75 迷夢輪回（13）

第六天，自由日。

尹深睜開眼的一個念頭，這場夢會在今天晚上終止。

一想到這裏，便覺得有塊大石頭壓在身上。他深吸口氣，忽然發現這種感覺是真的。

昨天尹深确實第三次想蹦起來來着，奈何李陵舟份量太沉，又像條八爪魚一樣挨着他，不得已只得作罷。

尹深把李陵舟的一條胳膊推下去，這才完整地呼出一口氣來，這時李陵舟也醒了，挨着他像條大狗似的蹭了蹭，尹深被他新鮮的胡茬紮得微眯了眼睛，躲了躲說道：“貼這麽近，還把被子捂這麽嚴實，你看你平時這麽涼的人都被捂得熱……”

他停住了，在被子裏剛剛滑過他皮膚的腳依舊冰涼如鐵，既然這位大佬還是涼的……一層熱氣騰地湧上了臉，尹深當即閉嘴不再提他現在腰上貼着的那一塊……暖寶寶。

“喂——”

他聲音不争氣地有點啞，一定是屋子裏太幹了。

暖寶寶的主人沒睡醒似的，磨蹭了半晌才起來，尹深看着他下床時明顯撐起來的地方，感覺屋子裏更幹了。

但這有什麽好值得別扭的，尹深心裏想道，都是正常現象，他自己也不一樣麽，一大清早的，再加上情緒緊張，誰還不是提着槍醒的了？

這一天的大家，都抱着等死的念頭。

而早飯結束後，有人發現，公主在自己房間裏自丨殺了。

最先發現的是女巫，她路過公主的房間，發現從這扇門裏傳出來的吵嚷聲似乎格外大一些，再一想到公主沒有去餐廳，便叫來李陵舟用公爵的鑰匙開了門，然後發現公主割了腕，手浸泡在一盆血水中，已經發白膨脹了。

她臉色已經發青，死亡許久了。

尹深拿了床單來把她蓋上，嘆了口氣，他很理解，畢竟鏡子裏出來的東西很可怕，與其被撕成碎片，不如提前自己結束生命。

“走吧，”尹深說道：“大家都待在一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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該來的最終還是來了。

幾乎是一入夜，黑暗中蠢蠢欲動的東西便顯了身形，先是看不清楚的一團東西沿着走廊咚咚咚地跑，動靜越來越大，數量越來越多。

沒有經歷過最後一天的人都有些坐不住了，貴族少女說道：“我們……難道就這麽坐以待斃嗎？”

馴獸師則說道：“我不理解為什麽我們要待在宴會廳？”

他指着那面布滿裂痕的鏡子說道：“整座城堡的鏡子都被砸碎了，只剩了只一塊，為什麽我們偏偏要待在這裏？是想死的快一點嗎？”

李陵舟看了他一眼，淡淡地說道：“就是因為只剩下這一塊鏡子砸不碎。”

“什麽意思啊你？”

李陵舟沒再理他，尹深明白他的意思，李陵舟這個人，在事實沒有完全确定的情況下不喜歡多說，于是他說道：“馴獸師，你沒發現……這面鏡子裏沒有黑影子爬出來？”

馴獸師氣焰頓時弱了，他嘀咕道：“那也瘆得慌。”

尹深又說道：“雖然逃不過一死，但既然我們現在活着，就還是要搏一搏的，用不了多長時間，黑影子就會從大門、還有玻璃、甚至天花板等一切反光的地方鑽出來，大家還是準備好趁手的工具，另外……多注意觀察，我想，如果這個夢境有馬腳，那麽一定是會在最兵荒馬亂的時刻露出來。”

第一批黑影子在午夜剛過時出現了。

貴族少女最先瞧見一只，她大叫一聲，頓時遠離了窗戶。但緊接着就從吊燈上落下來一只，直愣愣地砸在地板上。

“大家注意！”

尹深大聲說道，瞬息之間，黑影子蜂擁而至。

一時間也分不清哪一邊的人數更多，尹深拿着從畫室裏找來的道具長矛擋着這些東西，由于上一次的黑影子會雜碎瓷器用來攻擊人，尹深等人一早便把瓷器收進了專門的箱子裏鎖起來。

故而這次黑影子全都兩手空空，只有尖銳的爪子撓人、用嘴巴啃人。

尹深的胳膊不慎被啃了一口，他當即脊背一涼，心道，完了，這條胳膊怕是沒了。

然而轉頭一看，這黑影子自顧自地啃了半天，啥都沒啃下來，尹深長矛一推，将它弄到一邊去，發現他只是衣服被咬壞，胳膊上青紫了一片，卻并未破口。

這鬼影子怕是年紀大了，牙口不太行。

但架不住黑影子的數量龐大，沒過多久，馴獸師先體力不支地哼着喊道：“這也太他麽難受了！”

