45
窗外響起一陣鐵栅門的推拉聲。
裴意的心思不由從群聊界面上轉移,起身朝外看了兩眼——熟悉的黑色車子駛入別墅內院,然後向着車庫的方向開去。
裴意确認了一下電腦右下角的時間,驚訝挑眉。
不到五點就回來了?
薄越明今天怎麽下班得這麽早?
裴意連忙結束了和黎于安等人在工作上的交流,關閉電腦,離開房間往樓下走。
待在一樓的凱叔及時開門,薄越明和林衆率先走了進來,除此之外,他們的身後還跟着兩人——
是司機老張,以及被他攙扶着的、拄着拐杖的年輕男子。
雖然還隔着一段距離,但樓梯上的裴意還算一下子就認出了對方,是那晚在停車場意外遇見的喬冬。
裴意原以為兩人沒再見面的機會,但對方怎麽會被薄越明帶回家了?他帶着好奇心靠近,眼神直白地盯着喬冬打量。
時隔一個多月再見面,喬冬的臉頰還是瘦的,但明顯多了一點血色,過長的劉海已經剪短了,露出了那雙本就清秀的眉眼。
除了骨折還沒好全的左腿,其他裸露在手腳上的淤青、擦傷都已經好得差不多了。
“……”
喬冬對上裴意的打量,沒了初次見面時的嚣張和倔強,反倒是不自覺地縮了縮腦袋。
凱叔注意到身後跟來的裴意,好奇,“小先生,你怎麽也下來了?”
裴意看向突然帶人回家的薄越明,低喊了一聲,“二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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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沒有任何指責的意思,只是單純不理解。
薄越明聽見這聲輕輕巧巧的稱呼,似乎是怕裴意誤會,少有地悶咳一聲。
邊上的林衆瞬間領意,“小先生,凱叔,喬冬今天收到了恐吓威脅的電話,他又暫時沒地方去,所以我們才先領他回來問問情況。”
薄越明知道裴意聽得懂,看似尋常地撇清關系,“進客廳再說吧,我也還不清楚。”
裴意不回答,就是默認。
其實他挺好奇喬冬隐藏的恩怨秘密,能夠當成故事聽聽也挺好。
…
一行人在客廳入座。
凱叔貼心地給每個人都送上了對應的飲品,又馬不停蹄地跑去廚房忙活晚餐了,今晚吃飯的人多,得多準備一些。
裴意目不轉睛地盯着沉默坐在單人位置上的喬冬,一時間好奇更重。
薄越明借着喝咖啡的間隙,偷瞄了一眼身邊的好奇小貓,瞥見對方那顆依舊可愛的後頸小痣後——
他莫名有點手癢癢,但克制着忍住了。
薄越明挪回藏在鏡片下的視線,淡聲開口,“喬冬,事到如今,如果你還是不肯說實話,那就沒有人可以幫你了。”
“……”
喬冬不自覺地握緊了手中的水杯。
即便薄越明沒有特意盯着他問話,但他依舊感受到對方身上那股強大的氣場。
喬冬知道,眼下只有薄越明有能力替他讨回公道了。
今天接到恐吓電話的第一時間,他就聯系上了對方的助理林衆,就是權衡好了利弊、考慮過後想要坦白一切、并且求助對方。
薄越明趁着沉默,開門見山,“宋大志、趙晖和你什麽關系?”
“你!”
喬冬錯愕出聲,旋即收斂,“你怎麽知道他們的?”
裴意心想,這還不簡單?
這天底下沒有不透風的牆,何況是順天集團這麽大的公司,只要深入查一查,很容易捕捉到蛛絲馬跡。
果不其然,林衆代替薄越明說出了類似的調查解釋,“我們了解到,趙晖和你同鄉人,他在三個月多前就已經去世了,還有五個月前,宋大志在工地上意外高墜去世。”
接連兩個人去世?
還都和順天集團有關系?
