76 迷夢輪回（14）

在解決了名畫問題後，大家合力把城堡翻了個底朝天，也沒有找到公主的身影，有人告訴了騎士，公主在上一個世界自殺的事情，騎士如墜冰窟，整個人都呆住了。

沒有人預料到這樣的結果。

少頃，女巫強顏歡笑着安慰道：“也許公主是提前脫離夢境了，別想太多，否則讓那個東西鑽了空子怎麽辦？開心一點啊？”

騎士沒說話，擡頭看着她露出一個苦笑。

時間有條不紊地流逝，前幾天沒有人死亡，所有人熱絡得像是同一個村子裏出來遛彎的老街坊，全都熱情洋溢。

但是尹深知道，這層熱情下面藏着的是更深的恐懼，心裏又有些急。

而到了第五天，在游戲裏因為人數的問題，有人落了單，騎士主動提出出局，保住了剩下的人。

吵嚷聲一直沒有出現，也證明了李陵舟的思路是正确的，一直到第六天，才又出了事。

或許是鏡子裏的邪惡的那個家夥一直餓肚子，竟然急了，他搶奪走了自由日，強行将人集中到宴會廳，第四個游戲出現了。

宴會廳和鏡子跟前幾場游戲完全不同，幾乎是在鏡子亮起的那一瞬間，一道強光照得人睜不開眼，随後仿佛有兩片幕布徐徐拉上，尹深恢複視覺後，發現空蕩蕩的宴會廳裏，只剩下了他一個人。

随即鏡子上出現了文字，因為鏡子裂開的緣故，血色的墨汁會沿着縫隙滲透出來，字跡很快就像被灑了水一般地暈染開來。

“叫醒裝睡的人……”

“你們之中，有一個人已經在幻覺裏沉睡了，将他指認出來，你們就能離開這裏。”

“指認是互相的，如果你們兩個都确認對方不是裝睡的人。而你們也确實不是，那麽你們兩人安全。

但是如果對方是裝睡的人，你沒能指認，那麽你也會陷入永遠的沉睡。情況三，對方不是裝睡的人，而你指認了他，他會陷入沉睡，而你安全。”

尹深還是第一次從鏡子上看到了這麽多字，研究了一會兒，字便迫不及待地消失了，房間裏的光源也在漸漸變弱，而宴會廳的朱紅色大門卻顯得格外清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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尹深走過去，将門拉開，他在門口看見了一個跟他背後的宴會廳完全對稱的又一個宴會廳，李陵舟站在他面前，右手微微擡起，看見他後挑了下眉。

尹深四下看了看。

“別看了，只有我們兩個人。”李陵舟道。

不得不承認，門後是李陵舟，尹深是慶幸的，幸好不是個一慌張就亂咬人的隊友。

“囚徒困境，”李陵舟說道：“心理戰術罷了。簡單，但是極易奏效。我想，第一次相遇的一定都是關系最為密切、互相最為信任的組合。

比如我們，即便我有百分之二百的猜測你是那個那個裝睡的人。但是我絕不會拿你冒險，故而會選擇不指認。而這無疑是兩人都存活的最大概率的做法。但是下一次、下下次，遇見誰就不一定了。”

尹深點頭，皺眉道：“我在想，裝睡的人是指什麽？一定不是字面上的意思吧？”

否則兩人一開門先各自往地上一躺，接下來的一個小時就比誰先睡着，誰神經衰弱誰就輸了？

李陵舟想了想，說道：“你說那東西，除了模仿，還擅長什麽？”

“幻覺？”

“沒錯，”李陵舟道：“我想，或許是有人被他放進了幻覺空間裏‘沉睡’，同時他又捏了個新的‘人’頂替上來，我們要找的就是這個‘人’。那東西能知曉我們的記憶，捏出來的人，自然跟本尊差別很小。”

“懂了，”尹深道：“真假孫悟空。”

李陵舟：……

好像也沒什麽不對。

可兩只猴子尚且難以分辨，更別說是兩個人了。

“他倒是聰明啊，”尹深冷笑一聲，道：“我們身處夢中，最怕的就是永遠沉睡。”

始作俑者的最終目的，不過是再一次激起每個人心底的負面情緒。而這一次他的目标食物，大約是自私、僥幸和逃避。

“有沒有解決的辦法？”尹深問道。

“是狐貍總會露出尾巴，”李陵舟道：“如果遇上了，肯定能夠發現端倪。比如，你現在看我，我是真是假？”

尹深看着他的眼睛，過了好一會兒，側頭說道：“你說得對，總能露出端倪。”

人的眼睛，是永遠都無法複制的。

他們只相處了不到三十分鐘，宴會廳的門強行合攏。尹深回到鏡子前，在新出現的那行“是否叫醒他”的字後面，畫了個大大的叉。

十分鐘後，鏡子的光芒再次熄滅，這一次門從外面打開，他看見了游醫。

“上一局，你指認了嗎？”游醫迫不及待地說道。

尹深搖頭：“李陵舟，排除。你上一局遇到的是女巫吧？看來你們兩個也都可以排除。”