他身上同時挂了三四只黑影子，像個耍雜技的。

“能不能給個痛快啊！我……我真沒勁了！這麽下去是不是要把人活活累死？”

旁邊貴族少女面色慘淡道：“說不定……說不定堅持到天亮就好了！我們就能活下來了！”

然而她話音剛落，随着噗嗤一聲，她的胸口冒出來一截銅色的刀尖，貴族少女目瞪口呆地倒了下去，馴獸師看愣了，被黑影子一股腦地壓在了地上，随後一個黑影子跳上去，高高舉起手臂刺入了馴獸師的身體。

鮮血刺激了那些東西，它們看上去更加興奮跟狂躁。

尹深退到牆邊喘氣，李陵舟也很快過來，他的手背上鼓起了青筋，人卻一點不喘。

“那是什麽東西？”尹深盯着最新湧進來的一波黑影子。

“刀子……”李陵舟道：“是餐具。它們……只會模仿我們。”

“餐具？”尹深忽然明白了，上一次，這些東西一出來便砸碎瓷器，用碎片殺人，是看見了航海家使用這種方式殺死了女巫。

而這一次，就在不久前的夜晚，公主用一只從餐廳帶出來的餐刀劃破自己手腕結束了生命。

它們，在學人類。

“太能壞事了。”尹深咬牙說道，要是公主不自殺，這些東西雖然數量多，但可能根本拿人沒有辦法，總不用用疊羅漢的方法把人給活活壓死吧？

“你看鏡子。”李陵舟說着，稍微拽過尹深手裏的長矛戳走一只黑影。

尹深聞言越過重重黑影朝那邊看去。

“看見了麽？”

尹深吞了口唾沫，他看見了。

“是……心髒嗎？”

鏡子裏站着一個人，穿着跟李陵舟有幾分類似。但是那人個子不高，佝偻着背，看上去甚至像個孩子似的。

但是一雙眼睛裏閃爍着邪惡的光，正饒有興致地看着外面這一場殺戮行為。

忽然間，個人察覺到了尹深的目光，擡起頭看向他，雙眼精光更盛。

“它在看我，”尹深道：“我們去把他弄出來？”

而随着那人的目光集中向尹深，所有的黑影子也跟着将注意力集中到了他身上，宴會廳裏已經有很多人倒下了，拿了利器的黑影戰力同之前天壤之別，一時間所有人都難以招架。

尹深只得分心去擋住黑影，而這一晃神的功夫，再看鏡子，裏面的人已經不見了。

“哪去了？”尹深急道。

“看來用不着我們去拽他，”李陵舟說道：“它自己出來了。”

尹深目光一動，發現那人确實出來了，離他近了些，近到能看見他的頭頂形狀奇怪，有點方，還有點凹凸不平。

這個人正慢慢地蹲在被殺死的馴獸師跟前，拎起他的一只胳膊認真觀察。

“他……出來之後居然還是人的模樣……”尹深詫異道，根據航海家之前的描述，凡事從鏡子裏跑出來的東西，都應該只剩一個影子才對。

他留神避開兩個黑影子，看見李陵舟從他身邊經過，朝鏡子跑去，便也跟上，李陵舟沒有理會出來的那個，反而停在鏡子前不遠處。

黑影子就像是趨光的飛蛾，每次一找到活人的位置，就會越來越多、越來越多地湧來，此時偌大一個宴會廳再次變得擠擠挨挨，更多閃着光的銅色餐刀高高舉起，驚叫聲和刀子刺入皮肉的聲音不絕于耳。

“裏頭還有一個。”李陵舟低聲說道。

“什麽？”

尹深喘着粗氣，已經有些扛不住黑影的攻勢了。

而鏡子裏，果然有一個同樣瘦小的身影蜷縮在角落裏，這個身影有些模糊，身上沒有半點光，顯得弱小又可憐。

李陵舟過去拍了拍鏡子，裏面的家夥居然還吓了一跳，擡頭朝他們看過來，露出來一雙清澈純良的大眼睛。

尹深感覺被這雙眼睛戳了一下，心裏頓時柔軟了不少，像是看見了鹿、兔子這樣溫順的動物。

而這個蜷縮着的人頭頂同樣凹凸不平。但是卻不像外頭那個一般令人心生不快。

李陵舟朝他勾了勾手，示意他過來，但是他卻把自己蜷縮得更小了，他閉着眼睛搖頭，而他的身體也正在漸漸模糊。

“我明白了，”李陵舟退了兩步，看向尹深，說道：“準備好了嗎，我們要重新開始了。”

