69

休息室的門輕輕合上。

黎于安轉身看着不請自來的爺孫兩人,出于禮貌,他主動給裴老爺子倒了一杯熱茶,“老爺子,您請坐。”

裴老爺子瞧見他的禮節,眸底晃過一絲贊賞。

黎于安錯過和他的視線交彙,又看了一眼坐在裴老爺子邊上的裴煥,臉色稍淡——

無論安陽在他大二做出的選擇偏向,還是她在兩人生日展露出的不同态度,前後都深深傷透了黎于安的心。

黎于安自覺不是聖人,也沒有菩薩心腸。

無論裴煥知情與否,他實在無法用平常心去對待一位已經奪去了自己人生機會的人。

裴老爺子不知道其中的隐秘往事,但看出了黎于安微變的神色。

他看了一眼有些尴尬的裴煥,主動出聲解釋,“是我要求小煥帶他來找你的,不怪他事前沒和你、和你們公司裏面的員工預約招呼。”

“聽小煥說,你們兩人本來就是大學同學?”

裴老爺子端起黎于安給倒的熱茶,透過霧氣去仔細打量黎于安的臉,眉眼間的神韻還真有些像他妻子年輕的時候。

黎于安不着痕跡地哼笑了一聲,又恢複了對外的那種毒舌冷感,“老爺子說笑了,裴先生是富家少爺,我哪裏配和他是’大學同學‘?”

“不過是同專業讀了一年,算不上、也不熟。”

“……”

裴煥聽出黎于安回答裏的刺意,眼色微僵。

裴老爺子同樣察覺出了這點,端茶的動作一頓,“孩子,在來之前我已經查清楚了黎家近些年的情況,苦了你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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黎于安淡回,“我們黎家的事情,不好勞煩老爺子費心。”

裴老爺子聽見他話裏話外的強硬,不贊同,“現在兩家的事哪裏還能分開去談?你應該知道我今天來找你的目的。”

黎于安當然知道,但不在乎。

裴老爺子嗅出這杯茶葉的普通滋味,正準備放下,但想起這是黎于安給他倒下的第一杯熱茶,還是很給面子地喝了兩口。

“如章他們兩夫妻已經和小煥做過了親子鑒定了,安女士和小煥的親子鑒定也做了,小煥他……”

裴老爺子頓了頓,還是将事實擺在了兩個孩子的面前,“确實和我們裴家沒有任何血緣關系,他是已故黎總和安女士的親生兒子。”

“……”

裴煥瞳孔深處掠過一絲不甘,摩挲着指尖,将其壓了下來。

黎于安得知這個準确答案,內心深處遮着一層霧氣的鏡子終于得到了清明,他從鏡子裏看見自己,卻又不認識了自己。

“所以呢?”

在長時間的沉默後,黎于安只問出簡單三個字。

“我希望你能以’裴家少爺‘的名義回到你真正的位置上,好讓我們彌補這些年對你的虧欠。”

裴老爺子的視線一直停留在黎于安的臉上。

他活到這把歲數,一直以為自己無堅不摧,但眼下也忍不住緊張、盼望對方的答案。

坐在邊上的裴煥瞧見裴老爺子露出少有的期盼神色,心裏湧上一種落差。

事到如今,他沒有資格再去表達不滿,反而得想盡辦法穩住自己的位置。

裴煥打起精神道歉,找回自己的存在感,“黎先生,實在對不起,我願意将屬于你的位置還回去。”

裴老爺子聽見這話,總算惦記着裴煥的存在,“小煥,你也是這件事情裏的受害者。”

在這場烏龍鬧劇裏,真正的過錯方是醫院,黎于安無辜,裴煥也無辜,兩個家庭更是無辜!

等到一切塵埃落定,他們會起訴醫院當年的負責人!

人心都是肉長的。

裴如章和鄧秀亞舍不得自己養了二十五年的孩子,裴老爺子也明白裴煥一直以來的孝心和努力。

“事情已經發生了,就得想辦法解決。”

“好在家裏這些年還算殷實,一個孩子也好,兩個孩子也罷,我們都養得起。”

“養得起?”

黎于安像是聽到了什麽可笑的論調,反問,“既然養得起,那當初為什麽還要送裴意去聯姻?”

如果不是遇上了外冷內熱的薄越明、如果不是裴意本身心智健全,但凡換個人,指不定要在外面被如何嘲笑欺負!

黎于安見識過豪門圈層捧高踩低的嘴臉,像他和裴意的初遇,不就是遭遇到了這樣的情況?

“……”

裴老爺子沒想到黎于安在這個關口等着他,臉色微變。

一想到從小寄予了厚望,卻又讓人無比失望的小孫子,他的心情就愉快不起來,“好端端的,提他做什麽?”