裴意越發好奇這其中的彎彎繞繞,而斜對面的喬冬終于整理好情緒,坦誠,“趙晖是我同父異母的哥哥,大我八歲,他原先是做建築包工頭的,手底下帶領着七八十號建築工人。”
宋大志就是趙晖手下帶着的工人之一。
像是順天集團這樣的大企業,手頭一旦有地産項目啓動,除了自家核心的建設團隊外,大量基礎的雜活、粗活都是會外包建築團隊來做。
而喬冬的哥哥趙晖,就是聞訊趕來工作的建築團隊之一。
喬冬哽咽了一下喉結,繼續說,“我哥他們原先都是在申城工地上幹活的。”
“今年年初,他打聽到溫城這邊大公司工期更長、給的更多,所以才托找關系成了順天集團的外包團隊之一。”
半年前,趙晖帶領着手底下的工人參加了“聚新城”的施工開發,這是順天集團近兩年以來最大的樓盤項目。
可在一個半月後,團隊裏的意外就發生了。
搭在高空手腳架上的鋼塊零件突然松動,導致正在施工的宋大志不慎掉落,而系在他身上的安全繩居然沒起到緩沖拉人的作用,而是直接應聲崩斷。
十層樓的高度,人一摔下去就快不行了,送到醫院搶救了也是于事無補。
“作為包工頭的我哥自然要起責任,他偷偷拿着工地上的安全設施去檢驗,發現集團在上面偷工減料,用的零件和安全帽、高空作業繩都摻雜着劣質品。”
“他帶着宋大志的家屬去找工地的總負責人理論,對方一開始還裝得好好的,說得很誠懇,到最後卻只給了二十萬的賠償費用,以及一筆封口費用。”
那可是一條活生生的人命啊!就拿這點錢打發了?
家屬自然是不肯的,但總負責人躲着沒見面,她們只好找趙晖又哭又鬧。
“宋大志是跟我哥走南闖北最久的一批人,我哥向來講義氣、認死理,所以跟着他幹的工人才格外多,他答應了宋家家屬一定會讨回公道和真正的賠償費用。”
後來,趙晖才了解到——
聚新城樓盤的總負責人是陳順的女婿,對方在安全設備方面确實私報高價、以次充好、濫竽充數。
“女婿做事不厚道,也算貪了集團的錢,我哥想了想,只好帶着自己查到的證據蹲守在了順天集團的門口,攔下了陳順告知一切。”
“陳順一開始顯得很震怒,還說必定在三天內料理好一切。”
趙晖以為這樣的大企業老板不會賴賬,可是三天後,他不但沒等到對方承諾的處理方式,反倒因為莫須有的“偷賣工地材料”、“敲詐勒索”的罪名被警方抓了過去。
林衆蹙眉,“什麽?!”
薄越明和裴意的眸底晃過了然,同時也覺得無比厭惡——
很多時候,底層和資本的對抗,無異于蝼蟻遇上大象!
何況,一個是自家親戚,一個是工地員工,陳順那樣的性格會幫誰?其實是顯而易見的,只是這處理手段未免太不入流了!
“原本我哥還向警方列舉了證據,還讓宋大志的家屬出面作證,可是!”
喬冬深呼吸一口氣,眼角再度彌漫上不甘的紅,“可是他們反過來說,順天集團的賠償開始就很到位,是我哥想要利用這個事件再多敲詐上一筆錢!”
“……”
司機老張和林衆對視一眼,都沒料到是這種結果,開始不滿意賠償的明明是宋家,怎麽到頭來還倒打一耙了?
薄越明看得透徹,“宋家被陳順他們用錢搞定了?”
裴意心裏贊同這種猜測。
畢竟,比起見過些市面、更為較真的趙晖,宋大志的家屬應該更好拿捏。
人死不能複生,但現實的苦難擺在眼前,又有多少人甘願放棄能到手的錢財、和資本做無意義的抗争呢?
人心複雜,人心難測。
宋家在息事寧人的态度上沒辦法說錯,但他們幫着順天集團給趙晖潑髒水一事,确實有違道德底線。
“我是聽我懷孕的嫂子哭着說了這些事,才趕到這邊幫忙的。”
雖然是同父異母,但是兩兄弟的關系一直很好,趙晖有大哥、有長子的擔當,他知道弟弟讀書成績不錯,從小就接過了父親的責任,賺錢供弟弟讀書。
喬冬發自心底敬重欽佩自己的兄長。
“我哥被拘留了十四天,罰了好些錢才出來,我和我嫂子原本當晚擺一桌好吃的、喝點酒幫着他去去晦氣,結果我們興沖沖地從菜市場回來,卻發現我哥昏迷倒在了血泊裏。”
後來經過調查才知道——
有倆自稱是工友的混混闖入了出租房,和趙晖發生了争執,他的後腦勺在推扯中磕到了致命點,失血過多,最終還是搶救無效。
喬冬的嫂子因為丈夫的死、情緒激動到動了胎氣,不但沒有保住孩子,而且還失去了再做母親的資格。
喬父年輕時是入贅到趙家的,所以趙晖跟着已經去世的母親姓,喬父一個人将趙晖拉扯到了七歲,才和喬冬的母親結婚生子。
大兒子成家立業,小兒子也要畢業賺錢了,眼看着一切都要好起來的時候卻發生了這種噩耗,喬冬的父親直接心梗昏倒在地,沒兩天也跟着離世了。
“我大學剛畢業,大哥才是家裏的頂梁柱,頂梁柱沒了,天就塌了。”喬冬迅速抹了一把自己的眼淚,仇恨不減。
那兩個混混雖然被警方抓了進去,但因為缺少證據,還有律師辯護,最終“過失殺人”只判了三年,前段時間才結案。
喬冬不是傻子,他知道就算是過失殺人,那他們也是陳順派去威脅趙晖的!