他想了想，又說：“當然了，如果我是裝睡的人，我肯定是要說謊的。”

“你說得對，但是，如果這時候又開始互相懷疑，那我們之前所做的努力不就都白費了嗎。”

尹深認真地看着他，說道：“如果所有人都是這樣的念頭就好了。”

又有多少人能在“永遠沉睡”的威脅下無動于衷呢。

時間流逝的很快，游醫在即将離開時，忽然看着尹深，說道：“你不覺得，題目是個悖論嗎？你永遠叫不醒一個裝睡的人。”

他話音落下，宴會廳的門轟然落下，尹深回到房間裏，再一次在被清空的鏡子上，畫下了一個叉。

然而，直到三十分鐘後，回答時間才結束。

鏡子裏的家夥像是在充分品嘗美食一般，有意延長了選擇的時間，讓猶豫、不安的情緒在宴會廳內肆意發酵，最後全都歸他所有。

尹深嘆了口氣，努力使自己打起精神來，他想回憶一些快樂的事情，而閉上眼睛後，要先排除童年，其次是無所事事的小學、玩物喪志的初中、撲在試卷和畫稿裏的高中、茫然的大學、并不甚滿意的社畜期……

總之似乎沒有太多快樂的記憶，反而是進入第二世界後，和李陵舟一同經歷的那些時光，像是從歲月裏露出來的一抹光。

宴會廳的門第三次被打開了。

門後坐着一個小姑娘，尹深記得她，他是最開始提出換房間的那兩個新人之一，十餘天過去，她看上去跟最初已經不太一樣了，但是此時卻有些狼狽。

尹深看見了她所在宴會廳的鏡子，鏡面上的字正在漸漸變淡。但是尹深還是看見了那個問題後面寫了一個字：

“是。”

“你指認了誰？”

尹深下意識地朝她走過去，腳步急切，而姑娘有幾分慌亂，她看了眼鏡子，此時那個字已經徹底淡去了，姑娘低聲顫抖着說道：“我……我指認錯了嗎？”

尹深深吸口氣，無奈又惱怒地擡手扶了下額頭，才說道：“游戲沒結束，你指認錯了。”

“我……我……”姑娘泫然欲泣：“我只是想活着啊……我覺得他不太對勁，我想，如果他真的是裝睡的人，那他一定會指認我的，我不能……我不能坐以待斃……對不起……對……對不起……”

而姑娘哭了幾聲，有忽然擡起頭來，看着尹深，問道：“你……是真的嗎？”

“這個游戲不是這麽玩的！”尹深急道：“麻煩你，先收拾好情緒，好嗎？然後我來給你解釋我為什麽不是那個裝睡的人……”

尹深頓住了，他仔細想了又想。

然後，他發現他無法證明自己。

相處的時間又縮短了，宴會廳大門關上的那一刻，尹深注意到姑娘看向他的眼神很奇怪，仿佛下一秒就要向他宣告出局。

“怎麽會這樣。”

鏡子的字跡再次出現，尹深擡起手，打叉的過程第一次産生了猶豫。

她……感覺會指認自己吧。

怎麽辦呢？要不要指認回去？

而此時，他第一次注意到鏡子的角落裏，有個不起眼的黑色的羅馬數字，六。

什麽意思？現在只剩下六個人了嗎？

難道大家都瘋了嗎？

他心亂如麻，感覺很多東西一股腦地塞進了心裏，此時牢牢地堵在胸口處，難受得很。而偏偏這一次回答的時間延長到了一個小時。

宴會廳的門再次打開。尹深看到了馴獸師。

馴獸師站在宴會廳的中央，看上去格外孤獨，他轉過身來看尹深，那雙眼睛是紅的。

“我……”他低聲說道：“我指認了……我害了他們……”

尹深心裏一緊，胸口堵着的感覺更為明顯，他張了張口，半晌問道：“你指認了誰？”

“我的同伴，”馴獸師頓了下，忽然用一種很奇怪的眼神看向尹深，他詭異地笑了，又說道：“還有你的同伴。”

尹深怔在當場，他連呼吸都停住了，直到肺部抽痛，才問道：“你……說誰？”

“公爵啊……”馴獸師道：“我真的以為他是。”

“你……”

尹深的胸口劇烈地起伏着，他腦子裏一片空白，所有負責思考的神經紛紛罷工。然而身體卻不由自主地朝馴獸師移動過去。

“你他媽的——”

