86 殺戮神廟（8）

入夜。

尹深盛延和李陵舟三人站在小桌前，尹深搖晃着罐子裏的三根竹簽，啪地往桌上一放，說道：“抽吧。”

旁邊的床沿上堆着一套女性的行頭，衣服假發甚至還有個味道濃郁的小香囊，都是臨時跟城區的人借來的。

盛延閉着眼睛抽了一根。李陵舟示意尹深先，最後罐子裏留了一根竹簽給自己。

三個人同時伸出竹簽，其中一根的尾部塗滿了朱砂紅。

尹深：……

行吧，他對自己的運氣一向早有預料，就連剛才搖簽手指都在微微抽動。

盛延愉快道：“恭喜恭喜，等出去了記得買彩票。”

尹深沒說話，他看了看那身行頭，還是感覺……沒有做好心理準備。

另外兩人則躍躍欲試，盛延揪着假發遞給他，調侃道：“我聽說，女裝只有零次和無數次？不過沒關系，作為出生入死的朋友，我是絕對不會嫌棄你的。”

尹深咬牙。

李陵舟則打量着他，貼心地說道：“你會穿嗎？我幫你？”

尹深道：“難不成你就會了？別說了別說了，腦仁疼，我現在除了‘我替你’之外，不想聽到任何話。”

李陵舟有些遺憾地攤攤手，正打算跟盛延一起出去，又聽尹深說道：“我還是覺得這不成，神明是傻子嗎？男扮女裝她會看不出來嗎？”

李陵舟微微一笑，道：“別掙紮了，抽簽之前你對這個提議還十分贊同來着。”

“我那不是覺得沒別的辦法了麽……”尹深說道。

李陵舟又輕聲說道：“放心穿吧，如果神明眼瞎，我會保護好你。”

剛還幸災樂禍的盛延感覺被潑了桶冷水：……最近頻繁覺得自己多餘是怎麽回事。

大約十幾分鐘後，房門再一次打開，古埃及的傳統服飾性別并不是很分明，只是寬大的闊腿褲變成了直筒裙子，色彩上會更豐富活潑一些。

尹深整理着及腰的頭發，接受現實之後，他十分大義凜然地說道：“我覺得我現在像個叫花子。”

他算是發現了，第二世界就是一次又一次地讓人突破自己的底線，時常不是在演戲，就是在演戲的路上。

“別硬扯，”李陵舟見尹深想拉開發結，便阻止道。随後他幫忙正了正帽子，又順着長發撫摸至打結處，輕柔地順開發絲，而目光始終不曾離開尹深的眼睛。

“不像，很好看。”李陵舟說道。

他說得是實話，尹深的眼睛本就大而明亮，平時露出飽滿的額頭，便顯得英氣，而此時劉海兒在臉上一修飾，英氣散作幾分俊美，眼尾淚痣加持，簡直令人移不開眼。

尹深不自然地輕咳一聲，扭開了頭，說道：“行吧，我這個魚餌已經準備好了，就看魚上不上勾……他要是沒上當，咱們可就成了一群掩耳盜鈴的傻子了。”

李陵舟卻忽然搖了搖頭，說道：“神明如果不要你，那他才是傻子。”

“咳——”盛延在一旁克制地發出一點微不足道的聲音，他不管誰是傻子，他只知道，他在在這種詭異的氛圍下伫立下去的話，傻子非他莫屬。

“好了，”尹深忙說道：“那今晚還是老暗號。”

“嗯。”

