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1
“哥,你想讓伯母收養我,是真的嗎?”
在商宇家吃過午飯又歇了一陣出來,元燦霓帶商宇回元家,路上忍不住好奇,臉上憋不住笑意。
“沒有。”
商宇比剛才更幹脆,面色沒有異變。
這人讨好時總叫哥,生氣就一言不發,只會遁走。
元燦霓乜斜他一眼,咕哝:“說謊鼻子會變長。”
商宇冷笑,“我重是重了些,可惜不是大象。”
去程下坡,元燦霓在後幫忙拉剎車。荔茵嘉園雖是豪宅區,但豪了十幾年,部分配套設施難免落後,無障礙化不如新小區。
商宇雙手閑置,思緒便跟着松弛。
當時初三,發表收養元燦霓的言論不算荒誕不經,反而透着一股少年人的豪爽與真誠。
直至今日,他也不後悔當年的沖動,只是被當衆拆穿難免羞澀。
他帶她回家吃飯那一周,某天電視裏播放一個角色互換的體驗類節目,城市與鄉村孩子交換身份,體驗一段時間對方的生活。有個鄉村小女孩最後被強悍幹練的城市媽媽收養,一起到城裏生活,家中還有一個寵愛她的哥哥。
回校的一路元燦霓分外沉默,忽然仰頭望着他,“哥,你說為什麽沒有一個女強人媽媽接我走呢,是我還不夠慘嗎?”
商宇當場愣怔:“這不還有我,我對你不夠好嗎?”
她篤定:“可是不一樣。”
商宇問:“哪裏不一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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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家人是一輩子的,可是以後你要去外地讀書,我就見不到你了。”
元燦霓那時敏感而真誠,不懂僞裝,要麽不說話,要麽說實話。
她的确說了大實話,而商宇開了第一張空頭支票。
“我還會聯系你。”
他的承諾不太奏效,跟畫餅似的,救不了蜂蜜小面包式饑渴。
商宇便換一種安慰方式:“總會有其他彌補方式,我失去了妹妹,現在不是還有你這個妹妹。”
當晚桂明珊回到家,商宇便興致勃勃提出請求。電視上的女孩提供了一個良好的範本,女孩沒有父母,只有一對無力撫養她的祖父母。跟元燦霓差不多,讓桂明姍收養過來,也不算橫刀奪愛。
那時他說:“媽,生忠爺爺對霓霓不太好,要不你把霓霓收養過來,我可以多一個妹妹。”
桂明姍寬和而笑,感慨:“幫助別人有很多種方式,不一定非要收養。就像你路上看到可憐的流浪貓,也不能每一只都撿回家,是不是?”
商宇以前脾氣雖好,也不是見一個愛一個,愛一個撿一個的慈善家。
從頭到尾他就只想撿這一個。
這人倏然在耳旁哎一聲,又喊了聲哥,喚醒他的備戰神經。
“你之前說,嫁妝真的給到我頭上?”
“不然怎麽叫陪嫁。”商宇答得痛痛快快。
元燦霓不知道其他的準夫妻如何開口商談數目,是否需要雙方家長面對面談,是直接叫價還是看對方誠意。
決不能讓元傳捷攪和進來,又缺乏有經驗的女性長輩指導,她只能按着自己的理解摸索。
“一會吃完飯讓文叔來接你,我跟他們商量一下嫁妝的事。”
商宇了然道:“商量出來給我透個底。”
之前打過預防針,元家人展現生意人該有的長袖善舞,對元燦霓和商宇客客氣氣。雙方和平相處到晚餐結束。
商宇離開後,元燦霓又擺上那副不生不死的語調,把難為情傳染給他們。
“爺爺,爸,”稱呼的使用次數可以開始倒數,“商宇家家大業大,我跟他結婚算高嫁,到時候彩禮必定可觀,那是新郎的裏子和面子。嫁妝就是新娘的底氣,你們看,我是不是也該準備一下……”
元生忠作為老一輩權威,豈能不懂嫁娶風俗,嫁女兒雖然穩賺不賠,想到要親自掏錢包裝點門面,不是一句“舍不得孩子套不住狼”可以安慰。
他舂了舂精致的拐杖,怄氣道:“還沒給過家裏一分錢,就算計着家裏的錢了。”
元燦霓惺惺作态,“如果是跟一個普通男人結婚,嫁妝我一定會自己掏。但商宇家不一樣啊,我臉皮厚,騎着小破單車嫁給邁巴赫也不害臊,就是怕外面的人笑話我寒碜、倒貼,丢了元家的臉,讓家裏人因為我難堪。”
家裏人話裏話外被拖下水,真正的元家人豈能坐視不理。
元傳捷現在掌控經濟大權,是正兒八經的大家長,板着臉懷柔道:“難道在你眼裏家裏人就這麽不堪,讓你空着雙手出嫁?”
“當然不是,”元燦霓暗掐虎口,保持冷靜,口吻半真半假,“爸爸當年沒讓我進福利院,已經是我走大運。不然哪裏能認識商宇,恐怕早已辍學,讀完義務教育就進廠打工,嫁給廠弟結婚生子。”
元進凱聽聞屁話,如聞臭屁,蹙眉扯嘴,一臉不屑抱着胳膊旁觀。
元傳捷批評道:“瞧你這麽心急,生怕家裏短了你的嫁妝一樣。那麽大一筆錢,你總得讓我們商量一下。”
“我知道爸爸一向大方,”元燦霓說,“研究生學費那麽貴,讓我任性讀完書也不容易。”
聽到那天價學費,元進凱搶上一步,忍不住譏嘲:“商宇要不是殘了,也輪不到你走大運啊!”