薄越明将一切串聯起來,“所以,你就偷偷跟蹤上了陳順?憑着沖動在地下停車場堵人?”
“……”
喬冬默認。
他料理完了兄長和父親的後事,将家裏錢全部交給了嫂子,這才獨自一人重新返回了溫城,就是想要讨回一個公道。
“陳順就是在做賊心虛,他一聽說我是趙晖的弟弟,立刻就喊了保安!今天早上的威脅恐吓電話一定是他讓人打的!他知道我還沒離開溫城,怕我再惹是生非!”
裴意眉梢輕蹙一瞬,暗忖——
陳順在溫城就是宛如地頭蛇的存在,停車場毒打後又是恐吓電話,那接下來還會是什麽呢?
喬冬不顧還在恢複期的左腿,起身想要跪下,“薄總!我知道你的身份不簡單!求求你幫幫我!我求求你們了!”
邊上的司機老張一看,連忙将他攔住,“诶诶,你腿傷還沒好呢!”
薄越明假裝沒看見他們的拉扯,定定地喝了一口咖啡,“我今天讓林衆和老張将你帶回來,就是因為這裏相對安全,陳順一時半會兒不敢動手。”
“從今天起,你就待在這裏繼續靜養,在我沒拿定主意對付陳順之前,你不準輕舉妄動。”薄越明将杯子重新擱在杯托上,“當然,如果不信任我,你也可以随時走人。”
喬冬忙不疊點頭,“我、我信!全聽薄總的!”
當初在停車場時,他懷疑薄越明一行人和陳順是同夥兒,再加上受傷後的“應激反應”所以才格外戒備。
經過這一個月的觀察和思考,他已經決定好了——
即便薄越明等人對他的照顧“別有用心”,他也心甘情願被利用,只要陳順最後能夠得到報應、順天集團能夠倒臺!
司機老張聽完喬冬的遭遇,心裏為這一家人感到惋惜,“薄總,那安排喬冬住在哪間房?他的那一小袋子行李還在車後備箱呢。”
這幢別墅裏的“一主卧、三次卧”都住滿人了,至于老張,因為是溫城本地人,他每天都是住回自己家裏的。
住哪兒?
薄越明餘光瞥了一眼身邊的裴意。
與此同時,全程沉默中的裴意突然感受到了一絲微妙,他趕在薄越明開口前,鬼使神差地裝傻舉手,“我!”
仔細想來,喬冬和他們四人都不算熟,單獨住在一間應該會更自在。
但住在樓下的凱叔和林衆年紀相差太大,每天要忙的事情也不一樣,不可能共用一屋。
至于“一家之主”薄越明?那就更不可能了。
至于裴意,要麽和喬冬一起住,要麽把二樓的次卧讓出來,然後借着“聯姻”關系重新和薄越明住在主卧,反正不是第一回 睡在一塊了。
但裴意一想到自己睡覺時的不老實、想到自己會在熟睡時攥緊薄越明的懷中,時隔一個月的熱意重新上頭、心弦緊繃。
他滾了一下喉結,看向薄越明補充,“我、我和他一起住!”
橫豎兩人的年紀相仿,一個要在家裝傻,一個要在家靜養。
“……”
薄越明原本是打算,借着這次機會再讓裴意搬回主卧,沒想到對方思考并且反應的速度比他還快。
寧願和陌生的喬冬住在一塊,也不願意和他挨着一起睡覺?