尹深無奈一笑，輕輕地點了點頭。

而在他意識的最後，似乎又聽見那個沙啞的嗓音，湊在他耳旁，吐着森然的冷氣，警告“是最後一次了……”

漫長的虛空好似沒有盡頭。

而重新睜開眼睛的那一剎那，又仿佛只是眨眼之間。依舊是陽光、海岸、屋頂，以及下面大呼小叫的侍從。

尹深沒有耽擱，來到宴會廳裏與衆人彙合，他懷疑每一次是不是只有他的複活點離餐廳這麽遠，這個牧羊人還真是随性自在。

李陵舟也在等他，尹深落座後倒了半杯檸檬水灌下去，再一次死亡像是掏空了所有人的精力，餐桌上死寂一片。

“不耽擱時間，我直接說了，”等管家跟侍女都暫時離開，李陵舟清了清嗓子，對大家說道：“故事的主線，已經明朗了。”

“你快說！”女巫迫不及待道：“我們要怎麽做才能脫離這裏？”

李陵舟先是對女巫道：“森林裏的地洞，你和游醫也是去過的。”

女巫想了想，道：“是，有幾張壁畫，當時也沒發現什麽……”

“不，壁畫有兩層，”李陵舟大致講了壁畫的內容，尹深在一旁幫忙畫了幾張草稿，讓大家更好理解，李陵舟繼續說道：“這是座荒島，為什麽要在荒島上建造一間城堡，其實就是因為這種邪教在當時是違法的，而公爵財大氣粗，便到這荒島上來進行邪教儀式。”

“那心髒是當初的公爵大人？”

“不，心髒是被分割的、那個連體嬰之一。”

“之一？”有人重複了一遍李陵舟加重語氣的兩個字。

“我一直在想，是什麽讓鏡子裏的黑影子不斷強大，現在我清楚了。你們可以理解為，鏡子裏禁锢着兩個人，就像壁畫畫的那樣，一正一邪，而這兩個人則正是被分開的連體嬰。

受了邪術儀式的影響，邪惡的那一個孩子依靠吸收負面情緒而成長，比如猜疑、仇恨、陷害等惡意，甚至悲傷、恐懼等也都是他的食糧，這也是第二個夢境裏，鏡子裏的東西成長得更快的原因。”

所有人都沉默了，确實如李陵舟所說，他們在上一個夢裏是更加肆無忌憚的，每天都籠罩在負面情緒裏。

“但是心髒卻是連體嬰中的另一個，”李陵舟繼續說道：“我們看見他了，他很善良，我想，他需要的是一切美好的、幸福的、正面的情緒，比如信任、贊賞、熱情與愛。

從一開始這個游戲是勢均力敵的，善良的那個人給了我們每個人一個“愛人”，給了我們美好的環境和食物，自由日屬于他。

而邪惡的那一方則承攬了另外一半時間，他故弄玄虛，設計游戲，引導客人們互相殺害。

而他确實得逞了，每一次都是他先獲得足夠的養料，最先學會當一個‘人’，然後從鏡子裏爬出來，而善良的那一位，卻總是遺憾地消失掉。”

尹深聽到這裏，深深地嘆了口氣，他說道：“我懂了，所以心髒的心願，是自己也能有一次重獲新生的機會。”

“是的，”李陵舟說道：“這是一個新的開始，能否把燈點亮，要依靠每一個人。”

過了半晌，航海家幽幽地說道：“真的假的啊，口說無憑……哎喲！”

他被自己的同伴狠狠地拍了下腦袋，通緝犯說道：“懷疑！還懷疑！都說了不要有負面情緒！”

立刻又有人道：“噓噓噓，不要生氣，生氣一定也是負面情緒。”

“對對，還有誰控制不住恐懼的，就想想自己以前經歷過的最美好的事，想想你的初戀！還有你小時候去游樂場！”

“實在不行的就去睡覺去，每天吃飯睡覺，什麽都別想！”

“呃……”随着出謀劃策的人越來越多，大家已然都接受了這個設定，李陵舟喝了口尹深倒給他的水，說道：“我沒想到這麽順利，我以為至少要帶他們去森林深處的洞穴看看。”

尹深笑道：“這麽混亂的世界，好不容易被你順出了一條線來，大家當然樂不得接受，哪怕是死馬當活馬醫，也要接受。”

而随着管家再次進到餐廳，大家停止了交談，輕車熟路地離開餐桌準備去宴會廳，會會他們丢名畫的老朋友。

騎士卻在門口攔住了李陵舟，欲言又止了半晌，才說道：“你……你們知道公主去哪了嗎？她為什麽沒有出現？”

尹深怔了怔，他絲毫沒有發覺少了一個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