李陵舟最後幫他系上了頸口的兩顆紐扣，才跟盛延一同離開，走前還回頭看了一眼，眼睛裏似乎藏了很多話。

尹深回到房間，用頭發擋住更多的臉。雖然香袋很嗆，但還是将它放在了床頭。

外面打了個幹巴巴的雷，雲層頗為吝啬，始終不肯給這片土地一滴雨水。

尹深在幾次往返城區的路上，都看見了沿途幹涸的植被，聽說河岸附近曾有良田。

但自從戰亂開始後，那條河一度被染成了紅色。而此後良田慢慢枯萎退化，到了如今，已經半顆莊稼也種不出來了。

故而原本務農為生的人，都失去了生活的來源，只得冒着生命危險去參與工程。

而他們都知道，這不過是一個人換一個家庭的買賣罷了。

不劃算，但又不得已。

尹深看着被閃電劃開的天空，想着或許現在也有很多人跟他一樣睡不着，渴求着一場雨，或是某個永遠也無法歸來的人。

黑夜中的神廟暗流湧動。

蛇怕熱，白天都蜷縮在沙土之下納涼，等到夕陽西下才會出來活動，滑行時總能發出若有若無地沙沙聲。

而今晚的蛇群，不知是被閃電雷聲所驚擾，還是被毀壞的石柱和祭品氣到，顯得有些躁動不安，它們層層疊疊地游動着，像座一觸即發的危險的暗礁。

而到了後半夜，閃電終于停止，到底還是半滴雨水都沒有落下，神廟裏格外安靜，連蛇行聲也消失了，像是被施加了沉睡的魔咒，每一粒砂土都沉沉睡着。

某棟房子的燈光忽明忽暗，像是有一只看不見的手在撥弄着房間裏的燈火，隐約可以看見巨大的黑影掠過，不知黑影在猶豫什麽，貓逗老鼠似的，反複撥弄了幾次，才終于收手。

少頃，尹深輕輕地推開房門走了出來。

他垂着頭，光着腳，行動不似平常那般流暢，像一只沒有感情的牽線木偶。

看不見的暗處窸窸窣窣，似乎有東西在動，引路的紫色蝴蝶在原處飛了幾圈，像個兢兢業業的勤查兵，等響動消失後才繼續向前飛去。

而仔細看去，這只引路的蝴蝶，只剩下了半只翅膀，風但凡稍大些，就能把它吹得無影無蹤，宛若一片飄飛的落葉。

一身暗哨劃過長空。

機械地挪動腳步的尹深忽然頓住了，他緩緩地擡起頭來。

時間在這一刻凝滞了。

尹深被面前的場景吓了一跳，他也不知道發生了什麽，前一秒他還在數着雷聲熬夜，一晃神，渾渾噩噩失去了五感。

直到耳邊傳來跟李陵舟商定好的暗號，才恢複清明，再一看，內神殿竟然近在眼前了。

腳底傳來冰冷的寒意，那片沙土分明在白天吸收了大量的熱度，卻吝啬于将其散發出來。

尹深停頓的時間略久，引路的紫色蝴蝶撲閃着翅膀折返，圍着他飛了一圈，尹深當即垂下頭去，依舊按照虛浮的腳步向前挪動。

他雖然沒有回頭看，但是直覺告訴他，他的後盾就在他身後，這令他可以放心大膽地向前走。

紫色的半只蝴蝶一路飛着，最終停靠在內神殿沉重的大門上，這扇幾個人合力都無法推開的大門，就在蝴蝶翅膀輕飄飄的扇動中，緩緩地向內打開了，沒有發出一絲聲音。

裏面黑洞洞的，看不分明。

尹深喉結滑動，他在上臺階之前，作勢摔了一跤，起來時順手抄起一塊石頭藏在寬大的袖口處，黑洞洞的內神殿正張着大口等待他，尹深走進去，随手丢下了那顆石頭。

正是這塊石頭卡主了神殿大門，最終留下了一條微不足道的縫隙。

也正是借着從這道縫隙裏透出的月光，尹深看見內神廟正面的主祭臺上，立着一尊神像。

總算是出現了。

但奇怪的是，這和尹深在城區居民家裏看到的那尊神像完全不同。

神像足有兩米高，是個女子的模樣，卻生得劍眉星目，有幾分兇相，衣服服飾都是西方的打扮，手裏握着一只六芒星的權杖。

神像看上去很臃腫，而且最外面那一層在微微波動，如同水光。

雖然時值半夜，內神廟的氛圍依舊是肅穆的，尹深在不知名力量的趨驅使下朝神像拜了拜，随後他便看到神像動了一下。

緊接着他便發現，神像并非是臃腫，而是她的最外面一層，密密麻麻地覆蓋着不知道幾層的蝴蝶。

多到讓尹深懷疑是不是這一帶所有的蝴蝶都被囚禁在了這裏。

神廟外的狐獴囚禁着蛇群，蛇群又囚禁着蝴蝶。看似毫無交集的兩樣東西，第一次産生了交叉。

尹深站在神殿中，今夜的陰雲如水般飄忽不定，他纖長的影子打在地上，時隐時現。

尹深打定主意要看看這尊神靈到底是要擺什麽譜，便暫且悶聲不動。

很快，神明身體上覆蓋的一層蝴蝶越來越不安分，扇翅膀的聲音此起彼伏。

忽然間，尹深感到有什麽東西碰了他，就像是一只溫柔的手，在輕輕撩他的頭發。

原來那是一群紫色蝴蝶，剛從神像上飛下來，便嘗試附着在他身上，尹深心裏忽然湧現出一個念頭——這些蝴蝶，想要把他當做蛹束縛起來。

而這時，身後傳來吱扭吱扭的聲音，聽得人牙酸，內神殿的大門急于關閉，正在擠壓那塊礙事的石頭。

“轟隆”一聲，一道驚雷劃破天空。

沉悶了一夜的天公終于發起怒來，閃電将神殿裏神像的面龐照得陰明不定，蝴蝶們也跟着躁動，像是感應到了什麽危機一般。

一陣邪風吹來，縱然門縫留的狹小，穿堂風依舊加大了風力，尹深猝不及防地被吹散了半邊頭發，一只蝴蝶翻動翅膀，逗留在他的喉結上。

他能感受到，這只駐足的蝴蝶，似乎充滿了疑惑。

那一刻，所有蝴蝶之間仿佛可以共通情緒，它們全都停了下來，而下一瞬，尹深喉嚨的位置一痛，他伸手打翻了蝴蝶，擡頭看見神像驟然變化的臉龐。

——她生氣了。

尹深當即意識到，自己被發現了。

還有比這更尴尬的事情麽，拿神明當傻子耍，耍到一半被當衆拆穿，尹深側過臉去，危險感席卷而來。

那是來自看似柔弱的蝴蝶的威脅。

尹深向側方一閃，試圖甩開蝴蝶群，然而視角一變，他發現正中央神像的後面，還有一片巨大的陰影。

是另一尊神像。

這尊神像以蛇為底，頸部長有翅膀，手持權杖，正是尹深在居民家中頻繁見到的、受到秘密供奉的那一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