黎于安從裴老爺子的态度中窺探出了冷漠,心裏那點猶豫徹底消散,只為,“老爺子,你就這麽随便把我認回裴家、不做親子鑒定?就不怕再認錯第二次?”

裴老爺子将茶杯随手擱在了茶幾上,帶着十足的把握,“人當然不能在同一個地方失誤兩次,我今天既然能找你來,自然是确認過你的親子鑒定。”

黎于安一怔,“什麽意思?”

“這你就要問安女士了,是她給我們提供了你的檢測物品。”

裴老爺子毫無顧忌地說明緣由,他定定看向黎于安,“當然,你要是願意配合我們再去醫院檢驗一趟,那是再好不過的。”

“……”

黎于安聽見裴老爺子再尋常不過的口吻,心裏卻翻湧起了駭浪——

這算什麽?

在他毫不知情且不願意的情況下,對方“偷拿”了可以用于親子鑒定的物品?

然後帶着既定的結果、講着理所當然的腔調,讓他以“裴家少爺”的身份回去?

“抱歉,我想你們弄錯了!”

黎于安強壓着可笑和怒意,幹脆起身,“從始至終,我就沒想過要做親子鑒定、沒想過要回到裴家!”

裴老爺子的視線緊随着他移動,“什麽?”

裴煥也有些意外黎于安的态度——

他原以為對方會迫不及待地“抛棄”黎家、“回歸”到裴氏少爺的身份。

畢竟,裴家能帶來的利益和地位,已經遠勝于現在落敗的黎家。

“你們這二十五年來的關心、陪伴、親情都不是屬于我的,現在就為了一層血緣關系讓我回去?還要讓我覺得這是恩賜嗎?”

“裴家少爺?”

黎于安看向裴煥,無所謂地笑了聲,“無論我姓甚名誰,我都會自己創造出屬于我自己的身份,而不是依靠家世、依靠金錢去換前程、換追捧!”

“……”

裴煥聽出黎于安的意有所指,像是被無形中的手扼住了喉嚨。

還沒等他開口說些什麽,裴老爺子就猛敲了一下拐杖起身,“不像話!你當我來這兒是為了聽你一個小孩子教訓?”

“我以為你是個有禮數、懂是非的好孩子,現在看來也是不成氣候!你身體留着裴家的血,你不回裴家,還能回哪裏去?”

黎于安對上他的怒容,只覺得分外好笑,這三四年的獨自歷練,讓他在一衆老狐貍、老油條裏摸索出的人情世故——

放着“癡傻”的裴意不管,而非要讓他一個“沒感情”的孩子回去?

說到底,裴家只是需要一個真正血緣的繼承人,和他是不是“黎于安”完全沒有絲毫關系!

他們用冠冕堂皇包裹着內心的自私,用所謂的血緣綁架他的意願,這算哪門子的親情和補償?

裴意好不容易幫着他掙脫了束縛,他不要回到另外一個深坑裏去!

黎于安冷笑拒絕,“您的這套說辭,還是留給其他人聽吧。”

裴老爺子還是第一次被年輕小輩如此駁了面子,怒不可遏地拽住他的手,“黎于安,你幾個意思?黎嘯生前就教出你這麽一個目無尊長的脾性?”

“他們黎家是把你養廢了!”

黎于安聽見裴老爺子不分青紅皂白的問責,心裏也湧出一絲久違的憤怒,“夠了!你以為你是誰?”

黎于安從來都是感激并且孝敬黎氏夫婦的,即便安陽在得知真相後對他冷落,但去世前的黎嘯已經将全部的父愛給了他!

“你沒資格管我!更沒資格說他們!”

黎于安大聲反駁完,驟然掙脫了裴老爺子的鉗制,然後意外猝不及防的發生了!

醫院搶救手術室外。

黎于安坐在最外側的拐角長椅上,終于将休息室裏的一切全部說出。

他看了一眼還亮着的搶救燈,內心被前所未有的自責占據,“我、我不是故意的,我也沒用那麽大的力氣。”

裴意和薄越明對視一眼,暫時顧不上戀人醋不醋了,主動攏住好友顫抖不止的手,“梨園,你別緊張,我們都相信你。”

薄越明的目光往手上一落,酸了酸。

收到戀人的微信消息時,薄越明恰好就在趕來接他的路上,于是換道來得很快。

“不應該的。”

黎于安不确定地搖了搖頭。

他還沉浸在剛剛在休息室的複盤中,看向絕對信任他的好友,“裴意,當時裴煥明明就站在老爺子的身後,就算摔倒,他也應該能第一時間接住的。”

裴意從這話中窺出異樣,又和薄越明交換了一道隐晦的視線。

黎于安沒自信地看了一眼晏岑,生怕對方會誤會自己是在狡辯推卸責任。

他迅速挪回視線,捂住臉深呼一口氣,“說來說去,我就不應該對他争論、使力氣。”

如果裴老爺子真因為摔倒出了什麽意外,那他又怎麽能逃過內心深處的自責?

