遲緩的螞蟻,在尹深的再三催促下,司機繞了道,但即便如此,趕到卓亦簽家也是兩個小時之後了。
尹深跟卓亦簽互換過家門鑰匙,為的就是這一刻發生時,互相能夠去看上一眼。
但尹深也沒有想到這一天居然到來的如此之快。
他路上不停地給卓亦簽打電話,手機握在手裏,微微發燙,但空洞的忙音卻更加燙得人心焦。
打開房門的那一刻,尹深無比希望房子裏能傳來鼾聲,希望他只是睡得太熟、或手機靜音。
但事與願違。
這間一目了然的小公寓裏,除了散亂的衣服和桌椅之外,空空蕩蕩,找不出半條人影。
卓亦簽剛買的手機在桌子上震動着,尹深挂了電話,走過去,看到忽閃而過的屏幕上是來自他和盛延的幾十個未接來電。
尹深氣喘籲籲地坐下去,再次撥出電話。
盛延的信號不佳,響了好久才被接通。
“人沒出來,”尹深沉聲說道:“你們在裏面發生了什麽?”
李陵舟第一只腳剛踩上七十一島,就聽見一聲悠長的、催命般的嘆息。
嘆得他脊背一涼,不知道的還以為他抛妻棄子出門潇灑鬼混回來似的。
他擡頭看了眼,轉身打算從另一條路上山,而沒走幾步,便停下轉頭皺眉看着突兀出現在地标旁的人。
“你還知道回來……”胥闕裹着自己一席黑袍蹲在路邊一塊石頭上,無比怨念地說道。
李陵舟:“……”
他作勢便走,他知道像胥闕這種人,你不理他,他才能稍微找回來點鬼樣子。
“哎哎哎!”果不其然,胥闕叮鈴當啷地追上來,他骨頭架子已經養得沒那麽松散了,只有在特別放松的時候,才會呈現出搖搖欲墜的感覺。
“別走,好歹看我一眼。”
“你有什麽好看?”李陵舟反問道。
“是是是,我肯定是不如你心上人好看,看你一臉得意,把人拿下了?爽不爽?”
他跟在後面碎碎念,李陵舟一記眼刀打過來,才打斷了他越說越剎不住的話頭。
“我走前交給你的事如何了?”李陵舟問。
胥闕眉宇間的那絲調笑瞬間收了,他皺起眉來,半晌後,說道:“蹊跷啊。”
李陵舟停住,看着他道:“我走了十幾天,你就打算兩個字把我打發了?”
“不不不,我這不是組織語言呢麽!”胥闕忙道:“照理說,我們百十來座島,島上大鬼小鬼加起來怎麽也大幾萬,平時流動又大,随時都有可能被新來的鬼扯進海泡裏,這幾百年都是這麽過來的。
所以一下子出現大規模的鬼口失蹤,一開始根本就沒有人在意嘛,所以更沒有留下痕跡,我真是……無從查起。”
“無從查起?”李陵舟眯着眼睛,看上去有幾分危險:“百十來座島罷了,哪怕一座一座地給我搜,也該有些成果吧?”
“嗨,這笨法子我可不幹,”他看了眼李陵舟越發淩厲的神情,解釋道:“不是,老大,我沒有罵你的意思。我也派人去找去了,西三十全搜遍了,沒有多出來的鬼口。
我就是想,說不定是來了個怨念深重的大鬼,一下子扯了上千小鬼進海泡裏也不是不可能吧?”
他有理有據,試圖把壓在身上的沉甸甸的份量挪走一點、再挪走一點。
然而李陵舟卻看穿了他,說道:“沒可能。”
“從我接管第二世界,就沒有這樣的事。繼續給我查,西邊查過了,不是還有東邊?”
李陵舟頓了頓,威脅道:“無故消失的幾千鬼口,你要是找不着,我就毀了島上所有石材,包括你那塊剛磨滑的自己的墓碑。”
胥闕頓時唇角一垂,骨頭零零碎碎地差點散開,他急道:“不帶這麽威脅人的吧!你看看,方圓幾十裏,哪還找得着比我更忠誠更靠譜的鬼了!”
海上吹過來一陣風,方圓幾十裏連個喘氣都沒有,李陵舟迎着風,想起來什麽,問道:“小孩呢?”
“白硝?這小孩可軸了,看你對手機特感興趣,自己抓心撓肝地想給你弄成那個什麽……基建?最近可能在渡口待着吧,聽說那個世界來的人更懂這些。”
李陵舟走了幾步,又停下來說道:“有空轉達他,不必強求。我帶他回來,又不是為了找個小孩來當牛做馬。”
李陵舟喜靜,七十一島原本只是個冷冷清清的亂葬崗,只是因為近來知道他住處的家夥原來越多,搬上來的鬼便也多了,漸漸有了些要熱鬧起來的跡象。
所幸他的住處設在後山,穿過海市蜃樓般的幾條小巷,避開沿路從各自家裏掀開板子打招呼的,一路走回去。
但他沒有急着回家,而是從懷裏拿了支蠟燭,到一個無名野墳處,緩緩地燃了,淡淡的火光裏浮現出一個老人家,癟着嘴巴像收錢似的把燭火集起來塞進自己身後的墳墓裏,然後才擡起頭來,也不說話,等着李陵舟開頭。
思慮了一路,李陵舟此時終于緩緩下了個決心,問道:“打擾了,我想問一件事。”
老人家看着他。
“有沒有什麽方法,能把另外一個世界的人留下?”
老人家笑了幾聲,老氣橫秋地,差點攏不住燭火,半晌才說:“死了,就走不了喽。”
“我不是這個意思,”李陵舟道:“我是想,比如,帶他上島。”
老人家沉默了,瞪着渾濁的眼睛看他,幹癟地嘴唇動了動,像是顧忌着什麽一般不敢開口。
半晌,老人家才重新開腔,似有嘆息道:“你也說了,那是另外一個世界的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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