尹深一拳揍上他的鼻梁，看着馴獸師悶哼一聲彎下腰去，他卻咬着牙又補上了一擊，肆意的快感席卷全身。

“我……我真的以為他是……我真的……”馴獸師弓着身子躺在地上求饒。

而此時，會晤時間再次結束了。

宴會廳裏只剩下尹深一個人，他的眼睛比剛才那姑娘的還要紅，他腳步沉重地跑到鏡子前面，“是”已經寫了一半，他又猛地頓住，顫抖着指尖遠離了鏡子。

不對。

尹深心裏一個聲音說道。一定有哪裏不對勁。

他看着鏡子角落的羅馬數字變成了四，心裏又重複了一遍，不對。

李陵舟被馴獸師指認了？出局了？陷入了永遠的沉睡？

這就離譜！

尹深忽然想起游醫說的那句話，他手上的指甲陷進了肉裏，他忽然笑了。那一刻，他确信，那個被拉入幻覺的、裝睡的人，正是他自己。

而與此同時，随着“啪”地一聲碎裂的聲音，尹深身處的宴會廳像件瓷器一般碎裂開來，他聽見尖銳的風從耳畔吹過，再睜眼時，四周灰蒙蒙的。

有人在小聲交談。

尹深睜開眼睛。

他此時躺在宴會廳的地上，除了他，還有李陵舟，游醫、女巫，所有人都在，有的醒着，有的沉睡。

沒有人能夠叫醒一個裝睡的人，除非那個人自己願意醒來。

“怎麽紅了……”

李陵舟蹙眉摸了摸尹深的眼睫毛，弄得他有點癢，擡手擋了擋，又把李陵舟的手一把抓住，深深地吸了口氣，說道：“讓我緩緩。”

這是真正的劫後餘生。

“可能沒有太多時間了。”李陵舟說道。

“怎麽會……”尹深這才看到窗外漆黑一片，他立即坐起來，說道：“怎麽天黑了？”

“幻覺裏的時間跟現實的流淌速度不一樣，”李陵舟道：“而且，那個家夥得逞了。”

同樣醒着的游醫疲憊地說道：“我是第二個醒過來的，然後我跟公爵試着叫醒你們，卻失敗了，但時間不等人，我們搬來桌椅弄成些阻擋，然後又準備了些武器，你聽，外面熟悉的吵嚷聲又來了，看來我們又要下一場夢見了……”

“不行！”尹深急道。

他怕沒有下一場夢了。

那個聲音跟他說過，“是最後一次”。

“別急，”李陵舟道：“其實還有轉機。”

尹深沿着他的視線，看向鏡子，此時時間已經接近午夜，鏡子裏的場景愈發清晰，兩個身量相同、神情卻一正一邪的人，一齊趴在鏡子上，光芒從兩個人身上來回閃過，尹深他們這個世界做得很充分。

但是在剛才的游戲裏大家又洩露了太多的負面情緒，甚至現在都還有人沒醒，以至于邪惡的那一個現在更占優勢。

“不能這樣下去……”尹深急切地說道。

他話音未落，就有黑影子從窗子裏滲透進來，目露精光地朝他們撲來。

此時女巫還沒有醒，游醫幾乎是一瞬間本能地反應，他把女巫抱在懷裏，半跪在地上護着她。

而與此同時，尹深觀察到鏡子裏目光善良的那個小家夥，身上的光芒更亮了一些。

“愛……”他低聲說道：“差點忘了你還是喜歡吃狗糧的家夥。”

早知如此，他們直接排練排練每天輪流演出偶像劇多好。

“啊！”有人驚呼一聲：“他！他又要出來了！”

鏡子裏邪惡的那一方失去了耐心，他從鏡子的裂痕處伸出一只手，拼命掙紮着。

尹深才剛醒過來，手腳都軟着，就要拿起武器跟源源不斷冒出來的黑影搏鬥，他邊用鏟子鏟走那些東西，邊對李陵舟說道：“想想辦法啊，你說我現在給他當場表演一個情深深雨濛濛他買不買賬？或者他喜歡校園劇？或者歐美劇？诶，黑影子怎麽變厲害了……”

他鏟子的頭都歪了，李陵舟瞟了眼地上橫陳着沒醒來的那幾只，想都不用想就知道一定是他們的負面産物。

“這麽下去真……”

從鏡子裏伸出來的已經不止一只手，而是大半個身子了，再不制止它，就真要功虧一篑。

“小心！”

李陵舟幫尹深擋下一只從身後襲擊的黑影子，尹深撞上李陵舟的肩膀，他眼中糾結之色一閃而過，喉結滑動，然後他一把拉住李陵舟找了個鏡子裏的小家夥絕對能看得到的角度，按下李陵舟的頭。

——一個完美的借位吻。

尹深簡直想當場給自己點666個贊。

然而被按頭的對象短暫地怔了一下，随後一陣冰冷而清新的氣息襲來，李陵舟一手護住尹深的後頸，微微用力，坐實了這個吻。

他們兩個誰也沒有看到，下一秒，無數黑色的霧氣從卡在鏡子上的邪惡的一方身上洩出，化作光芒湧入另一個人的身體，那雙善良的眼睛裏煥發出生機，他輕而易舉地穿越鏡子走出來，身體化為實物。

而面容猙獰的那個人，身形正漸漸地變淡，最終和宴會廳裏所有的黑影一同徹底消失，散作塵埃。

“燈……亮了嗎？”

吓了半死的女巫小聲地問道，像是生怕被誰聽見一般。

從鏡子裏走出來的人對他們溫和地笑了笑。然後他走出宴會廳，穿過走廊，他的腳步很輕，仿佛每一步都踩在花瓣上，他最後推開門走進庭院，然後回頭仰視着這座城堡。

城堡宛如一顆晶瑩剔透的泡泡，“啵”地一下碎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