薄越明對上裴意裝傻之餘又帶着一絲慌張的眸色,想到對方很有可能在熟睡時、手腳并用地纏住喬冬——
他不着痕跡地磨了磨後槽牙,一口拒絕,“不行。”
裴意輕吸一口氣,“為、為什麽?”
薄越明一擊必殺,“你睡覺不老實,萬一大半夜纏着喬冬、壓到他的左腿傷口怎麽辦?”
“……”
有理有據,無法反駁。
裴意當場變成悶葫蘆,臉頰一陣泛紅。
喬冬不太确定薄越明和裴意之間的關系,但他慣會察言觀色——
剛才裴意說出要帶和自己一起住時,薄越明的下颚瞬間緊繃,臉上分明還閃過了一絲酸意,特別不對勁!
喬冬初來乍到,哪裏敢要求那麽多啊?他連忙說,“薄、薄總,你們不用特意給我騰房間,我睡沙發就行!”
他頓了頓,又退了一步,“打地鋪也行!”
同樣有眼力勁的林衆連忙說,“薄總,我和喬冬熟點睡一間房吧?我最近跟着你早出晚歸忙競标,待在家裏的時間不多,不會耽誤喬冬白天靜養休息。”
“而且住在一樓,有時候喊凱叔搭把手也方便點。”
薄越明颔首。
說實在話,就算是裴意同意搬回主卧住,他私心也不希望喬冬住進裴意住過的房間。
看見薄越明同意,喬冬連忙對願意收容的林衆投去一道感激的眼神,“謝謝林哥。”
“不客氣,來,我扶你回房間看看。”林衆說着,又給司機老張使了一道眼神,“老張,你去把喬冬的那點随身行李拿進來吧。”
司機老張也是個明白人,飛速起身走了。
不到半分鐘。
客廳內就只剩下了薄越明和裴意兩人。
裴意已經很久沒和薄越明單獨相處過了,不知不覺就染上了一絲小小的不自在,他将一口都沒喝的牛奶放回在茶幾上,看準時機企圖開溜。
下一秒,薄越明就“摸尋”着壓住了他的手腕,“去哪兒?”
“……”
果然是反派的天賦異禀嗎?
明明眼睛還沒好全,怎麽逮人的直覺還是那麽強呢?
裴意心底吐槽,表面哼唧,“困了。”
他對着電腦噼裏啪啦了一整個下午,又聽見喬冬講了那麽久的故事,确實有些累了。
薄越明緩聲要求,“馬上要吃飯了,吃了再休息。”
锢在手腕上的力度沒有放松。
薄越明繼續說,“裴意,我有事要問你。”
裴意不明所以,發出一聲代表“疑問”的氣音。
薄越明湊得近了些,“你不願意和我一起睡覺?”
“……”
裴意卡殼。
這算哪門子的問題啊?
而且“睡覺”兩字從薄越明的口中說出,怎麽有種不對勁的澀感呢?
裴意揣着明白裝糊塗,“二哥?”
薄越明偏偏說得具體了些,“不止是剛才,那天早上,你不打一聲招呼就偷偷跑回房間了。”
“……”
裴意的腦海中再次晃過那日早上的情景,輕蹭的鼻尖,交錯的呼吸,以及快要親吻的雙唇,只靠回憶都能讓他手心發汗。
裴意試圖将那些畫面趕出腦海,是真裝傻也是真結巴,“沒、沒有,我睡覺、不乖,不好。”
剛說完這句話,裴意就恨不得咬了自己的舌頭——
奇了怪了,他分明能夠冷靜地應付每一個人,可唯獨凡事遇到薄越明就變了感覺,說不上來的感覺。
或許,真是被眼前這張臉給沖昏了頭腦。
薄越明裝着自己看不見,而是循着裴意的氣息緩緩靠近,“誰說你不乖的?”
呼吸又有了失衡的傾向,裴意喉結不自覺地一滾。
薄越明感知到他的緊張,但逗貓心思依舊不減,“你每晚縮在我懷裏睡覺,就沒有不乖的時候。”
就沒有,不乖的,時候?
裴意氣息顫了顫,暗自琢磨着後半句話的意思。
一顆心髒被“緊張”層層疊疊地包裹,跳動得更加劇烈頻繁,讓他壓根無從思考。
裴意猛地一下從沙發上站了起來,盯着沙發上的薄越明不自然地眨了眨眼,直接裝傻充愣地跑走了。
“……”
薄越明望着他落荒而逃的背影,放任自己笑了兩聲。
怎麽辦呢?
有只小貓越看越可愛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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