黎于安确實不喜歡對方“大家長”的強制口吻,但絕對沒想過要傷害他!

晏岑看出他難以遏制的不安,溫聲安慰,“我看裴老爺子應該是心髒問題,上了年紀就容易病發得突然,你先別慌也別着急。”

話音剛落,又一陣淩亂的腳步聲響了起來。

裴意看清為首的高大身影,連忙起身招手,“哥!”

“小意!”秦以舜大跨步走了過來,第一時間将弟弟護在自己的保護範圍,“沒事吧?”

薄越明猝不及防地被擠到一旁,神色微變,但已經和裴意正式交往的他想起秦以舜的身份,不得不暫時壓制心尖的那點不着調的酸味——

格局要大些,不能和大舅哥過不去!

又一道熟悉的聲線響了起來,“老爺子呢?在哪裏?”

秦以舜的身後還跟着神色焦灼的三人,是裴如章夫婦,以及不知道從什麽渠道得知消息趕來的安陽。

“……”

裴意對這三位長輩就沒好啥印象。

他借着秦以舜的身形一躲,避開和這些人任何有可能的視線交彙。

秦以舜看出了自家弟弟的不喜歡,直接撇清關系,“在醫院門口碰到的,我們就前後腳進來了。”

裴意當然不會懷疑秦以舜的陣營,他環視了一圈,底氣稍微足了點——

五對四!

萬一打起團戰,他們的贏面也應該是有的!

秦以舜掃了一圈薄越明等人,切入正題,“老爺子現在什麽情況?”

晏岑想起好友的“不便”,代替回答,“進去半小時了,還沒出來,我們今天正好和小黎總有項目會議,所以趕巧遇上了。”

話音剛落,獨自待在搶救室門口的裴煥就尋聲走了出來。

“爸,媽,對不起,是我沒照顧好爺爺。”

他一雙眼眶隐忍得通紅,愧疚感更是溢滿了全身。

心疼不已的安陽想要撥開人群,對上黎于安的視線後又驟然頓住了腳步,只能讪讪開口,“小安,這到底是怎麽回事?”

與此同時,鄧秀亞一直看着黎于安,情緒也起伏得厲害,她從生日那天就逐漸空洞的心,好像急速長出了血肉。

裴意和薄越明等人暫時性地保持沉默,沒有輕易開口。

較為年長的裴如章見此,直接将問題抛給了裴煥,“小煥,你來說!這到底是怎麽回事?”

裴煥知道總歸要有解釋,語氣裏的自責不減,“爺爺他執意想和黎先生見一面,我拗不過,就、就帶他去了。”

裴如章明白了什麽,“親子鑒定的結果今早出來了?”

裴煥艱難點頭。

親子鑒定的結果是今天早上才出來的,所以裴老爺子才會着急着上門。

徹底确認真相的鄧秀亞猛地捂住了自己的嘴,眼眶酸了又澀。

她很想要沖上去抱抱從出生就沒有能好好疼愛過的兒子,可一想到自己在對方生日那天的冷嘲熱諷——

她又就恨不得扇自己兩個巴掌!怎麽能說出這麽刻薄的話呢!

“爺爺是去說服黎先生回家的,他說想要好好彌補這些年的虧欠,但是黎先生說什麽都不肯認裴家,講了一會兒就有點不愉快了。”

“……”

黎于安垂落在兩側的手不自覺地攥成拳頭,卻無從反駁——對方陳述的确實是真相,可是這語氣怎麽聽怎麽奇怪?讓他有種說不上來的憋屈感!

裴如章深深地看了黎于安一眼,再問,“然後呢?老爺子平日身子骨那麽硬朗,怎麽會無緣無故地摔倒昏迷!”

“黎先生想要走,但爺爺不讓,然後就出了事。”裴煥簡述,這話給了人很多遐想的空間。

秦以舜最受不了這說一半、藏一半的言論,他直視着裴煥反問,“你的意思是,老爺子之所以會摔倒昏迷,是因為黎先生推了他?”

“……”

裴煥卡殼。

他看着黎于安欲言又止,像是在替對方隐藏着什麽,又像是在無聲控訴。

黎于安直接的有口說不清,心梗,“我只是掙開了而已,沒故意推他!”

裴意相信自己看人的眼光,也相信黎于安的為人,他看着裴煥這精彩絕倫的默劇表演,迅速沖到了好友的身前。

“梨園好!你壞!”

裴如章心裏一團亂麻,正窩火着,“裴意,你在這兒湊什麽熱鬧!有你這傻子什麽事!”

這聲不分青紅皂白的指責,迅速引起了薄越明和秦以舜的雙雙不滿——

“裴總。”

“小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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