元進凱冷酷強調她隐隐感知的事實,年少的情分在嫁娶的天平上輕若鴻毛,她不能卑劣地認為“走大運”。如果可以,她寧願他們還像平行線,重逢無望不打緊,平平安安就行。
“以後他是你的姐夫,這種歧視殘疾人的話叫人聽去,可要笑話我們家沒家教。”
“你——”
“進凱!”
元生忠搗着拐杖,跟法海一樣喝止犯渾的妖精。他不把這個孫女放在眼裏,可對商宇一家還是有所顧忌。就憑足不出戶的人上一次敢不請自來,很難不贊一句後生可畏。人雖屈于輪椅,鋼鐵輪子依舊能碾死蝼蟻。
元燦霓離開元生忠的別墅,比以前每一次的麻木不仁,多了一絲小小的期盼。就像這腳底下的地板磚,踩的人少了,縫隙總能拱出幽幽綠草。
元進凱那副表情不可能服氣。
他們的第一次肢體沖突正好因為她“遺失”的100塊生活費,結果證明為元進凱所偷。
那天早上大課間他裝病沒下樓做操,潛到她座位順走,藏了幾天,周五上體育課買水時露餡。
100面額的零花錢在初中生中罕見,更何況還打了小标志,小賣部老板當場便嚷嚷:“你這怎麽每個圈圈都塗成實心,糟蹋什麽也不能糟蹋錢啊。”
元進凱接回下意識用指腹撚了撚那被标記的串序列號,灰色淡去半分,渾不在意道:“鉛筆塗的,可以擦掉。”
“那是我的錢,你偷我的!”
元燦霓猱身而上,揚手猛奪。
那時元進凱比她高七八公分,差距不大,護不住錢,臉上還給抓了一道。
元燦霓抱着炸堡壘的心,失控撲倒了他。老板救場慢了一步,元燦霓把他揍出鼻血,取得暫時性的勝利。
後來老師呼叫家長,元進凱嚎啕鼻梁斷了,元傳捷當場就給她一個耳光,關了兩天禁閉。
那個周末本來跟商宇約好去動物園,元燦霓第一次放他鴿子。
“霓霓——”
出到荔茵嘉園大門口,芳姨在崗亭邊喚元燦霓小名。明天周日她休假,想必剛才她為嫁妝周旋那會,芳姨早做好了下班前的衛生。
“芳姨,你還沒走啊。”
芳姨一笑,滿臉記錄她成長的皺紋跟着舒展,靈動而鮮活。
“我想着等會你,沒想到真等到了,還以為你回商宇家。”
元燦霓渾身放松,“呆了一天,要回去了。”
芳姨問:“打車、坐地鐵還是跟我散散步?”
“消消食。”元燦霓熟絡地勾住她的臂彎,慢騰騰邁步,旁人乍看會誤以為是母女。
芳姨感慨,“我們霓霓終于要結婚了,阿姨也老了。”
元燦霓眼眶發澀,“不老,還能跳廣場舞爬宜市第一山。”
“以前你談那個北方的,我還擔心你嫁太遠,以後見一面也難。現在挺好,人家都說娘家和婆家一碗熱湯的距離剛剛好。”
元燦霓在當時男朋友家陰差陽錯過了一個春節,恐怕給人留下已定終身的印象,便搖頭道:“我沒有娘家,不想嫁太遠。一個人到人生地不熟的地方開始新生活,這種苦以前受夠了。”
芳姨眼眶濕潤,比她還激動,拍着她的手背,“別忘了還有尹朝,他是警察,以後有事找他,他給你撐腰。”
元燦霓苦笑,幾乎可以想象尹朝的反應:他可是刑警,最好不要碰到需要他出面的事。
“好。”
散步到下一個地鐵站,芳姨熱心唠叨好一些婚姻道理,無非是知足常樂雲雲。元燦霓身邊缺乏這樣的長輩,聽着新鮮不厭煩,恐怕換姜婧又是另一種反應。
臨別時,芳姨拉着她的手,問了一個樸素的問題:“霓霓,你喜歡他吧?”
第一次有人把疑問明明白白抛出來,元燦霓措手不及。
沒猶豫太久,她聽見心底和嗓門的聲音:“喜歡。”
“他也喜歡你嗎?”
無論過去還是現在,元燦霓琢磨不透這條難題,無法界定商宇對喜歡的分類。
鼻尖墜落一滴涼意,周圍無樹,她像确認秋雨一樣篤信:
“他對我很好。”
“對你好,聽你話,那就行了。女人一輩子都不太容易,碰見一個對自己好的男人,困難起碼少了一半。”
芳姨松開她的手,乘上公車。
聽着有開赦的意味,元燦霓不得不承認,元家三代男人,的确給她制造了不少關卡。
毛毛細雨飛上臉頰,一場秋雨一場寒,南方的冬天總是姍姍來遲。
等她和商宇領了證,也快嗅到年味,新年也許可以和往年不再一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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